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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商鋪裡,油煙滾滾,齒輪轟鳴,光著上身的老師傅將長刀放在鑄池中,伸手拉動杠杆,赤紅的熔液傾盆而出,澆淋在剛硬的刀面上。隨後他從鑄盆側壁像拉抽屜似地拉出長刀,熔汁滴滴答答掉落在他特質的工作服上,刺啦幾聲便沒了蹤影,他將長刀插在一個閃爍著綠光的石洞中,並用黏土覆蓋住縫隙,只留一支刀柄在外。
老師傅拍拍手,抖擻掉塵屑,自信滿滿地對站在門口的四人說:“諸位的兵器我都處理好了,接下來只需靜候佳音。”
苦姬發問:“要等上多久?”
“哈哈,看來您是第一次享用附魔業務。”老師傅摸著長長的白鬍子笑道,“明天這個時候過來拿就好了。”
“行吧,我們走。”
苦姬平時常聽聞附魔的原理,但今天是第一次找附魔工匠給自己的武器附魔。賞金獵人們是附魔行業的主要面向客戶,可以說幾乎是為他們開設的,因為他們常年奔走於異域參與戰鬥,故其對武器附魔的需求量和依賴程度遠勝於一般人,因此附魔商鋪又被稱為“獵人小屋”。
鬼電聳聳肩,扭頭問苦姬:“接下來我們去哪?”
“時間還早,先回魔屋吧。”
苦姬說罷就要走,老師傅急忙叫住她:“欸,客人,這幾把樸刀借你們防身。”
老師傅從一旁的打鐵架上抓起刀袋,用肱二頭肌極其發達的右臂拋擲過來,苦姬抱住刀袋,踉蹌著後退兩步,一隻手沒抓穩,刀袋倒過來,四把形貌平庸的樸刀從袋口滑出,乒乒乓乓摔在地上。
四人紛紛撿起刀,握住細長的刀柄左右觀摩,老師傅又笑著說:
“別看是個便宜貨,揮舞起來可瀟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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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回到魔屋時已經日薄西山,結果來到門前時天空清明,驕陽似火,陽光灑在魔燈上,柱影粗短,末端向著西方。屋前雜草叢生,藤盤蔓繞,屋內如往常一樣沒有客人,夢薇一再疑惑古恩到底怎麼賺錢,轉念一想,店鋪置於荒郊野嶺,突兀詭異,如同拔地而起,自然無需租金,店內貨物皆屬酒水,也不擔心賣不出去而過期。
這麼看來,他並不是想經營什麼,而似乎是來隱居的。
四人一進門便見到古恩坐在櫃檯後專心致志地看書,只要是常客,這一幕已經是極熟悉的景象了,他們都知道在魔屋酒窖內有一個內置的藏書房,之所以這麼設計,古恩解釋是因為“書籍同美酒一樣越舊越香”,這正面表明了他嗜讀古書,其涉獵之廣,精閱之深,仿佛要吃遍異域通史,不過每當有人這麼誇獎他,他便會謙遜地擺擺手:
“只吃了十分之一呢!”
孤雷上一秒還在抱怨老師傅給的朴刀細短,自己那粗大的手掌握刀似捏針,根本使不慣,下一秒看見古恩,立刻用爽朗豪亮的嗓音吼出來:“古恩!媽的,又看看書?”
古恩見了來者,將書反扣在桌上,雙手抱在胸前:“孤雷鬼電,你們許久未來了。”
夢薇咯咯笑:“你們認識啊?”
“嘿嘿,除非是新人菜鳥,否則哪有賞金獵人不認識古恩的。”
“哼,還多謝你抬舉我。刀王孤雷,格鬥手鬼電,兩位也是獵人界大名鼎鼎的高手了,怎麼樣?在阿爾斯過得如何?”古恩邊說邊提著酒壺走來,將高疊的酒杯像下棋似地挨個擺在眾人面前,隨後揶揄道:“想必在那沒喝過這麼香甜的酒吧?”
看著被漸漸注滿黃酒的瓷杯,孤雷吸溜一口涎液,興奮地說:“那肯定的,哪兒的酒能比得過利伯泰德進口的瓊漿玉液?”
“各位。”苦姬拍拍桌,“我不想掃大家的興,但該談論正題了。”
“那麼急做什麼?先等我喝完這杯……唔……”孤雷仰首飲盡,少許酒液從嘴角漏出,沿著下巴滴下。
苦姬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我們的兵器得明天才能拿到,今天就先在這裡待著吧,等附魔完成,魔法效果會持續十天,在這十天裡,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行動起來多做點事。晚上我會獨自出去一趟,為我們找一個通風報信的人,這樣在聖塔接近荒境的時候好知道它的動向。”
鬼電說:“首要的事情應該是找魔法師。”
“不應該是找所謂的‘交通工具’嗎?”夢薇反問道。
古恩打趣道:“喂,你不是說認識個大魔法師嗎?趕緊寫信叫他過來啊。”
“他……他很忙的……”夢薇忽然變得有點緊張。
苦姬說:“沒關係,我們親自去拜見他,他現在定居在哪裡?”
“在神……神虛鎮。”
“奎廉國的神虛鎮嗎?這麼看確實有點遠。”
奎廉國是異域裡為數不多的島國,位於眼海之上,島系龐大,從北半島往西南出延展,呈彎月形帶狀,而神虛鎮坐落在島系末端,是奎廉國最大最繁華的地段之一,也是眼海的經濟中心,以旁人的眼光來看其規模已經遠超過“鎮”了,不知何故還要委身頂著這麼不響亮的名號。
古恩回到櫃檯後的躺椅上,拿起書繼續沉浸其中,對苦姬一行人的討論閉耳不聞,渾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大家七嘴八舌聊了很久,屋外毒辣的陽光終於褪去,變成暗淡的暖黃色,這是晚霞出現的前兆。酒壺裡的酒所剩無幾,孤雷終於想起古恩,便喚他添酒,等他來到桌前時抬頭對他說:
“聽夢薇說你對聖塔非常瞭解。”
“才沒有,她又瞎說什麼了?”
夢薇舉手發言:“既然你來了,我和孤雷上次的爭吵……哦不對,辯論就繼續吧?”
“那又是什麼?”
“是關於生殖費的事。”
“那個啊,上次你問我的時候就緊繃著臉,很在乎的樣子,現在你還惦記著呢?我都跟你說了,那實質是男方和女方父母的交易。”
“問題就在這裡,本來婚姻矛盾理應僅存在于夫妻之間,可在聖塔約定俗成的婚規之下,女方與她的家人嚴重割裂,使得後者變成直接影響婚姻的協力廠商。”
“沒錯,然後呢?”
“我認為生殖費其實就是女方父母的養老金。”
“你還挺聰明,事實確是如此,倘若沒有生殖費,聖塔里大部分老人都活不下去。值得補充的是,除了作養老金外,一些有女兒的老年塔民貪得無厭,還想用女婿給的生殖費做更多事,比如買上層套房以定居,或者給自己的兒子作生殖費,此時他們便會坐地起價,臨時反悔,把約定索要的生殖費翻倍。”
“翻倍?真是獅子大開口。”
“然而一貫控制、壓迫他們的聖塔協會並沒有對生殖費作出明文規定,即使沒有生殖費也可以結婚,換句話說,這玩意誕生于民間,全是他們自己發明出來互害互鬥的。”
“看來客觀因素非常雜亂啊……不過要是男方不願結婚呢?他們對繁衍後代的執念為何如此強大?如果把這樣的執念用在反抗政權上,也用不著我們出手了吧?”
“都是為了延續所謂的家族血統,很好笑吧?一個永遠被奴役的家族有什麼好延續的,他們想傳承什麼?傳承奴性麼?哈哈……而且這個概念其實是無中生有,普通生物繁衍後代就是繁衍,無論誰和誰交配,基因得以繼承是最終結果,無關乎母系社會還是父系社會,但聖塔人不只對‘後代’這個東西非常魔怔,還有自己的家族這條遺傳線,他們賦予它倫理性質,顯得它高大上,同時也顯得自己肩負重任,但為了繁衍後代而不擇手段本身就是非常敗劣的行為。”
夢薇等人沒有作聲,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看來你們沒聽懂,這麼說吧,給生殖費是繁衍,不給生殖費也是繁衍,和陌生異性生孩子是繁衍,和熟悉異性生孩子也是繁衍,甚至和表親生孩子都是繁衍,但他們偏要用繁衍當藉口損人利己。他們輕視愛情,輕視人性,憑空以成熟和幼稚區分是否遵守社會主流的人,然而他們的主流就是一灘爛泥,他們無非想給自己的人生‘找點事做’,故而欺騙自己,讓自己以為能夠改變什麼,其實還是被奴役。”
古恩邊說邊繞著眾人走了一圈,鬼電開口問道:“所以這些都是精神畸形的結果嗎?和生理全無關聯?”
“問得好,生理因素也不可忽略,諸位可能不知道,聖塔的女性是沒有性欲的。”
“啊?”四人瞠目結舌,不約而同地叫出聲。
“不,這麼說過於絕對,應該是少有性欲,或者性欲遠低於男性。這種現象不知是何時開始的,也無從考究,但她們整體表現出對性交毫無興趣——也許內心不是這麼想的,只是為了避免意外懷孕才不得不把性冷淡寫在臉上。而聖塔男性恰恰相反,他們普遍性欲高漲,如此鮮明的落差導致了壓倒性的尊卑現象,那就是男性高強度追求和討好女性。有性欲就想性交,性交的唯一途徑是結婚,否則只能終身與手淫相伴,為了完成做愛的夙願,男人們自然心甘情願支付生殖費。”
“那賣淫呢?”鬼電問。
“當然被嚴格禁止啊。塔衛軍的一大癖好就是成群結隊抓暗娼,把赤裸的男女當場逮個正著,趾高氣昂地圍觀並用各種下流的話羞辱對方,這為他們帶來了巨大樂趣。”
孤雷說:“既然男追女是性欲差距的結果,那麼這不是普遍現象嗎?包括動物也有求偶一說,難道它們也在性別上有性欲差距?”
“姑且當作是普遍現象,不過你要注意聖塔的大環境——高度性壓抑,所以男追女在那兒是壓倒性的、無理由的。不過女性雖然性欲低於男性,但審美並沒有被淡化,她們還是喜歡長相英俊的男性的,由此觀之,男性靠陰莖思考,女性靠眼睛思考……噫,這似乎也是妄言……反正沒人靠腦子思考就是了,而愛情又是要入腦的,不入腦哪能叫愛情?”
“所以……”
“所以聖塔沒有愛呀。等聖塔女性到了婚嫁年齡,錢利終究會輸給相貌,她們終究要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配對,然後做愛,然後生孩子,生孩子的結果就是面黃肌瘦、陰道鬆弛和乳房下垂,這時候她的周圍再也沒有熟悉的人了,所有親朋好友全都是丈夫家的——而丈夫本身就是陌生人。但與此同時她又放不下昔日的審美追求,仍然忍不住關心帥哥,男方也一樣,垂涎妻子以外的美女,婚結了等於沒結,無非多出個孩子而已。冷性婚姻的產物當然也是冷性的,一個沒有愛的家庭便由此組成。”
“他們物化了婚姻。”夢薇低聲說道。
“不僅是婚姻,他們物化一切,商品化一切,包括抽象的情感。”
一大段話談吐完畢,幾乎說幹了口水,古恩這才提壺為大家斟酒,然後從桌底掏出一張抹布,把灑在桌上的酒擦拭乾淨,回到櫃檯後拿起那本反扣著的書繼續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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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夢薇起身去點蠟燭,悉數點完後經過櫃檯前面,好奇地往裡張望,隨後饒有興趣地敲一敲桌子問道:“到底是什麼書讓你這麼愛不釋手?”
古恩瞟了她一眼,將書舉到她面前,書背對著她。
“利伯泰德異聞錄?”夢薇念出來。
“與其說是異聞錄,不如說是野史。”古恩把書簽夾在暫讀頁,合上書本,舉起來介紹道,“作者是利伯泰德的一個著名史學家,裡面記錄了很多傳說性質故事,但大抵又是真的。”
夢薇從古恩手裡拿過書,前前後後翻了幾個來回,歪著頭流覽。
“你這樣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瞎翻怎麼叫看書?來吧,我帶你去後面的藏書閣,你挑一本,就當我借給你……”
“啊!這是——”夢薇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地走到四人面前,將書攤在桌上,手指著上面的內容。
大家靠攏過來,只見發黃的單薄紙頁上印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張帶著頂篷的木床,床架寬大,唯一不尋常的地方在床頭——枕頭上方的床屏固定著一個船舵,除此之外別無異樣。圖畫邊上有一行短短的注解:
飛床,聚鳳凰之魄,滅雲之魂,無非蒼穹之一葉孤舟。
“這東西大概比貨雕還快吧?”鬼電喃喃道。
“你想用它當交通工具?”孤雷詫異地看著他,“都不知道存不存在呢。”
“其實並不難找。”古恩將書往前翻一頁,展示出有關飛床的介紹,“你們看,上面闡述了它的歷史:數百年前,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頂級武師來到利伯泰德闖蕩,走南訪北,挑戰各方高手,決心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幫派……有人為他的高強武藝所折服,有人心有不甘且暗中妒恨。後來武師看厭倦了刀光劍影,娶妻生子退居山林,此時他已然老態龍鍾,一副皓首蒼顏,不料此時舊日死敵來尋仇,屠光了他的妻兒,放火將他的住宅燒成灰燼。這位歷盡滄桑的武師目睹慘劇,悲嚎震天,親手殺死那個死敵後徹底解散了幫派,坐上小船開始遊歷異域。他先是到南垣激蕩山鑿下一顆冥石,再到北河千鈞橋下割下一條水藻,又去西壁鳳凰殿裡奪來金鼎,又往東峰龍鬚崖攢來一塊雲埃,回到利伯泰德後,他將藻石雲放在金鼎裡熬制,以金剛木作床架,借魔晶石當龍骨,雕狸翁岩為床屏,將床泡在金鼎裡鑄煉五十天,飛床由此誕生。傑作圓滿完成後,武師駕駛著飛床來到眼海,在正上方將妻兒的骨灰拋撒下去……”
“所以做個床就為了撒骨灰嗎?”
古恩撇了夢薇一眼,繼續說道:“再後來武師也駕鶴西去,沒有繼承人,只有一群自傲的頑劣之徒。數年後,利伯泰德和庚梭國打仗,戰火紛飛,一群野派魔法師趁虛而入打砸搶燒,飛床也是在這時候丟失的,據載是被一個叫‘腹語者’的資深魔法師奪取。”
“腹語者?”苦姬說,“他現在在哪裡呢?”
“上面只寫了沿階草盆地,不過我猜十有八九是在盆地中心的石陣裡,畢竟只有那裡能夠藏身。”
孤雷說:“資深魔法師是魔法師最高階,上不封頂,所以我們也不知道那個腹語者的實力,不能貿然行動啊。”
鬼電接話道:“如果只是資深階段出頭,那我們四個一起上還是能穩穩拿下他的。”
“腹語者本身只是威脅之一,此外還有只巨獸,不過這個巨獸的主要任務不是保護他、為他作戰,而是……而是給他睡覺……”
“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個巨獸平常都把手腳縮進去,顯得身體圓滾滾的,而它的肚子上有個肉袋,像袋鼠那樣,腹語者就睡在那個肉袋裡。”
“原來是養了個寵物當睡袋啊。”
“除了他的睡袋寵物,你們還必須注意環境因素。”古恩咽了一口唾沫,“沿階草盆地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比起草原那裡更像海洋,一大片由厚密的巨型沿階草鋪成的綠海,形容它的詞語不是百草豐茂,應該是深不可測才對。茫茫無際的沿階草如幾個月未剪的頭髮一樣覆蓋在土地上,清一色向某個方向彎傾,即使如此也高及人腰,完全淹沒下半身,行走在裡面須抬起手,低頭根本看不見任何土壤。”
“草裡有什麼東西嗎?”夢薇問道。
“也許有腹語者暗置的陷阱,也許除了未知的恐怖什麼都沒有。”
“那草上呢?沒有任何樹木嗎?”
“沒有,只有空曠的石陣。”
“飛床……苦姬,看來非它不可了,不過必須小心行動。”
苦姬若有所思,低沉著說:“也對,過幾天再去吧。”
兵器的附魔效果越在十天左右,一般到了第八天就會逐漸消退,如果明天去附魔商鋪取回兵器,則還有大把時間供他們做準備工作。
古恩撕下印著飛床圖片的那一頁遞給苦姬:“拿去吧,到了那裡按圖索驥就行。”
屋外的黑暗格外濃郁,大家抵抗不住睡意,相互告別後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古恩關上大門,吹滅壁燭,月光方才嶄露頭角,透過窗戶抛灑在屋內的桌椅上。此時屋內除了古恩只剩下一個人,苦姬將樸刀扣在腰間,提起放置在牆角木架上的燈籠並將它點燃。
古恩拉下門閂,轉身對她說:“從後門出去吧,知道怎麼走嗎?”
“那麼點路不成問題。”
“快去快回。”
“好。”苦姬說罷往裡屋走去,不一會兒合頁吱呀作響,古恩知道她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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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閃爍撲跳的火光將紙殼染成橙紅色,燈芯靜靜地燃燒,燈籠掛在細竹竿上,苦姬一手握著竹竿,一手按著腰間的刀,燈籠的照明範圍僅限於她自己。暗黃色的光呈橢圓照射在地上,將她的身影扯得頗長,腳下全是脆硬的枯葉,幽黑的樹林裡除了踩葉聲全然死寂,樹影輪廓在月光下隱約可見,卻又略顯虛無。
忽然,附近的樹幹傳來窸窸窣窣的爬行聲,聽起來移動十分迅猛,從東邊的樹跳到西邊的樹,苦姬抬頭望去,仍不見什麼異常。
或許是什麼巨型昆蟲,這倒構不成威脅,苦姬心想。
苦姬又行了幾裡路,樹變得稀少起來,落葉依舊密佈在雜草間,一個方形的黑影出現在前方,她把燈籠往前伸,一堵殘牆在火光的照射下默默站立著,這樣的牆在前面還有很多很多,高低不一,但皆千瘡百孔。就是這裡了。
苦姬仗著這一點孤光繼續向前走,那陣爬行聲又出現了,相比之前更大更凶,苦姬預感到它奔著自己的後腦勺來,立刻握住樸刀,打算轉身來個迴旋砍,等轉身後,她看見一雙手撲向自己,手腕併攏,手掌似扮花一樣張開,她急忙拔刀,卻發覺樸刀卡在了刀鞘裡,於是下意識用手肘格擋,那雙手抓住她的手臂,差點把她推倒。
緊接著,樹林裡無數爬行聲如交響樂般轟然奏鳴,苦姬這才看清來襲者——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個形貌醜陋的腦袋,那雙手正長在腦袋下面。
原來是爬顱。
苦姬用力將它往地上摔,第三下終於將其砸昏,再嘗試拔刀,仍死死地卡著——原來換了一把生銹的給我們,那老師傅真是講話不負責——苦姬乾脆把刀從腰間解下來,帶著刀鞘一起作戰。
爬顱接二連三撲過來,苦姬趕忙用揮刀擊開,這時其中一個用雙手死死捉住刀鞘,苦姬借勢起力,高抬一隻腳將其踢飛,刀鞘順利脫落,露出映著燈籠火光的刀刃,此時又一隻爬顱從地面上衝刺過來,抱住苦姬的左腳並張嘴要啃,苦姬豎直舉起刀,用刀尖瞄準它正準備猛刺下去,一個嘶啞的老聲從牆後傳來——
“且慢!”
不僅苦姬,連成群的爬顱也因叫喊停止了動作,牆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乍一看身高竟比苦姬高出三個頭,實際上是老太太騎在一個矮小男人的脖子上,她兩手握著長拐,滿面慈祥地靠近苦姬。
“痍婆婆,我總算找著你了。”苦姬說罷,腳下緊抱住她的爬顱也灰溜溜地逃開。
“深夜突然造訪,必然有要緊事吧?”痍婆揮了幾拐,爬顱們迅速退散,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真對不住,它們驚擾到你了。”
“你怎麼養這些東西?”苦姬問道。爬顱是異域東方沙漠裡的特有物種,以雙手抓取沙礫裡的小動物為食,今日出現在樹林令她十分納悶。
“獨居於此,無以消遣作樂罷了。”痍婆說完用拐杖猛抽胯下侏儒的後背,厲聲呵斥道:“孽畜!孽畜!讓我下來!”
“哎喲……媽……您別打了……”侏儒哀號,小心翼翼地放母親下來。
痍婆在地上站穩後,拄著拐杖走到苦姬面前,用老繭遍佈的手撫摸她的胳膊:“自我上次到訪摩迦士已經過去十年了,沒想到世王的千金今天親自來找我。”
“痍婆婆,我有事相求。”
“進去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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痍婆在侏儒兒子的攙扶下來到牆後的磚房裡,苦姬在後面跟著。房裡與外面一樣破舊,痍婆點起蠟燭,塵埃在燭光終飄漫,苦姬看清了屋內的佈局——由門口向內看,床在左面,右面是一張棱角分明的木桌,兩把高椅夾在桌子兩側,椅子腿旁靠著一個塑膠臉盆,桌上擺著舊日曆和收音機。痍婆有凡間體,家裡必須擺置凡間的物品以保持兩域連接,日曆時刻提醒著她彼端的日期。
痍婆指一指臉盆旁的那把椅子,侏儒立刻畢恭畢敬地把她抱上去,然後跪下,臉對地板,彎著腰讓母親的雙腳搭在自己的背上。待坐穩後,痍婆劇咳兩聲,引出一口腥黏的老痰吐在盆裡,清清嗓子說道:
“碰到什麼麻煩了?”
“倒不是麻煩。”苦姬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側身面向痍婆,“是聖塔。”
“伊斯克帝國啊……不,是聖伊斯克……嗨,我也分不清了,總之是個很大的金字塔,對吧?”
“聖伊斯克帝國和伊斯克國是兩個國家,它們是由原先的伊斯克拉弗分裂出來的,分裂的原因是政變。後來聖伊斯克帝國的國王建造了聖塔,把原國土送給庚梭國,自己坐著滿載著國民的聖塔遠走高飛,而那個伊斯克國至今還在,並且有向新代國發展的趨勢。”苦姬簡略介紹了一遍。
“這樣啊,我見過那破塔好幾次,很多人管它叫留屍塔。”
“留屍塔?”
“但凡它經過的地方,軌跡上都會留下屍體,那些屍體要麼變成食腐生物的美餐,要麼被魔法師撿去當藥材。”
“為什麼會留下屍體呢?”
“塔底幾十萬人,難道每個人都能確保走路的時候不出意外?要是某個奴民被石頭絆倒,想再爬起來可就難了,其餘奴民可不會因為他一個人就停下來,只能從他身上踏過去……”
“所以就被活活踩死?假如是位於或靠近邊緣的奴民呢?他們摔倒後沒有被踐踏致死就可以乘機逃脫啊。”
“想得美,有黑鴉巡邏呢。”
“噢!差點忘記了。”苦姬默默斥責自己的死腦筋。
“你個丫頭想對聖塔動什麼歪主意啊?哈哈……”痍婆用尖細如綿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笑著。
苦姬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出另一個問題:“痍婆婆,你覺得聖塔人能得到解放嗎?”
“你想篡位?”
“不,我對瓊宇八世的位置沒有任何興趣,我想做的讓聖塔奴民拿到反抗的武器,讓他們親手殺死暴君。”
“你想當燎原的星火?”
“是的。”
痍婆望向窗外,死灰色的眼珠映出月亮:“且去做吧,傻丫頭。”
“我想請您幫我注意聖塔在荒境的動態。”苦姬說,“雖然它還沒來……”
“但來了之後要和你通風報信對吧?沒問題,我會請我二兒子處理,他現在還在凡間鬼混。”
“謝謝你。”
“不必。你大半夜來訪,我都沒什麼招待你的。”痍婆臉色突變,用長拐的拐尖狠戳侏儒兒子的腦袋,“孽畜!快去後院摘幾串葡萄來!快去!”
“知道了,媽!媽!”侏儒嘶啞咧嘴地叫喚,連滾帶爬跑出門。
侏儒的腳步聲由屋前漸轉到屋後,痍婆又恢復平靜,緩慢的呼吸聲頻頻顛簸,像是肺部破了個洞。
她看向苦姬,語重心長地說道:“瓊宇家族的人曾經來過這附近,目的是獵集奇珍異獸,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是為了皇宮園林吧?”
“沒錯,為了點綴他們的貴族花園。那是一支專門為狩獵而組織的精英隊伍,武器齊全,詭計多端……哈哈,其實只是一群擅長使用陷阱的塔衛兵而已。當時我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林,他們面露不屑,罵罵咧咧地讓我滾,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你趕走了他們吧?”
“我只是略施小計便嚇跑了他們。”痍婆用長拐比劃著,“你可知那些鳥獸被捕回聖塔後會怎樣嗎?”
“既然生活在皇家園林裡供人觀賞,應該不會受到虐待吧?”
“的確不會被虐待,還過著美滋滋的生活,配有專門的飼養員,可正因如此推動了保護令的誕生,把子虛烏有的罪名強加于民,形成了大量冤獄。這該怎麼說呢?莊園四周的封閉性比不上牢房,假使那些鳥獸逃脫出來去聖塔的其它地方‘自由行’,遇到個三長兩短的話,塔衛軍就必須找人問罪。中高層的塔民清楚這一點,故碰到那些動物都會謹慎對待,乖乖送回去,不敢動它一根毫毛;而許多低層塔民不諳法律,又常年難得葷食……”
痍婆歎了一口氣,繼續道:“碰到一隻鳥或者什麼乖順的動物,以為是屠宰場裡跑出來的,就殺了吃,竊喜撿到了便宜,結果被塔衛軍發現,抓起來一關就是三十年——相比之下,強姦罪在聖塔只判兩年。當然,如果鳥獸傷人,那只能由著它傷,不准反抗,哪怕沒有殺,只是拔了幾撮毛也是要嚴懲的。”
“就跟禁械令一樣,以小錯見大罰。”
“媽!”侏儒跌跌撞撞跑進來,手裡捧著堆成小丘的葡萄,葡萄非常乾癟,裹滿了混合著昆蟲屍體的泥沙。
痍婆用拐尖挑起那串葡萄,顫抖著放在桌上,隨後用手抓起一團往嘴裡塞。苦姬盯著她的臉,皺紋橫布的腮幫子有規律地起伏,嘴角流出汁液,將葡萄嚼爛後蠕動喉嚨一口氣吞下去,再張開嘴,露出潰爛不齊的牙齒,幾隻瓢蟲幼蟲從裡面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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