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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掛在門口牆上的信箱,端良從裡面取出最新一期的《聖塔週刊》,合上蓋子,疲倦地返回房間裡。他昨夜失眠了,驚懼折磨著他的心臟,在淩晨短暫的淺睡期中,他迷迷糊糊夢見地逃跑計畫暴露,塔衛軍手持長矛沖進來,刺死妻子和女兒,然後滿面猙獰地逼近自己……驚醒之後,又是一輪失眠。
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去工作了,上午負責清點貨倉,下午出塔搬貨,那也是決定成敗的時刻,端良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深陷恐慌,但想像到女兒成功出逃,他又有些許激動,兩種情緒交織,他緊握雜誌的手開始顫抖。假使第一步成功,就對外聲稱女兒失蹤,反正失蹤案在聖塔里不足為奇,只要說是離家出走,過幾天會回來就行。至於怎麼和妻子坦白,這至今是一件令他頗為焦灼的事。
將《聖塔週刊》甩在桌上,端良第一眼看到封面右上方紅色的大號“2”字,這是生殖基數,它每期都被印在這個位置。生殖基數代表聖塔現今允許單個家庭生育的後代數量,紅色的“2”代表最多生兩個,如果是黑色的,就說明只能生兩個。這個星期內,在已經擁有兩個及以上孩子的情況下,所有有孕在身的女人都要被抓去墮胎——不論是在基數變動前還是變動後懷上的。生殖基數制度自聖塔誕生後便一直存在,如今大家習以為常,被判定違反生殖法而被強制墮胎的話只能自認倒楣,若倒楣的是別人,那麼權當樂子笑一笑。
《聖塔週刊》是聖塔協會發行的官方雜誌,默認所有塔民必須訂閱,訂閱費是每期1塔元,由稅收部繳稅時額外收取,通常一次性收取半年的費用,也就是24塔元。聖塔里的雜誌除了官方週刊外還有一些林林總總的休閒雜誌,如《貴民郵報》、《流星笑話社》和《塔外新聞》等,也都由官方發行,可以自由訂閱。
週刊的封面畫照舊是瓊宇八世的肖像,每期的封面畫大同小異,不同角度、姿勢的瓊宇八世加上聖塔協會的標誌——一個等邊三角形,其實就是聖塔的簡化版。瓊宇八世容貌英俊,威風凜凜,仿佛天生為當國王而生一般,然而最初的瓊宇尊王體態肥胖,細眼扁鼻,到了瓊宇四世,不知是用了什麼辦法,竟讓皇后產下一個天生美貌的王子,就此改變了皇室血統。那一年,聖塔謠言四起,許多人說瓊宇五世根本不是四世的親生兒子,塔衛軍費了很大力氣才徹底制止傳播,不少無辜塔民因為逞一時嘴快在刑場上失去生命。
端良翻開第一頁,看到了幾個佔據半邊幅面的大字:
瓊宇八世及協會最高代表團出席烈士紀念儀式。
其中的“烈士”是指一百七十年前鎮壓反抗軍時陣亡的士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將近五十個的官方紀念日,比如聖伊斯克帝國城裡XX周年、聖塔竣工XX周年和伊斯克拉弗內戰勝利XX周年等。其中的“內戰”也就是促使聖伊斯克帝國成立的戰爭,那時伊斯克拉弗兩派政治勢力起衝突,由於我方的軍事水準和士兵體能素質都不及敵方,瓊宇尊王便獨創了“鼠群戰術”,命令他們如瘋鼠一般不顧性命地撲向敵軍,以橫屍遍野換來了勝利,而瓊宇家族趁機竊國。同樣地,在後來與一些新代國小戰役中,鼠群戰術依舊發揮出優勢,讓對方落荒而逃。
往後翻,又是“聖塔在XX領域取得突破”、“聖塔貴民XX感恩協會”之類的文章,語句單調無味。再往後翻就是“辯手特輯”了,與先前白開水式的敘述不一樣,這些是是邏輯類的議論文,花大量筆墨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辯述政治問題,如“為何利伯泰德的經濟無法與聖塔媲美”、“聖塔協會永恆不倒的五個原因”云云。所謂辯手其實是聖塔中高層的一種職業,隸屬宣傳部,其思維之敏捷令普通塔民可望不可及,也正是因為這種超高門檻,每年都有很多人拼了命往這個職位攀爬,企圖借此翻身,然而能通過辯手考核的少之又少。辯手雖然名為辯手,但其實是不用和別人辯論的,他們的任務是為民眾解釋“為什麼聖塔好”,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麼聖塔壞”,那麼接下來的事就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了,而是轉交給塔衛軍。
“爸,你怎麼起這麼早?”
“鶯沫?”端良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到,露出像被偷襲的松鼠那樣驚愕的表情,呆滯地盯著從臥室出來的女兒——她如今在公店當學徒,這也是端良憑關係和賄賂找來的職位。
鶯沫睡眼惺忪,走過來,坐在父親身邊的椅子上:“你看起來很奇怪,怎麼了?是不是因為西清的事?”
她口中的西清是家裡為她安排的婚配對象,也在第二層的公店就職,相比只是學徒的她,西清已經坐到了管理層的位置,再往上一步就是經理級別,相當於正式步入了第三層的精英行列。
從聖塔第四層開始就是協會成員的世界,那裡居住著聖塔協會裡的初級會員,即掌有少許權力的小官,這意味著住在第三層的精英們是下三層塔民中離聖塔協會最近的一個群體,其地位自然不容小覷。但照這個道理講,其實西清根本無需升職,只要攢夠錢在第三層買個套房即可,以現在的工資計算只是時間問題,也許三十年,也許四十年,只要嫁給他,即使鶯沫不能立刻住第三層,她和西清的後代也一定能住上——她的父母常常如此教誨。
但如今端良改變了想法,他已經許久未催促女兒的婚事了,逃出聖塔才是唯一目標。
“沒有,做了噩夢,有些恍惚而已。”端良露出和藹的笑容,“現在好多了。”
“那我也該去店裡了,老師讓我早點去。”鶯沫說完開始收拾包袱。
端良合上《聖塔週刊》,抿一抿肥厚的嘴唇,問道:“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怎麼樣?”
“怎麼樣?都挺好的啊。”鶯沫歡快的語氣一轉,沉悶地說:“只要看不見西清那個討厭的傢伙。”
“不是,我是的意思是……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正常嗎?”
“哎呀,我說了,只要看不見西清那個神經病,我一整天都開開心心。”
端良差一點說出“你覺得聖塔正常嗎”,可一想到此話題帶來的嚴重後果,不由得閉上嘴。看著女兒悠然的神態,她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晚上照常喝下那碗蜂蜜水後,第二天就會茫然地在一個陌生世界醒來,為了確定計劃如期執行,有些沒必要的話還是少說為妙,到時她自然會明白。
這時,端良的妻子,也就是鶯沫的母親愛嫻走出來,大概是聽到了方才的對話,微微慍怒地斥責道:“你呀,就是聽不進我們說的話,這樣暗地裡罵人家,到時候別惹人家生氣,不願意結婚了。”
“我說了幾百遍,我不和他結婚,天天重複這些廢話,真煩人!”
“和他結婚是遲早的事……”
“遲早遲早,你就看著吧,我絕不會和我一個壓根不喜歡的人結婚。”鶯沫的聲音越來越大,母親總是愛像個自傲的預言家一樣斷定自己的未來,她下一句一定會說年輕人不懂,果不其然——
“年輕人懂什麼!你知道這對你後半生多重要嗎!”
“小嫻,一大早別動怒。”端良解圍道。
“我懂什麼?”鶯沫提起包袱,走到門口,預備說完就走,“我告訴你,西清那傢伙自大、狂妄、無禮,還邋遢,以為當個公店管理員就多了不起,剛認識幾分鐘就想親我嘴,要我和他結婚?不如教我被塔衛軍的長矛捅死算了!”
“你說什麼!女孩子怎麼能說這麼粗野的話!”愛嫻喝道,比起女兒揚言要去死,她更害怕“被塔衛軍的長矛捅死”這句話傳到鄰居耳朵裡,那一家人可不是善茬。
眼看女兒即將踏出家門,愛嫻急忙說:“你不是一直想住有窗戶的套間嗎,西清可以幫你完成這個夢想啊!喂,別走,你早飯還沒吃呢……”
“公店老師讓我過去吃。”話音剛落,鶯沫閃身出去,門“砰”地被關上。
房間裡一片寂靜,半晌後,端良砸吧砸吧乾澀的嘴,扯出一條細長的唾絲,開口說道:“櫥櫃裡還有幾片麵包,早上就吃它們吧。”
“你昨天去塔外搬東西,那些利伯泰德人有沒有笑你、罵你?”
“沒有,我都沒看他們一眼。”
“那最好,獨眼先生說那些該死的狗雜種從骨子裡歧視我們。”
獨眼先生是聖塔協會的會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於國師。
“你放心吧,我只做自己本分工作,不會有什麼出格的事情。”端良說完歎了口氣,腦袋斜倒在椅背上。
2
鶯沫走過七拐八繞的居住區長廊,快到出口的時候,眼見前面圍著一群人,剛要走近探個究竟,他們忽然像躲什麼似地往旁邊避,人牆豁開一個口,三個塔衛軍押著一個滿嘴胡茬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男人大概知道自己將死,眼神空洞,嘶啞地自怨自艾。
有個老婦人看出鶯沫的疑惑,主動向她解釋:“是個狂民。”
“啊?”鶯沫露出詫異的神情。所謂“狂民”就是對聖塔體制不敬的塔民,一旦捉拿,皆以滋禍罪論處,滋禍是滋生禍端的意思,這個罪名的嚴重程度僅次於叛國罪。聖塔多年未出過狂民,自然惹來一群好奇的看客。
見塔衛軍走遠了,老婦又說:“圖一時爽快,講了不該講的話,這下把命講沒了。”
“他說什麼了?”詢問她的是另一個路人。
“他說……噫,你們要為我作證,我是引用他的話,不是自己的想法——他說,利伯泰德是異域第二大富豪。”
“利伯泰德是富國?他是瞎了幾隻眼?”那路人立刻肆無忌憚地嘲笑,“利伯泰德人如今麵包都吃不起,大人小孩都餓得骨瘦如柴,這富是富在什麼地方?”
“不,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第二’。”
鶯沫不解地問道:“這‘第二’怎麼了?”
“那狂民在這前面還有一句話,他說傑佩恩國水壩決堤,淹死不少人,利伯泰德政府就捐助他們賑災物資,給他們白白送錢,後一句才說利伯泰德是……嗨,瞧我又多嘴了。”
“你個老太婆,講話雲裡霧裡,教人聽不明白。”路人一擺手,無趣地走開。
鶯沫擠過人群,走到那個狂民的房間門口,朝裡邊張望,只見傢俱雜亂地歪倒著,鍋碗瓢盆碎了一地,應該是方才被塔衛軍緝拿時掙扎的痕跡。再回頭一看,狹長的走廊只剩零零散散的塔民,狂民被押走後,他們悉數掃興地回家了。
聖塔第二層的居住區分東西南北,第一層和第三層也有類似的規劃,只不過第三層少了個“北區”,第一層多了個“中央區”。鶯沫的家住在東區,不僅是她,連她的父親、她父親的父親也是在那裡出生的。居住區由一個個套房組成,像旅館一樣,每個套房大小均等、戶型相同,由兩個臥室和一個主廳、一個廁所構成,而廚房包含在主廳裡,仿佛同一個範本刻出來的。第二層與第一層相似的一點是,幾乎所有處於塔體外緣的房間都沒有窗戶,只有特定的行政處會開窗,而第一層一個窗戶也沒有,與外界完全隔絕,空氣流通全仰仗通風系統,此系統呈網狀,貫徹整個聖塔,因此通風管道在每層頂部處處可見——據說還是從利伯泰德進口的,有魔法加持。
瓊宇三世在建造聖塔時所進口的魔法設備不在少數,其中包括動力中樞(涵蓋了生態調節系統、水利系統、通風系統等等),據聞整個塔身也因為魔法護體減重不少,以至於可以三十萬奴民能夠將它抬起。為什麼不直接用魔法讓整座塔自己移動呢?這樣就省了許多人力了——鶯沫常常如是想,不過協會這麼做自然有它的原因吧,比如魔法支撐不起,比如能促進經濟迴圈,或者能讓奴民們強身健體,不至於淪為懶漢。
關於動力中樞,如果是塔底的奴民是聖塔的腿腳,它便是聖塔的命脈,在動力中樞裡工作的塔民地位介於奴民和協會外的公務員之間,他們的工作時間和待遇明顯優於奴民,不用光著上身辛苦扛塔,每日在和工作室裡悠閒地踩腳踏板即可。腳踏板連接著一個大型的機械引擎,裡面是複雜精細的齒輪集群,奴民們被戲稱為“車輪”,動力中樞的員工則被喚作“齒輪”。
聖塔下三層的居住區大相徑庭,比起鶯沫生活的第二層,第三層的套房可謂豪華,雖然不及高層的別墅,但也是許多塔民難以企及的,那裡所有靠塔體外緣的房間都有闊大的落地窗,鶯沫小時候跟隨父親送貨期間有幸目睹過一次,對方是聖協能源部的職員,還很熱情地邀請他們進去做客。第二層的居住環境很大方面由自身經濟決定,由於房型千篇一律,塔民們只能靠裝修來攀比高低,有人還據此研究了一套學問;而第一層的居住區甚至不叫居住區,而是“棲息地”,那裡沒有磚塊搭建的實體牆面,有的只是一個個簡陋的布棚,以及漫天的臭氣。
走出居住區,穿過集市——區別於公店的私人販賣場所,鶯沫來到大堂。大堂的空間之廣遠不是其他區域可比的,其高度是聖塔第二層的直接高度,抬頭便能見到天花板,也就是第三層底部。這裡東西南北屹立著四座雙分折角樓梯,其末端再由雙跑樓梯連接三個內嵌樓層,其中一樓是居住區專地。天花板固定著的大大小小的吊燈共一百餘盞,大部分的燈罩上停留著黑鴉,它們是活生生的監視器,會將看到的景象傳回安保部的玄池裡。黑鴉們偶爾飛動,在不同的吊燈上站腳,有時也會飛到樓梯扶手上近距離觀察塔民。當然,這些詭異的生物也是聖塔協會從傑佩恩國的魔法師那兒進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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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沫的工作地點位於二樓西北角,擠過熙熙攘攘的人海,她來到樓梯前的長隊後,緊挨著前面的人一點點推進步伐。經歷好長時間,她來到了全名為“聖協直營47號百貨商店”的公店門口,見到指揮員工掃貨的店長,慌忙鞠躬:
“早上好,店長先生!”
“嗯,去那裡吃早餐,吃完下來,我給你分配任務。”店長草草應答,並朝一旁的餐桌努努嘴。。
十七年前,店長和父親是同一家公店的同事,雖然相處得一般,但後來對方一路高升,父親不得不卑躬屈膝地討好他,借此為女兒博得較輕鬆的職位。
“哎!你怎麼才來!”
鶯沫一驚,剛才還好好的,怎麼莫名生氣了?回頭後才發覺店長並沒有和自己說話,他呵斥的是一個剛來的跑貨——負責在同一塔層運輸貨物的叫送貨工,來返於不同塔層運輸貨物的則叫跑貨員。那位跑貨員是個青澀的少年,從整潔但略有破洞的衣服來看,他應該是來自第一層,面對店長的詰責,他慚愧地點頭笑著。
“單子拿過來看看。”店長戴上老花鏡,“肥皂,衣架,香精……嗯……在裡面,四號貨區。鶯沫,你帶他去一下。”
“是,是,我馬上去。”那個男孩再次鞠兩躬,背著巨大的貨包朝鶯沫走過來。
鶯沫沒有多言,拿起桌上的食物向四號貨區走去。
“欸,你等等我。”
公店貨架林立,空間狹小,男孩背後高大的貨包三番五次撞到上層的架子,這使他行動十分不便。鶯沫回頭望一眼那長出男孩腦袋一大截的方體貨包,忍不住笑出聲,無奈地搖搖頭說:
“你不會把它先放下來嗎?留它在這裡,再把貨用手搬出來。”
“不太好吧……這樣似乎更麻煩了。”他撓撓頭。
“我來這裡兩個月了,沒見過你這麼死板的。”
“噢,你在這兩個月了?我今天第一天干這活兒呢!”他嘿嘿笑道,“那……其他跑貨員都是這麼搬的嗎?我是指先把包卸下再……”
“是是是。”
兩人到了目的地,鶯沫找一處坐下,自顧自吃東西,抬頭看一眼男孩——他最終還是沒聽取自己的建議,把包帶進來才卸下,然後在貨架上搜尋清單裡備註的貨物。
“你叫什麼?”鶯沫問道。
“小烈。”
“我叫鶯沫。對了,這裡有三座貨架擋著,店長看不到的,你歇一會兒吧。”
“啊?”
“我是說你可以偷懶。”
“偷懶,不不不,我不是怕被店長看到,要是回去回晚了,我在第一層的雇主會罵的。”
“死腦筋,被罵又怎樣?會少塊肉嗎?”
“會被扣錢的。”
“扣多少?”
“兩塔元。”
“喂,兩塔元能幹嘛?”鶯沫輕蔑地說,她當學徒的月工資是四百三十塔元。
“可以買十塊肥皂或者十包鹽,這還不多嗎?”
鶯沫沒想到他會拿這個舉例,她原本只想意指兩塔元連一條裙子都買不了,非要買的話,至少六塔元。
“那你每個月工資有多少?”她問道。
“二百七十七……”
“二百七十七?我的天哪,這麼點錢,你是怎麼過活的?”鶯沫始覺自己失禮,連忙表露出愧疚的神色,“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我是說……我不該慫恿你偷懶,你接著幹吧。”
“沒事,這沒什麼。”小烈咧嘴笑道,露出潔白的牙齒,“而且那些錢不止供我一人過活,還有我爸呢。”
“你爸?”
“他整天待在家裡。不過你別誤會,他不是好吃懶做,只是如今下身癱瘓,又得了哮喘,這才不得已……他以前是個很勤奮的人。”
“噢,抱歉。”鶯沫本想詢問他父親是怎麼癱瘓的,但不想揭他傷疤,於是作罷。看著小烈忙碌的身影,她又情不自禁說:“你要不要過來吃點東西?這不算偷懶吧?”
小烈猶豫一會兒,點點頭:“也行,我還沒吃早飯呢。”
鶯沫把剩下的三個糕點遞去,小烈接過,好奇地觀摩一番,咬一口,滿足地稱讚道:“這是什麼,味道真不錯。”
“雪梨糕,我隔三岔五吃,已經膩了。呐,反正我已經飽了,剩下的全給你吧。”鶯沫又遞過來一杯飲料,“這杯紫麥茶也給你吧,不過我剛碰了嘴,你最好轉到另一半喝,杯把朝左。”
小烈鼓起腮幫嚼動著,抿一口紫麥茶,發出愜意的感歎:“味道真不錯……”
“你明天還來吧?”
“不,要過幾天再來了,等缺貨的時候。”
“下次來,我給你帶我媽做的玉米甜肉粥。”
“謝謝,謝謝你。”小烈費了會兒功夫,吞完了所有食物,用手背擦擦嘴,再次道謝:“真的謝謝你!”
“別用手擦嘴了,多髒啊,我下次送你個手帕吧。”
“不不不,我……你幫了我很多了,謝謝你。”
“好吧。”鶯沫翻了個白眼,話鋒一轉,“你這是初次來聖塔第二層吧?”
“是啊,我在安檢口的時候不懂規矩,鬧了許多笑話。”
小烈說的安檢口是聖塔跨層通道裡的驗查機構,一般塔民原則上被禁止跨層,除非有特殊理由,如從事跑貨員,或者辦理了跨層遷居。無論什麼理由,所有跨層塔民都會被進行嚴格的搜身,以防走私違禁物。
“既然是初次,一定對這裡很好奇吧,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問題嘛……對了,我經過大堂二樓南側的時候聽見沉悶的嗡嗡響,好像從牆後傳出來的。”
“那裡是動力中樞,在裡面工作的人天天踩腳踏板,目的是保證聖塔空氣流通、水迴圈等等,像水龍頭裡出來的水就是他們驅動水車運過來的。”
“踩腳踏板?那就是坐著嘍?”
“坐?對啊,站著怎麼踩?”
“那比在塔底奔走好太多了吧?”
“這……”鶯沫一時間啞口無言。
“難道不是嗎?”
“你說得對。”她忽然鬱悶起來,由於從未見過塔底的景象,她只感到這些離自己頗遙遠。
小烈裝完了貨物,拉上拉鍊,將背包用綁帶扣緊,吃力地背起。碩大的背包壓著小烈的小身板,這在鶯沫看來格外滑稽。
“我該走了,謝謝你的寬頻,鶯沫。”
“好吧,不用謝。”鶯沫站起來,“我也該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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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貨倉完成上午的工作量後,端良又接到上級通知,火急火燎趕去參加公共歷史課,他差點忘了今天是烈士紀念日,這個活動必不可少。
與其說公共歷史課是課程,倒不如說是一場大型宣傳講座,協會規定每個家庭至少派出一位塔民參加,並在回家後將學習內容報告給自己的家人。負責主講的是協會指定辯手,他穿著印了聖協標誌的白色禮服,在高臺上英姿颯爽地談吐,是孩子們心目中長年以來的偶像。至於演講內容,辯手會先為大家介紹該紀念日的誕生背景、故事淵源,然後進入“銘記環節”,整個講堂瞬間變得苦大仇深,座席中的人們紛紛咬牙切齒:
“該死的反抗軍,你還我將士們的生命!”
抑或是:
“利伯泰德的邪惡豬狗們,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下賤的奧斯切人民,你們與你們罪行累累的政府狼狽為奸,願你們絕種!”
“絕種”在塔民眼中是相當惡毒的詛咒,他們認為沒有後代一定會生不如死。這段時間裡,塔民們可以辱駡和紀念日有關的敵人,也可以自由發揮,隨便選個新代國進行痛斥,反正在聖塔里,幾乎所有新代國都是宣傳中的政治宿敵。大家借著這個契機獲得了寶貴的自由——辱駡自由,只要避開和聖塔有正向關聯的東西,他們便可以把在生活的憋屈、憤怒傾瀉到一個個和自己完全沒有交集的新代國人民身上,正因如此,塔民們愛歷史課,感激歷史課。
銘記環節只有短暫的二十分鐘。塔民們成功銘記了歷史,緊接著,辯手會讓助手拉起自己背後的帷幕,露出高大的紀念碑,碑上刻滿了烈士們的名字,塔民們默契地嚎哭起來,泣不成聲,這便是最後的“哀悼環節”。
熬過一個多小時的歷史課,端良擦乾眼角好不容易擠出的淚水,跟隨著人群走出講堂,他見到周圍方才以淚洗面的人們竟迅速恢復往日儀態,眼神渙散,目光頹靡。
端良知道他們愛的只是歷史課中的銘記環節,歸根到底還是被迫參加的——如果不參加就會扣除忠誠值,這僅是第一次的懲罰,第二次便會連帶全家人一起扣。忠誠值是聖塔協會對塔民思想的評估手段,獎賞和扣除是控制手段,當塔民犯了一些無需動用塔衛軍的小錯時,用扣除忠誠值作為處罰相當有效。忠誠值和“塔民編號”永久綁定,忠誠值過低會帶來很多不便,如增稅、限制消費。若忠誠值降為零,那就是不忠誠,不忠誠即是不敬,不敬即是狂民,狂民就要被抓進監獄。
聖塔協會想要限制塔民們的消費極其容易,和增稅一樣,決定權都是一手獨攬。塔元和傳統意義上的貨幣不一樣,它看不見、摸不著,全由協會經濟部進行統賬,當某個塔民想要去公店或集市買東西,賣方會拿出一張支票,買方填寫後按手印,支票的副票由買方保管,最後賣方將支票交給經濟部的計賬員,後者負責對雙方帳戶餘額進行增減;如果是塔民之間私下交易,方法也一樣,不過這已然不是“私下”了。因為以上所述,聖塔里沒有人擁有所謂的現金,若有人想物物交易也不違法,但如果形成了貨幣雛形就不行——比如規定某個東西價值五包白糖或三塊肥皂。
不管怎樣,幾乎所有限制都只針對聖塔下三層。端良心想,這真不是人活的地方,現在只要等晚上……不對!
他猛然清醒,從早上開始,自己似乎就默認了那幾個收信的陌生人會同意自己的計畫,萬一事與願違呢?哎!太過沉浸於幻想,忘記了客觀因素!
“媽的……”他一拍腦袋,懊惱地抱怨。
自己哪裡來的信心,認為他們會幫助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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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嫻端出三碗雞蛋面,湊巧的是,在碗底與桌面碰撞發出的鈍響後,鶯沫回來了。由於還是學徒的緣故,她的工作時間並不多,中午還抽得出時間回家吃飯,不過這對於跟母親關係不融洽的她並不是好事。
“你早上溜得真快。”愛嫻嘴碎起來,“哪家孩子對親媽這麼粗魯 ?”
“少說兩句吧,小嫻。”端良說。
大家沒多言,坐在桌前開始吃面。鶯沫想起早上在居住區出口的見聞,便毫無保留地講出來,並詢問父親是怎麼回事。
“傑佩恩發生水災,利伯泰德政府給他們捐款,所以利伯泰德是異域第二大富豪。那個狂民是這麼說的嗎?”
“大概是吧,那個老婆婆告訴我的。”
“這還用想嗎?”愛嫻插嘴道,“利伯泰德是異域裡眾所周知的落後國家,經濟貧瘠,民不聊生,那狂民還敢說它是富豪?”
“可老婆婆說是因為‘第二’。”
“那是因為她年紀大,老糊塗了,講話牛頭不對馬嘴。行了,別聊這事了,聊多了沒好處。”
“我總覺得不對勁啊,爸,你認為呢?”
“差不多就是你媽講的那樣吧,那老婆婆年紀大了。”雖然嘴上這麼說,端良心裡卻明白那狂民的意思。
一百多年前,聖塔竣工並“啟航”後,聖伊斯克帝國的國土便成為了無人之地,瓊宇家族將它全部拱手割讓給庚梭國,因此那裡現在歸庚梭政府統治,這是端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
庚梭國在異域裡的勢力向來不可小覷,早年間,庚梭軍隊靠長年累月侵略和屠殺佔有了大量土地,成為獨裁大國,瓊宇家族忌憚它的力量,千方百計討好國王。在贈予原國國土後,聖塔開始在異域流浪,瓊宇家族仍然不放心,每年都會對庚梭國進行無償上貢,從國庫裡拿出金銀珠寶和各種魔晶石獻給對方,以求政權不受外力干擾。不僅如此,考慮到聖塔在異域裡的遊歷軌跡會經過一些小國的領土,為了順利通行,瓊宇家族也會花大量珠寶賄賂其國王。這些勾當在聖塔里並不是什麼秘密,相反地,塔民們還為瓊宇八世的慷慨感到自豪——向別國揮灑大把財產恰好證明了聖塔的富強,反襯出別國的落後。
利伯泰德向傑佩恩捐款,是國與國之間的資產流動,是送錢,而瓊宇家族和異域眾多獨裁者的交易也是送錢,性質相似。那狂民說“第二大富豪”必定強調了“第二”,暗諷愛送錢的第一大富豪另有其國,把壓榨人民所得的財富泰然自若地贈給友邦,實在厚顏無恥。
端良猜測,那狂民與朋友高談闊論的時候遇上了偷聽的黑鴉,塔衛軍立刻奉命捉拿,這才落了個牢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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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嫻在洗完碗筷便回房午休,鶯沫也出門繼續下午的工作,端良往臥室望一眼,即使看見妻子閉眼熟睡依然不放心,他害怕她翻出床墊下的安眠藥。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小心翼翼地抽出藥包,環視一周,似乎沒有可靠的地方可以藏,於是揣在自己的口袋裡。
身為外貿部的整貨工,出聖塔居然不用被搜身,當初端良聽到這個消息時除了吃驚沒有其它感想。後來仔細一想,也許是因為人少,又有監工看管,協會懶得把注意力放這上面吧,他們確定不會有人膽敢走私什麼,可恰恰被端良做到了。
在去工作的路上,端良一直維持著麻木狀態,來到部門後,他始知恐懼,兩腿竟顫顫巍巍,監工看見了,狐疑地問道:
“你生病了?”
“沒有,我很好,謝謝領導關心。”
“不,你不好,你的臉色很難看。”監工漫不經心地說道,而後沒有多問什麼。
大家穿上工作服在準備室待命,幾分鐘後,聖塔的舷梯緩緩降下,刺眼的陽光迸射進來,所有人不約而同眯起眼睛,伸手遮擋。端良再次感受到了自然風,屬於外面世界的風與空氣,用鐵柵欄圍起的運貨區旁依舊圍著許多人,向昨日的“寄信處”看去,他喜出望外——是那個熟悉的陌生女人,在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和昨天一起來的鎧甲女孩,而那個男人卻沒出現。
走下聖塔後,監工為端良安排了任務,照例是去昨天那個位置抬貨,但沒有像昨天那樣訓斥自己,嫌自己搬得慢。端良照例用貨袋掩護,那個女人面無表情地把回信從柵欄底部丟過來,端良利索地撿起,塞進褲子裡並往回走。等第二次抬貨時,她們已經離去了。
這一切太順暢了,順暢得令人感到詭異,整個流程幾乎沒有阻礙。端良滿腹疑團,會不會是監工已經發現了,故意讓自己這麼幹呢?他戰戰兢兢地瞟一眼監工,三個監工都背對著自己,盯著地面發呆走神,對外界的風吹草動毫不關心。
看來是自己多疑了。為什麼這麼順利——因為天要助我!端良有了底氣,加快了工作速度。
幾個小時後,整個貿易日的貨量全部運輸完畢,端良一行人回到聖塔,舷梯升起、閉合,等到午夜,底部的奴民們便會邁開步子。
事不宜遲,端良回到家,妻子不見蹤影,他竊喜,立刻躲進房間展開信紙,但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卻是——
尊敬的、飽受壓迫的聖塔勇者:
十分抱歉,我們不接受你的計畫。
“啊!”端良兩眼一黑,差點暈厥。雖然對方拒絕也在意料之中,可他還是無法接受事實,自己鼓起勇氣策劃這麼久的逃跑計畫,竟被對方一句話就全盤否決。不過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怪不得她,畢竟她根本不認識自己,哪來的理由施予援手?
下面還有一些話,端良不想讀下去了,方才的打擊令他疲憊不堪,滿心絕望的他只想搖搖晃晃地睡過去。他努力招架住困意,睜開眼,後面的內容先是讓他愣神幾秒,緊接著驚叫一聲,失去平衡,從椅子上摔下來。慌張地爬起後,他瞪著圓眼,再次將信紙拿到眼前:
我們有自己的計畫,這個計畫不僅能拯救你和你的妻女,還能拯救整個聖塔——我要把高高在上的瓊宇家族推下臺,讓瓊宇八世醜陋的嘴臉原形畢露,讓虛偽邪惡的聖塔協會支離破碎,讓被壓在塔底一百餘年的奴民們得到解放。
因此,請您仔細閱讀以下內容:
聖塔終年行進,唯一的歇腳時機只有貿易日,可彼時聖塔處於他國國界內,在那裡進行革命,必定招致當地政府干涉,對我們不利,因此我們決定將行動地點改在我所熟悉的荒境,我可以利用那裡的地形進行有效伏擊。
聖塔到達荒境將是十個月後的事情,在此期間,我們必須依賴你來瞭解塔內地形構造和區域佈局,以制定戰術策略。聖塔的下一次貿易日是在兩個月後的奧斯切國進行,在那之前,請你盡自己所能走訪、觀察聖塔,畫一張分層地圖,最後按老方法交給我們。
我知道你覺得我們非常瘋狂,會讓你惹來禍患,如果你不想幫助我們,隨時可以退出。我沒有別的意圖,我只想證明給不願解救奴民的新代國看一看,奴役人民的政權是不可能永世長存的。
苦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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