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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英明磊落的聖塔協會為了對抗黴菌侵蝕、保障塔民生計,在昨天中午推出了兩個新政策,相信不少關心時政的同學都能立即回答出來,但是先別急著說——”褚老師駝著背,一手捧書,一手持教鞭,慢吞吞徘徊在課桌間的過道上。
“你說說。”他用教鞭敲了敲一位學生的桌。
那學生猛地抬頭,慌慌張張組織語言:“政……政策是……封控令。”
“糊塗!”褚老師輕喝一聲,“封控令已經是不知多少天前的事情了,我說的是昨天。”
原本打盹的小烈被原在前排的呵斥嚇得一激靈,開始手忙腳亂地翻書,不料動作過大,引來了褚老師的目光,他的視線與之對上的一刹那便自知逃不過,乖乖放棄了翻書。
“小烈,你翻什麼書?昨天發生的事課本上會有嗎?”
學堂裡一陣哄笑。褚老師也譏笑兩聲,走到講臺前,在黑板上寫下答案。
“四級法令豁免權和選擇性就業政策。”老師轉過身,用教鞭用力指一指那行字,“大家千萬要記住,這可不是辯手考核會考這麼簡單,這是會載入塔史的。四級法令豁免權是什麼意思呢?有沒有同學回答……算了,老師給你們講一講。正如我們以前學過的那樣,聖塔法律分四個等級,第一級是最高法,懲罰手段只有死刑,比如前陣子被處以絞刑的愚昧狂民;以此推論,第四級是最低法,僅用罰款的手段來處罰違法者。而豁免權是給盡心盡力為我們服務的公僕準備的,免去他們的罰款,就能讓他們更專心地投入民生工作中。”
他停頓一下,提高聲調:“那麼有的同學便會疑惑——生殖法又怎麼解釋呢?如果有人違反了生殖法,規定兩個,卻生了三個,但懲罰措施有時是抓捕進監獄,有時卻又只是罰幾十塔元,這到底算幾級法律呢?”
此時一位學生舉起手,他是褚老師素來認可的得意門生,平日裡講話時有模有樣,活脫脫像個真正的辯手。
“是陸瑔啊,正好我也想請你來講一講。”
“褚老師,依我的拙見——”陸瑔站起來,“聖塔法律的精髓在於靈活性,它隨時都能將利益轉向塔民,負面影響則由偉大的聖塔協會承擔,為確保塔民的利益在任何時候最大化,法律也可以隨之變動,這種法律與‘恒級法律’相對,屬於‘變級法律’。在聖塔人口壓力龐大的時候增強懲罰手段,壓力小則削弱之,塔民無需操心其過程卻始終是受益方,這一切的原因是有聖塔協會在背後為他們操心,這也是為什麼偉大的聖塔、偉大的瓊宇家族能夠震古鑠今。”
“好!坐下吧。”褚老師欣慰地笑道,也許在他眼裡,陸瑔早就具備成為初級辯手的資格,就差畢業出師了。
而小烈呢?他這個三年來從未有過任何佳績的差生,在褚老師眼裡只是在課堂上用來調節氛圍的工具罷了。當同學們昏昏欲睡時,老師便用詼諧的語氣嘲諷自己給大家提提神,至於成績什麼的完全不重要,對老師來說,只要自己繳納了學費且不在課堂上搗亂就行。這倒也符合小烈的意願,至少比起小時候待的學堂,那一百多人擠在一個教室裡,上課時手肘碰手肘,連字都寫不了的糟糕環境可是好多了。
這就是辯手培訓堂在這三年裡為他留下的記憶。
“在座的各位,老師在這裡大言不慚地告訴你們,你們之中要是有誰能像陸瑔這樣,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表現出優異的臨場發揮,無拘無束、揮灑自如地談吐而非背誦書本上的內容,那麼你現在就可以畢業,我將親自寫推薦信讓你去做實習辯手!”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果然不出小烈所料,褚老師已經承認陸瑔是一個合格的辯手了。
“哼哼……”褚老師得意洋洋地顫笑兩聲,回到主題,“既然陸瑔同學提到了聖塔法律的靈活性,那我就順手解釋‘選擇性就業政策’吧。正如他所講的那樣,光榮偉岸的聖塔協會永恆不變地為廣大塔民提供利益保障,當下火狐黴菌讓人叫苦不迭,經濟低迷,不少人失去工作,這項政策正是為了鼓勵塔民自由找工作而誕生的。”
話說到這裡,小烈察覺到學堂內不知何時變得寂寥無聲,褚老師後面那一番話較先前明顯更加含糊,似乎沒打算細說。
“怎麼?沒聽明白嗎?”褚老師見課堂冷寂,決意再度使用那一招,“喂,小烈,你說說哪裡沒聽明白。”
本以為這個呆頭呆腦的愚笨學生定啞口無言,好讓他被責駡之後惹大家笑一笑,褚老師心裡打好算盤,正準備開口時,誰知小烈忽然說道:
“可是還是有許多人沒工作啊。”
“你……”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褚老師肚子裡貯存著的許多駁論同時湧出來,擠成一堆卡在喉嚨裡,反而使他說不出話,“來,陸瑔,你告訴他為什麼那麼多人沒工作!”
陸瑔又一次站起,向老師微鞠躬,然後面朝小烈說:“首先,你親眼看見他們失業嗎?我猜你的回答應該是肯定,不好意思,我們這個課堂上所有人都沒有看見,你是否有辦法向我們證實這件事呢?假如沒有,那麼多數勝少數,失業是假像;假如有,那你如何證明?其次,假設你說的是真相,那麼你的意思是偉大的聖塔協會推出的選擇性就業政策沒有起作用麼?眾所周知,這個政策已經賦予塔民自由選擇就業的權力了,你又該如何證明那些失業者之所以失業,其原因是政策問題而不是自身能力不足或者雇傭方挑選員工的條件太苛刻呢?”
“我……”小烈承受著幾十個同學的帶有羞辱意味的目光,低著頭支支吾吾。他本想就地投降,誰知陸瑔不依不饒地開始諷刺。
“三年來一點東西都沒學到嗎?要是有的話,煩請小烈同學站起來反駁我。說說嘛,沒事的,這裡什麼都能說。”
“我……我……”
“你要是找不到頭緒的話,我替你尋一個吧。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解法。”
“解法?”
“如果沒有選擇性就業政策,那些失業者該何去何從?”
“我……我覺得可以給失業者發一點錢當作失業補償……”這確實是小烈以前幻想過的美事,要是父親因殘疾無法工作,在家待著的日子也有工資就好了,雖然心裡清楚這是天方夜譚,但他還是一時沒忍住說了出來。果不其然,周遭的激烈反應立刻讓他後悔不已——
首先是陸瑔,他沒有想到小烈會說出這麼愚蠢的話,瞪大眼睛質問道:“什麼?發錢?”
其次是教室裡的同學們爆發出海潮般的大笑。
最後連褚老師也忍不住插嘴:“愚鈍!你教誰出這個錢?你自己出嗎?難不成是偉大的聖塔協會?”
陸瑔說:“小烈同學,對於這個荒謬的言論,我本來覺得回應你純屬浪費時間,但考慮我們現在身處辯手培訓堂,接下來我便分三點反駁你吧。第一點,正如老師質疑的那樣,誰來出這個錢?讓那些員工的老闆嗎?可導致失業潮的是火狐黴菌,老闆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叫他們給補助金?要給錢也叫火狐黴菌給吧,難道你真是這個意思?噢……莫非你吃了豹子膽,想叫偉大的聖塔協會給錢?”
教室裡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點,假使真的讓偉大的聖塔協會出錢補助,我問你,整個聖塔有多少層?每層有多少人?哼,我猜你這個三年來天天在課堂上發呆的學生肯定答不出吧?我告訴你,第一層三十九萬六千九百五十二人,第二層二十二萬九千八百六十五人,第三層十四萬零九百六十七人,第四層三萬零三十八人,第五層一萬一千六百八十七人,第六層五千三百人,今年的聖塔的總人口為八十一萬四千八百零九人,在異域的人口數量排名裡位居第二,僅次於九十五萬人口的庚梭國。要補助失業者的話,想必不可能只補助我們第一層的吧?往上每一層都有人失業,你覺得已經為塔民鞠躬盡瘁的聖塔協會會員們還救濟得過來嗎?你為何如此自私自利,只為自己著想呢?”
“好了,說說第三點。大家都知道,偉大的聖塔協會擁有塔民資金的全部控制權,想要撥款給單個塔民非常簡單,無需多餘的流程,那麼它為什麼沒這麼做?我剛才說了,聖塔失業者千千萬萬,你以為國庫裡留存的錢夠補助他們麼?聖塔協會常年奔忙于建設聖塔,哪還有閒錢去補助你們這些打著失業旗號的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的平民百姓?況且如果只補助一部分失業者,那麼沒有接受補助的失業者肯定會嚷嚷不公平;如果補助所有失業者,一來國庫資金不足,二來全部補助等於全部沒有補助。”
“‘全有即全無’理論是我們去年在《瓊宇經濟體系詳解》裡學過的,至於具體內容,想複習的同學可以翻到第四百七十八頁,也就是第二十七章第九小節。小烈同學倘若沒有理解,那麼我可以為你舉個例子。假設有一個水果商店,裡面擺著四個芒果,每個一塔元,但是購買者卻多達十個人,而十個人之中剛好有四個富人分別擁有購買這四個芒果的一塔元。此時為了補助那些身無分文的六個窮人,政府給所有人撥款一塔元,這樣就有六個擁有一塔元的窮人和四個擁有兩塔元的富人,可芒果又不夠賣給所有人,此時水果商為了讓消費者競爭肯定會加價到兩塔元,這不就又恢復原樣了麼?這不等於沒有補助麼?所以說啊,錯的是消費者嗎?是政府嗎?同學們,錯的是商人啊!”
話音剛落,坐席中的怨斥聲此起彼伏:
“這該死的商人……詛咒他們趕緊死光吧!”
“偉大的聖塔協會什麼時候才能夠根除罪孽滔天的商人啊……”
“我真是忍不了商人在聖塔里作惡了……”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A3Vy5m6Ou
陸瑔清了清嗓子,微笑著看向褚老師,褚老師隨即用教鞭敲一敲講臺:“肅靜!”
“小烈同學,你還有什麼疑問嗎?”陸瑔字正腔圓地說。
小烈能夠明顯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今天的“忤逆”到此為止吧……他心裡的退堂鼓砰砰響了很久,鼓面都快要被擊破了,但他又有一絲不甘。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何不再問出一個問題呢?
“我……我覺得還是要看失業者們的意思。”
“哦?你是想說民意?”依陸瑔的語氣來看,他已經在腦中搜尋到了反駁方法。
“呃……就……就是看失業者中有多少贊成補助,又有多少反……”
“什麼?”沒等小烈說完,陸瑔捧腹大笑,“哈哈哈!你是想說那個詞吧?”
哪個詞呢?
“就是那群新代國發明的叫什麼……投票權,老師,請問是這個詞嗎?”
褚老師露出贊許的表情點點頭。
陸瑔旋即開啟了又一波攻擊:“聖塔協會的領導者們每天要應對不計其數的公務,而富有雄才大略的瓊宇八世更是日理萬機,對於該不該補助失業者,難道那群整日只曉得吃喝拉撒的草民比他們更懂嗎?難道那群草民會權衡從國庫撥款的利與弊嗎?不,鼠目寸光的他們只關心自己有沒有拿到錢,拿到了多少錢!”
“說得好。”褚老師接過話,他感覺到陸瑔的風頭似乎蓋過了自己,於是揮手示意他坐下,打算讓課堂回到正軌,“今天的課堂小插曲就到這裡,我們繼續上課吧。”
誰知陸瑔剛坐下,小烈卻說:“可是那些失業者生活在聖塔第一層,對於生活該有什麼樣的改進,親身體驗過的他們不是最清楚嗎?”
“你胡說八道什麼!”褚老師動了真怒,瞪圓雙眼呵斥道,“要不是我們把這些話當作課堂辯論,你早就被當成狂民抓起來了!”
不僅小烈,教室裡所有學生都嚇得不敢出聲,大家都知道犯了滋禍罪會面臨什麼,既然話從老師口中說出來便不是玩笑。他們滿眼怯意地看著由於過度驚懼而臉色蒼白的小烈,仿佛他真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狂民。
陸瑔將小臂放在桌上,手肘朝外,挺直背說:“還是讓我來回應小烈同學吧。你是覺得自己沒有投票權,還是嚮往新代國的投票方式?”
“我只是覺得……”
“你只是覺得你自己過得很苦、很缺錢,所以你又有什麼資格代表全體塔民要求補助?我沒說錯吧?”陸瑔哂笑,“你可知新代國的投票方式有多麼混亂糟糕?設立一個投票箱,什麼破事都要全民表決,蓋一座房屋要投票,開墾一塊土地要投票,哼,我估摸拍死一隻蒼蠅都要投票吧,看看全國有多少人同意拍死,又有多少人反對。同學們,你們受得了這樣的生活嗎?本來工作就夠忙了,政府還天天派人來找你投票,這樣會把人搞得精神失常吧!”
又是一陣掌聲和笑聲。小烈徹底退縮了,方才經歷了褚老師的暴怒,他意識到現在情況相當嚴重,他每多說一句話,被塔衛軍抓捕的概率就增加一點,如果真被抓起來且處死,家裡那沒有行動能力的老父親無疑也會活活餓死。他決定用意念縫上自己的雙唇,絕不開口。
但陸瑔沉浸在辯論中,絲毫沒有停嘴的意思。
“假設聖塔用新代國的方式舉行全塔投票,姑且就照‘該不該補助失業者’這個主題來投,那麼我們首先需要一個……不,十多個投票箱,然後要保證整個聖塔所有塔民都投上一票,也就是一個個篩查過去,看看誰沒有投,再者還要動用領導們的大量勞力去計票,其間還要處理一些比如重複投票之類的意外情況。你們想一想,這可能做得到嗎?讓宵衣旰食的聖塔協會的領導們額外抽出大量時間操辦投票,聖塔那些更重要的事務又誰來辦呢?”
“也許小烈同學又會提到另一個新代國發明的詞語——棄票權,也就是放棄投票。哈哈,你們想一想,生活中要投票的事情巨細無遺,應該沒幾個塔民會心甘情願一個個投過去吧?這時會有大量塔民棄票,投票箱便形同虛設,失去了意義。所以說啊,同學們,在聖塔里你們本來就有投票權,只不過你們沒有去行使它罷了,或者說你們選擇了行使棄票權,讓更加通曉政理的聖塔協會的會員們替你們決定政事,你們應該感恩他們啊。”
教室裡的學生恍然大悟,一片讚歎。陸瑔能說出這些話,連褚老師都感到意外和驚喜,這是課本上沒有明確寫出來的知識點。
“而想行使投票權的某些人呢……比如小烈。”陸瑔斜眼看向他,“你現在就可以去塔衛軍的軍部或者軍亭申請投票,跟那裡的長官說你要投票,他自然會同意的。”
小烈心想:這就好比對人說“把刀子插進肚子裡不會死,不信你可以試一試”,要是真按他的說法去做,自己的餘生必定要在塔獄裡度過了。
陸瑔成功在緊繃的氛圍之中為整個局面收場,褚老師眨眨鬆弛的眼皮,不動聲色地長舒一口氣,如果課堂上真出了個狂民,那麼自己也別想在這個培訓堂裡繼續待下去了,眼下要不要開除這個學生呢?不,開除的原因傳播出去的話很可能適得其反。
“小烈。”褚老師開口了,“以後你可以在上課時間隨便睡覺,但請閉上你的嘴,記住,禍從口出!”
看著咬牙切齒的褚老師,小烈低頭咽了咽唾沫,不敢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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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知從何時開始,店長再也沒有露出過笑顏,鶯沫認真回憶起來,追根溯源的話也許是聖塔協會頒佈封控令和隔離法以後,店長口中常常嘀咕著怨言,看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仿佛末日將至。鶯沫亦聽到一些風聲,近日除菌隊總是大搖大擺地在走廊上巡邏,扯下一個又一個店面招牌,那些店的店長和員工像逃竄的老鼠一樣驚慌失措,悲號求饒,店長應該也在擔心店門口那個標明著大大的“47”的圓牌被強取吧。可是父親說過,公店是聖塔協會欽定的商店,在這裡工作的員工無論職位大小都算是為公家辦事,沒有說趕就趕的道理,而店長又在為什麼而發愁呢?
“喂,趕快吃完,不然被看到就麻煩了!”店長朝坐在店內深處吃午餐的鶯沫喊道。
他意思是萬一除菌隊路過這裡,看見有員工摘下面罩吃東西,輕則罰款十塔元,重則招致塔衛軍——不過照現在的局勢來看,除菌隊的地位似乎已經可以和塔衛軍相提並論了。其實不光摘面罩,連店門是否張貼抗疫的宣傳語也在除菌隊的管轄範圍之內,他們身著深藍色制服威震八方,人們對他們的恐懼似乎大過了塔衛軍。
鶯沫狼吞虎嚥將食物吃完,擦乾淨嘴巴,重新戴上面罩,那股頹悶的空氣又縈繞在臉蛋表面。雖然戴面罩的日子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但至今沒有誰能夠完全習慣這種感覺,大家都不想刻意去習慣,因為他們都在期待過幾天聖塔協會宣佈黴菌消失,生活恢復原貌。
“去把那幾箱貨點清楚。”
店長一聲令下,鶯沫乖乖走到他所指處開始數貨。門外響起厚重的腳步聲,有人來了,鶯沫聽得出那是店長的老朋友——對門的“46”號公店店長,他是個瘸腿的禿頭老人,走路的節奏明顯異于常人。
“喲!你來了!”店長諂笑道,“今天有碰到天使嗎?”
店長說的天使的全稱是“守衛聖塔的藍色天使”,這是不久前獨眼先生為除菌隊起的一個美譽,它被以特大號字體印在《聖塔週刊》的內封,很快便在聖塔上下傳開了。
“來了倆,說要給我店裡昨天新到的幾捆畫報消毒。”老人撅了撅嘴,壓低聲音,“畫報怎麼沾得了水……啊,我是說消毒劑。哎,全濕了,他們還不讓晾,說這樣會讓消毒劑失效。”
“然後呢?”
“然後?全廢了。他媽的!該死的火狐黴菌……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撐死再過一個月,咱們聖塔醫學部人才濟濟,我不信一個月還搞不定這黴菌。喂,所以啊,咱們能為抗疫做的事情也只有忍一忍了。”
老人有些急躁:“為了聖塔當然要忍,我也沒說拿消毒劑噴我畫報是壞事啊,你怎麼講得好像我對天使不滿似的……再說了,東區16號的那個花卉市場的店長才慘呢,嬌滴滴的玫瑰哪經得起消毒劑伺候,全他媽死了,損失了幾千塔元。”
“現在這個時候還敢從種植廠進鮮花的貨?”
“就說呀,腦子真是進水了,這簡直是‘戰後叛逃伊斯克’嘛!”
“戰後叛逃伊斯克”是一句在聖塔里家喻戶曉的俗語,一般用來形容某個人在非常重要的事情上做出了錯誤決策,從而導致他付出慘痛代價,鶯沫常常聽長輩們提起它。不過俗語中的“伊斯克”令她長久以來頗為困惑,在她從小接受的歷史教育中,兩百年前伊斯克拉弗內戰爆發,士兵們在瓊宇尊王的英明領導下打敗了叛軍,而叛軍逃竄到了該俗語中的“伊斯克”裡,教科書上明確指出伊斯克早就已經滅亡了,當下並不存在,但滅亡的方式和具體時間又無從考究。傳說當初叛逃到伊斯克的士兵們以為能過上好日子,結果連年饑荒,民不聊生,難道伊斯克就是因為自然災害滅亡的嗎?可如果這樣,書上為什麼不寫出來呢?
店長搖搖頭道:“這有什麼,就當拿這幾千塔元去支持天使們抗疫了,能為聖塔效勞可是一萬個值得呢。”
“是啊是啊……”
“欸,你來了?先別進來,有沒有洗禮證明?”
店長口氣兀然變得嚴肅許多,明顯不是在和同輩講話,想必另有來客,那只有一種可能……鶯沫喜出望外跑出來,一看果然是小烈。他背著高聳而笨重的貨包,即使隔著一層黑黢黢的面罩,鶯沫也能瞬間認出他。
小烈遞交了洗禮證明後注意到鶯沫,興奮地朝她揮一揮手,本來幾小時前剛經歷過的恐怖課堂辯論令他深感後怕,但與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愉悅暫時壓下了這份餘悸,他現在只想卸下貨包和她好好聊一聊。
鶯沫把小烈帶進店裡後,站在原地磨蹭許久才說話:“這麼算來我們應該有……”
“應該有一個月沒見面了。”
“有嗎?我記得沒滿一個月。”
“總而言之就是很久吧。”小烈將貨包放在地上,從口袋裡拿出清單,他皺著眉歎一口氣——因為疫情的緣故,聖塔里的違禁詞又增加了,故而清單上化寫的符號也多了不少,因為沒有提前瞭解,所以如今看得雲裡霧裡。
“這火狐黴菌真教人厭,給我們憑空帶來不少麻煩,現在很多人都失去工作了。話說你的辯手考核沒受影響吧?又或者說進動力中樞的計畫……欸,你沒在聽我講話嗎?”
“啊……對,我在聽。”小烈的視線從清單上移開,“只是這單子上的字……”
“哦,這是前幾天新加的違禁詞。”鶯沫伸出手指在清單上比劃道,“你看這個半黑半白的五角星,它指的是‘火狐黴菌’,還有這同心圓里加了個十字,它代表‘除菌隊’,這像葫蘆一樣的符號則代表‘消殺’。”
“這樣啊,所以原句是‘因火狐黴菌肆虐聖塔,所有貨物均須接受除菌隊的消殺’。”小烈點點頭,“啊,對了,我還沒回答你剛剛問我的問題呢。辯手考核沒受到影響,至於動力中樞麼……你知道的,現在限制跨層,所以我的雇主千方百計給那些人塞了不少錢,他們終於同意了,不過這也許只有這一次。”
辯手培訓堂是官方扶持的培訓機構,即使普通學堂停課了,培訓堂也有力氣照常運行,畢竟辯手對於聖塔高層來講還是頗為重要的職業,必須保證每年有源源不斷的優質人才給這個職業注入新鮮血液。小烈此次被派來拿的貨主要是牛奶,聖塔的大型奶廠集中在第二層,第一層只有小型的私人養殖場,其生產的奶不論品質還是體量都不盡人意,消費對象主要為奴民;而從第二層運送過來的奶是備受認可的優質奶,消費對象是來自第二層卻滯留在第一層的公職人員,因此也是集市中不可或缺的貨物。
雇主在小烈臨行前特別強調要應拿盡拿,因為聖塔協會很可能不久後會徹底禁止跨層。但這明顯與民間傳言“一個月內結束黴菌,生活恢復正軌”的論調背道而馳,究竟該相信誰呢?
鶯沫看著從貨架上拿取牛奶的小烈,愣愣地說:“只有這一次?那還要多久我們才能再見面?”
“等黴菌消失以後吧,那時候不僅允許跨層,連封控令和隔離法都會被撤回。”小烈忽然覺得這也沒什麼好憧憬的,不過是恢復正常生活罷了,而自己的正常生活本來就很糟糕。
“小烈。”鶯沫的語氣有些凝重,“既然下次見面遙遙無期,有些話我想提前和你說。我知道你現在的窘境……說不定我能幫上你。”
“啊?”小烈微微一怔,抱著一堆牛奶盒子轉過身,“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我不需要別人的説明。”
“我沒辦法讓你進動力中樞,但是我有辦法幫你弄到第二層的暫居資格。”
驚愕之下,說不心癢其實是假的,小烈啞口無言,困惑又期待地望著鶯沫。
“當然不是現在,我……我會努力攀升,也許幾年後就能去公店的管理層任職,到時候我會以管理員的名義幫你寫介紹信,讓你過來當員工。我不知道這是否可行,但如果可行的話,你能等嗎?”
鶯沫所說的“可行”一方面指任職後是否能為小烈這麼做,另一方面質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拼搏到那個位置。然而為什麼自己會想到管理層呢?難道是因為西清?不,依靠西清是她絕不允許發生的事情,除非自己患上了譫妄症!努力工作直至成為管理員,這麼一來她似乎有人生目標了,只不過這個目標不是因為自己而誕生,而是因為小烈。
是時候結束在公店裡渾渾噩噩的偷懶日子了。
“鶯沫,可我無法給你帶來什麼。”小烈的口吻裡散逸著輕飄飄的悲愴。
“你能等嗎,小烈?”
“請你回答我,我……我該用什麼來交換呢?”小烈搖搖頭,“算了,我想先問你為什麼願意這麼做。”
“這對我也有意義呀,當上管理員也能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啊,我只是想要個上進的理由,你就當我在利用你為自己提供動力吧。”鶯沫流露出祈求的神情,“可以嗎,你能等嗎?”
西清那張令她厭惡的臉來回蕩漾在她的腦海裡,假使和他結婚,人生才是真正沒有希望了吧,她很害怕將來那天自己被某個巨大挫折擊倒後萬念俱灰,腦子一熱便同意了這門婚事。這麼說來,她在利用小烈這個結論似乎也不假,她也必須利用他,而對方需要做的只是點個頭。
“我會回報你的。”小烈說。
他心裡很清楚鶯沫的計畫對自己無效,明年的辯手考核必然失敗,彼時若無法進入集市轉為正式工,他就必須準備去服“車輪役”了——也許能再拖一年,可是這有什麼用呢?父親嘴上說可以白天扛塔,晚上複習,可真要做起來肯定非常困難,而鶯沫對這些情況毫無瞭解,自然信心滿滿。話到嘴邊,他蠕動喉結,把它們咽進喉嚨深處。
“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僅會為暫居資格回報你,還有你之前分給我的早餐,我不想虧欠別人哪怕一點點。”
“你說什麼啊?那點早餐我還會計較麼?別偏離主題,你到底同不同意?”
小烈感到腦袋灌滿了鉛,脖子像是裹滿了風乾的濃膠一樣僵硬,他艱難地點頭:“好。”
“太棒了,你聽我說,等你搬來第二層住的時候沒朋友,肯定會孤獨,到時候你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找我,我們可以互相依靠嘛,而且……”
“鶯沫。”
“啊?”
“你相信外面另有天地嗎?”
鶯沫一時語塞,半晌才開口:“外面?你是指塔外?塔外不是異域嗎?”
“沒錯。”
“喂,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呀?我記得以前你也莫名其妙提到過塔外,你不會想去新代國吧?”
“沒有,我……我想說的是,異域裡不只有新代國啊,我聽說還有眼海,還有荒境,總而言之,不論從東到西還是從南到北,都還有很多我們沒見過的、精彩紛呈的新鮮事物。”小烈之所以知道這些,多虧了《利伯泰德衰亡論》這本書,裡面批判式地提到了許多異域裡的著名地點。
“你別這樣,雖然你現在生活很拮据,但聖塔協會還是有給我們一切應有的保障啊,大多數人還是很幸福的,你不要一直掛念著外面。說實話,你這模樣怪嚇人的。”鶯沫畏怯地瞟了小烈兩眼,隨後又說,“抱歉啊,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你以後別這樣了,行嗎?”
“嗯。”小烈拉起貨包的拉鍊,“我已經超時了,該走了。”
“那……再見。”
不,還不能道別,鶯沫急迫地想說出一句話,這句話並不能延長和小烈相處的時間,但是她必須說出口。
“等等!”
“怎麼了?”小烈停下。
“一定要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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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塔民無私奉獻是聖塔發展的前提,發展是安全的基礎,安全是發展的保障,塔民是否諳熟聖塔思想事關聖塔與新代國鬥爭的成敗。面對日益倡狂的火狐黴菌和複雜多變的政治情況,聖塔上下須齊心協力,任何試圖離間、擾亂塔民與聖塔協會之關係的敵人都註定粉身碎骨。
——瓊宇八世
端良打量著劇院門口張貼的宣傳畫,大段標語的上方畫著一隻拳頭,拳頭緊捏著奧斯切國國王,國王臉色發紫,嘴裡吐出許多白沫。不久前《塔外新聞》刊登了一則頭條,有個奧斯切國政客在公開演講時提及聖塔的“洗禮”,把它作為反面例子調侃,稱其無用,因此塔民間又掀起一陣唾駡奧斯切國的熱潮,至於那個政客到具體了什麼話調侃,新聞並未闡明,也沒有任何人知曉,到底是宣傳部的老手段了。
自從不久前絞死了那位從隔離區出逃而導致一百五十六個塔民感染黴菌的婦女後,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違反封控令的新案例,但端良身在消息靈通的外貿部,確是聽說了不少新增的狂民,有的只出現在一些小雜誌的尾頁角落,有的甚至沒有被報導,這些狂民被捕的原因要麼是詆毀除菌隊,要麼是拒絕洗禮,比起以往“對聖塔體制不敬”的定罪標準,這些禁忌顯然更容易觸犯得多。一星期突增十七個狂民,這是數十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對於如此驚人的大事,聖塔協會依舊選擇冷處理,故塔民們忙於痛駡奧斯切國,也懶得去關心什麼狂民。
而那首個因為違反封控令被判絞刑的中年婦女,則被聖塔協會作為典型在各大雜誌上一遍又一遍被提及,這分明是殺雞儆猴。可端良是知道內情的人,他聽聞那個女人是個寡婦,家裡只有一個兩周歲的男嬰,在集市買菜時不幸感染火狐黴菌,某天淩晨母子倆正在熟睡,除菌隊的幾個隊員破門而入,扯住她的頭髮將她當場拖走,留下兒子無人照顧,後來她被關押進隔離區,心念家中餓著肚子的孩子,鋌而走險沖出隔離區回家餵奶,可還沒進家門就被趕來的除菌隊摁倒在地。然而女人被宣判絞刑之後,那個男嬰又怎樣了呢?端良聽人說他在母親死後第三天就餓死了,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言。
“這些都只是傳言,是塔外敵對勢力趁虛而入,為製造恐慌和擾亂民心而編造的假消息。”辯手在歷史課上講起這件事如是說,“諸位貴民們請動腦子思考,母親都感染了,兒子還會倖免嗎?殺死她兒子的是火狐黴菌而不是全心全意保衛聖塔的藍色天使啊!”
假如兒子也感染了黴菌,那麼為什麼除菌隊只抓母親呢?端良很清楚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他們只接到了上級委派下來的“抓母親”的任務,所以機械地執行命令;又或者那個母親只是去過集市,實際上根本沒有感染,他們只是單純地享受權力……果然,都回來了,六十年前發生過的事情又要重現了。
可是能預知又如何呢?一生困在囚籠中,逃不了的。
端良失落地靠在柱子上,朝大廳頂部的吊燈望去,依亮度來看大概已經是午後,那個男孩也該出來了,還是先辦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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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店到長廊出口,這段路對小烈而言前所未有地漫長,方才和鶯沫道別後只是麻木著離開,現在回想起來竟濕潤了雙眼,恰如鶯沫說的,下次見面遙遙無期。他頃刻間感到強烈的無助,燈光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矮小的身軀背負著高大貨包,他就像一只得了佝僂病的老狗。
跟以後淪為車輪的日子比起來,現在的日子甚至顯得舒適殷實,在萬事陷入無望的困局當中時,虛妄的東西便愈加吸引人,聖塔之外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執念像一支渴望突破牢籠的狂想曲盤旋、寄居在小烈的腦中,他恍然知覺——原來自己的人生目標早就不是成為辯手或者進入集市當正式工了,也不是去他媽的什麼動力中樞,而是探尋。牆外一定有令自己大開眼界的新物,一定有。
前面是樓梯口,小烈不想走路了,於是放下貨包坐在地上,一手搭在貨包上,一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他發了很久很久的呆,這次回去至少要因為遲到被扣除四塔元的工資,這是無法改變的,思考到這裡,他的胸腔仿似遭受無形壓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拉起面罩試圖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不料“啪”地一聲,栓住自己後腦勺的細繩斷了,面罩掉落在地上。小烈遲疑一會兒,撿起來檢查,斷口是連接繩與面罩的地方,因此無法系回去。
這就是他花五塔元從黑商手裡買過來的東西。
小烈懊惱不已,呲牙咧嘴地將這張綿軟的劣質面罩揉作一團,可轉念想到自己僅此一張面罩,如果丟棄的話便無法返回第一層,又立刻小心翼翼地展開它——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把細繩粘回去。
“怎麼了?”
小烈抬頭看去,一個身穿聖塔公職制服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前,制服胸口標注著“外貿部”,面罩底下傳來低沉的中年嗓音。
小烈扶著貨包站起來,淺淺鞠了一躬:“您好,請問您……”
“面罩壞了嗎?”
“這個……對,壞了,繩子斷了。”
“我有一張新的,拿去吧。”男人從上衣內袋取出面罩,伸手遞給小烈。
“啊?”小烈警惕地後退一步,詫異地望著那張醫學部發行的標準硬質面罩。
“小兄弟,別愣著啊,我這樣舉著很累的。”
小兄弟——這個詞真熟悉,被黑商誆騙的那天,那黑商也是這麼熱情地稱呼自己。
“不,我不需要,謝謝您。”小烈又鞠一躬,轉身背起貨包。
“你打算怎樣修補它呢?就算補回去了,等會兒跨層處安檢口的人要是發現修補痕跡,應該也不會放你下去吧?”
“不用您操心。”小烈擺擺手,“再說我也沒有錢買,一分都沒有。”
“哈哈哈!”男人笑道,“原來怕花錢啊,這是送你的。”
“送我?”
“我還沒介紹自己呢,我叫端良。”
“端良先生……”小烈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聽過這個名字。
“你當然不認識我,我是鶯沫的爸爸。”
“您就是……”小烈瞪大眼睛,“鶯沫的父親?”
“你應該見過鶯沫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妻子吧。”端良走上前,“她大概沒給你留下好印象,不過你不必害怕我,我是個講理的人。”
小烈點點頭,不敢直視對方,同時謹慎地接過面罩:“端良先生……謝謝您的面罩,我會還您一個新的。”
“你和鶯沫是好朋友對吧?好朋友的父親送你禮物,你這麼拘謹幹什麼?”端良摸摸小烈的腦袋,“你叫什麼名字?”
“小烈。”
“小烈,你就算真不想接受我送的東西,打算改天還也還不了,不是嗎?現在封鎖跨層,你下去以後就上不來了。”
小烈受寵若驚,欲言又止,過了了許久才說:“端良先生,您和鶯沫都是好人。為什麼你們願意幫助我這樣一個……從聖塔底層上來的……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沒有的人呢?實話說吧,雖然我嘴上說著償還,但我很清楚自己做不成任何事,我並不能給你們帶來什麼,我不值得你們這樣幫助。”
端良看著這個惆悵的男孩,面罩底下那張盤繞著溝壑的老臉也不禁共情而展現出愁容,他的目的確實讓小烈為他“帶來什麼”,他很明白,要畫下第一層的平面圖就必須長時間待在第一層,而他自己篤定辦不到,能辦到的只有住在第一層的人。這個男孩以為自己是不求回報的大善人,其實不然,等自己下去找到他之後,就會編個理由(譬如外貿部工作需要)教他替自己勘察和繪製地圖。將第三者拉入計畫實屬無奈之舉,端良暗暗歎了口氣。
“端良先生?”小烈試探性地叫一聲正在走神的端良。
“啊?哦……你誤會了,我並非不圖回報。”
“您的意思是?”
“你想還我一張新的也行,雖然聖塔協會封鎖跨層,但我是外貿部的人,我有辦法下去。”端良俯身湊到小烈耳旁,“告訴我你住哪裡,我過來就行。”
“這……”
“再這麼猶豫不決就沒時間了,你是跑貨員,跑貨肯定有時間限制,超時越久,扣的錢越多。”端良拍拍小烈的背,“所以你還是快點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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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什麼都別說了,要是下次還這樣,你就直接給我滾蛋!”
即使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小烈仍慶倖只是被扣工資而免遭開除,用素陽以前的話來說,跑貨員是他積攢了八輩子福氣換來的職位,雖然薪資不比同層的送貨工高,但能夠去第二層還是頗值得羡慕的一件事。今天他一共收到了兩次“下不為例”的警告,一次是褚老師,一次是老闆,可謂十足倒楣了吧。
不過與鶯沫父親的邂逅更是令他心裡五味雜陳,回想起自己當上跑貨員的第一天,那時候初遇鶯沫,小烈對她的印象只是一個可愛溫柔的姐姐,也不曾想後來會碰見她的母親,乃至她的父親也來找自己。以往在第二層形形色色的見聞湧入腦海,以至於回過神後的他居然無法接受髒亂的第一層了,睜大眼望去,這是他的“老家”,可人們是如此邋遢,周遭的嘈雜景象是如此惹人厭,這裡沒有愛,五官所感盡是苦澀,他正是浸泡在這樣的苦澀之中出生並長大成人的。
現在是車輪的交班時間,結束了一天的扛塔工作,奴民們從大廳中央的交接室陸續走出來,他們肩上搭著拭汗的毛巾,健碩的雙腿用光了力氣,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慢彳亍。小烈穿過擁擠不堪的大廳,由於回家的車輪們數量太多,他很難撥開他們從中擠過去,只能老老實實地跟著,仿佛自己也是個車輪。車輪們身上的汗臭腐蝕著小烈的靈魂,與此同時,鶯沫的話又回蕩在耳畔,小烈緊緊低著腦袋,美妙回憶與醜陋視像相互撕扯著,這樣的痛恥比被陸瑔當堂諷刺的時候還要強烈一萬倍,他感到自己就要崩潰了。車輪們寡言少語,木訥呆滯,不斷因勞累而發出歎息和呻吟,小烈被絕望衝擊得頭暈目眩,不得已停止步伐,後面一個枯瘦黝黑的車輪猝不及防地撞上他,但沒有惱火,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這個人形障礙物一眼,繞開他繼續前進。
到了居住區,小烈在長廊上隔著老遠聽見了熟悉的嗓音,他知道父親又坐在十字交叉口和街坊們侃侃而談了。坐在老烈對面的汀伯朝經過自己眼前的車輪們打招呼,他年輕時也是一個能幹的車輪,憑藉這點資歷,許多年輕車輪都常常向他討教扛塔的經驗。他有三個兒子,如今退休了,比起老烈尚且過得自在,至少不用愁沒人養。
“嘿,你們看,他兒子回來了。”他高呼道。
大家都轉過頭看小烈,老烈一拍大腿,發出爽朗的笑聲,坐在他旁邊的奎叔也笑著和小烈打招呼。奎叔和小烈家的關係非常好,老烈要外出時通常都請他過來幫忙攙扶,久而久之兩人已然勝似兄弟。
“小烈啊。”老烈笑吟吟地望著走過來的兒子,“你總算回來了,快,先坐這。”
“奎叔好,汀伯好。”小烈說完又向周圍幾個不算熟識的長輩點了點頭,然後對父親說,“我坐這也沒話說,還是先回家吧。”
“哎,你這孩子……”老烈拉住兒子的手腕,“我剛和那幾位吹噓呢,說你回來會幫我按摩肩膀,你可別讓我丟臉啊。”
“嘿嘿!老瘸子,孩子不願意就算啦。”汀伯笑道。
小烈知道父親那點虛榮心:死了老婆,殘了雙腿,丟了工作,如今過得比誰都慘,唯一值得炫耀的只有兒子當上跑貨員這件事了。但跑貨員也算不上什麼厲害家什,只是運氣好罷了,於是他又向鄰里鼓吹小烈當上辯手是遲早的事,甚至有時連自己也信了,沉浸在兒子成為辯手的臆想裡無法自拔。總而言之,他自認為一無是處,將所有希望和憧憬都押在兒子身上,小烈不敢想像父親發現自己也是個廢物後信仰崩塌的樣子。
小烈走到父親身後,伸出雙手有節奏地揉捏他的肩膀。
“真孝順啊。”奎叔誇讚道,“話說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你擠在那些下班回來的車輪裡,我差點沒認出來。”
小烈心中一沉,剛想開口回答,不料父親又發問:“喂,給大家講講今天在培訓堂裡過得怎麼樣?學到了什麼?”
小烈猶豫幾秒,隨後用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老師教了我們豁免權,還有……還有選擇性就業政策,還有……”
汀伯忽然說:“欸,你老師有沒有講馬基利亞的暴亂啊?我今天剛在《塔外新聞》上瞅見的,在座的大夥知不知道?”
奎叔說:“馬基利亞的暴亂?你才知道?我一星期前就在《貴民郵報》上看過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沒有人關心小烈說了什麼,他們只是從自己能想到的任何人或物身上獲取樂子,然後露出滿口黃牙放聲大笑,僅此而已。小烈自知這一點,乖乖地閉上嘴聽他們繼續聊別的東西。
老烈驚奇地問:“現在居然還有暴亂?什麼原因呐?”
“聽說在罵自家政府呢,他們想脫離庚梭國的管轄搞獨立,我看多半是利伯泰德派去的間諜指使的。你們瞧,現在火狐黴菌傳得整個異域都是,奧斯切國都因為這個黴菌死了幾萬人了,大家躲家裡還來不及,他們倒好,閑著沒事幹在街上舉牌子溜達,要說沒有間諜拿錢收買他們,你們信嗎?”汀伯嘖嘖道。
老烈道:“庚梭國是異域強國,被它管轄有什麼不好?要我是馬基利亞人的話,我巴不得直接讓那破城邦直接變成庚梭國的領土呢。”
“所以說啊,一定有新代國的勢力干涉其中。”
“哼……”老烈氣憤地說,“本來疫情就夠嚴重了,還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他們是閑感染的人不夠多嗎?我看這些被新代國蠱惑的暴徒死光才好。”
“你還別說,前陣子政府軍用炮彈炸死了不少暴徒呢。”
“哈哈,那真是大快人心。”老烈拍手叫好,“不過那些暴徒這麼囂張,庚梭國為什麼不親自派軍隊去收拾他們?”
奎叔說:“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庚梭國現在忙著準備和吉蒙國打仗呢。”
“打起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汀伯說:“等打贏了,庚梭國的領土面積又會擴大好多。哼哼,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代國還是需要庚梭國來教訓他們啊。”
老烈搖搖頭道:“唉,我看當下最要緊的事是疫情啊,那些新代國完全不管這個火狐黴菌,放任它們肆虐異域……這樣的話,即使我們的藍色天使徹底消滅了聖塔里的黴菌,外面的也隨時會傳播進來。”
“他們像我們聖塔一樣搞個封控令不就行了?到頭來還是蠢嘛。”汀伯皺著眉抱怨道。
“對啊,要是那些新代國的政客都學習我們的防疫技術,這火狐黴菌在異域裡根本活不過七天。”奎叔的眼珠滑溜一轉,“欸,你們說他們國家有洗禮這個東西嗎?”
汀伯道:“有哩!我聽說很貴,他們洗禮一次要幾千塔元,我們才四塔元。”
“幾千?那裡真不是人活的地方!”老烈忿忿不平。
“在那些新代國,有錢人才能去清潔小屋洗禮,窮人染上黴菌只能活活病死。你看我們聖塔人人平等,大家都有面罩,大家都能洗禮,大家的手上都有聖刺。”汀伯說完笑嘻嘻地露處出小臂上的白色聖刺,“這都是生活在聖塔才有的福分。聽說過不了多久醫學部又會發明出對抗火狐黴菌的藥,到時候每人吃一份,黴菌怎麼也鑽不進我們的身子裡,我們就看著它們活活氣死,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來,奎叔豎起大拇指稱讚道:“老汀還是一如既往地幽默,沒讓你去給《流星笑話社》寫笑話真是屈才了。”
老烈趁機捧哏道:“寫笑話?我看那還是屈才吧,不如去宣傳部當辯手。”
汀伯擺手道:“哎,老瘸子,辯手豈是我想當就能當的?這機會還是得留給你兒子,畢竟念了三年培訓堂呢。”
“哈哈哈,借你吉言!”老烈享受到了滿足感,左右活動肩膀,支開兒子的雙手說道,“小烈,時候不早了,回家做飯吧。”
“哦。”小烈應道。
“等等,小烈。”汀伯叫住他,“伯伯是過來人,聽我一句勸導。現在好多年輕車輪都在埋怨戴面罩不方便扛塔,整天挑三揀四、怨東怨西,這樣成不了大事,你是要成為辯手的孩子,千萬別學他們,知道了嗎?”
奎叔嘲笑道:“你看你汀伯指導癮又犯了。”
老烈道:“話不能這麼說,老汀也講得對,聖塔協會讓我們戴面罩是為了保護我們不被黴菌感染,那些年輕車輪成天說呼吸不暢,好像聖塔協會想害他們似的。我們偉大的聖塔協會要真想讓他們被憋死,為啥不叫他們全天戴面罩而只是工作時候戴?因為工作的時候人多容易感染嘛,這麼簡單的問題他們都想不明白。等哪天真要求必須全天戴了才能說明聖塔協會想害人,但你們看這可能麼?再說現在面罩也不貴,原本三塔元,醫學部怕我們第一層的塔民買不起,還給我們降價到一塔元,這大恩大德夠那些年輕車輪感激十天十夜了。”
汀伯得意地翹起二郎腿,指著小烈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時刻勤奮,千萬別沾上懶氣。”
“知道了,謝謝汀伯。”小烈道。
老烈欣慰地點頭:“好了好了,回家做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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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擺脫他們了。小烈沿著走廊向裡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淡,但四周依舊喧囂不已,天花板上的吊燈變暗了許多,這意味著夜晚的到來——等燈光完全消失的時候就是深夜了。小烈眼前所見的人與物與往常別無二致,光膀子下棋的人,吸溜著鼻涕畫報的孩子、坐著布棚門口織布的婦女,唯一的不同無非是有些人戴著面罩,雖然聖塔官方只要求工作時戴,但大多數塔民因為害怕感染黴菌還是自覺地全天佩戴,但小烈知道他們害怕的不是病痛,而是感染後所面臨的隔離,一旦家中的壯年男丁被抓去隔離,整個家也就失去了支柱。
可感染黴菌到底是什麼感覺呢?雖然黴菌的恐怖事蹟流傳於聖塔各個角落,每一個人都誠惶誠恐地做足了防護措施,可小烈身邊的沒有一個真實病例,也未有人因此被隔離或者抓捕,那些故事似乎永遠存在於雜誌上。感染火狐黴菌的具體症狀是無力和頭暈,可即使沒有感染,正常生活中也可能因為過度勞累出現這種症狀不是嗎?比起幾十年前的鼠疫,這個病的感病症狀似乎無傷大雅,真的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嗎?小烈又低頭看了看手臂上的聖刺,這東西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紋身,大家都說它會因為染病而變黑,他卻始終半信半疑。
小烈從口袋裡拿出幾小時前端良送給自己的面罩,用手指仔細摩挲著那光滑堅硬的表面材質,比起佩戴它,他更想收藏起來,這麼個高級貨可不是在第一層能尋見的。同時他還要準備用來償還的新面罩,這很讓人傷腦筋,他很不情願多花一分錢,更何況這是意外事件。
馬上要走到家門口了,小烈忽見素陽站在那裡,看起來像是在等自己。估計又是來發牢騷的吧,他心想。自從火狐黴菌爆發導致徵兵拒收新兵,素陽那當上塔衛軍的計畫徹底幻滅成泡影,他便變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抑鬱者,隔三岔五來找小烈傾倒苦水,可每次都只是乾巴巴的無病呻吟。
“小烈……”素陽的聲音哭哭啼啼,臉上卻又沒一滴眼淚,“你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你呀,還沒從悲傷中緩過氣來嗎?”小烈拉開門簾,“進來說吧。”
素陽跟著小烈進入布棚,找了個矮凳坐下,委屈地說:“我知道成天來找你把你弄煩了,可我真是無處可去,沒有其他朋友願意聽我傾訴了。”
“我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但你要振作啊。”
這真是廢話,小烈暗自揶揄。現在這種艱難局勢,誰能振作得起來呢?他自己也對未來一片迷茫。面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他也只能裝作看淡世事的賢者安撫對方了,儘管這不會有任何效果。
“小烈,我也想像你一樣當上跑貨員,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別提了,我今天差點被開除,你以為我過得很好啊?”
“我……我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我不想當車輪啊!黴菌爆發以前,我每天都在盤算如何做入伍介紹,每天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服役訓練鍛煉身體,那段時間我做夢都是穿著塔衛軍制服在聖塔里巡邏,可現在……都毀了……都毀了……”
“素陽,現在已經沒有塔衛軍巡邏了,他們都被藍色天使代替了。”
“你是說除菌隊……讓我加入除菌隊麼?那些都是醫學部的人,我對醫藥一竅不通,加入他們就更不可能了。”
“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建議,只是希望你能看開點。”小烈歎了口氣,“我該去做飯了,不然等會兒我爸又要嘴碎。”
“你呢,小烈?你對未來的計畫呢?”
“我?”小烈陷入沉思。
素陽抓住小烈右肩,十分嚴肅地說:“我記得你提到過動力中樞。”
“哼,那個啊。”小烈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你看現在的封控令那麼嚴,計畫肯定也落空了啊,我最後也還是當車輪的料,什麼辯手考核,那是我父親單方面的癡心妄想罷了。”
話音剛落,布棚外突然一陣喧嘩,密集錯亂的腳步聲席捲而來,伴隨著驚恐的尖叫,兩人察覺到不妙,立即打開門簾探頭張望,誰知跟拄著四腳拐回來的老烈和攙扶著他的奎叔撞個正著。
“哎唷!”老烈猛地後仰,倒在奎叔懷裡,奎叔慌忙扶起他。
“爸,你沒事吧!”
“烈伯伯!”素陽也幫忙扶著老烈進布棚,“奎叔,外面怎麼了?”
“嚇死人嘍,嚇死人嘍……”將老烈安頓在床上後,奎叔拍拍胸口說道,“今天不知道啥時候出了個反聚集法,說是不能在公共場合聚集,否則就要被抓起來。”
“啊?”
奎叔張開雙臂,四指朝前併攏:“他們說為了阻斷火狐黴菌的傳播管道,公共場合裡任意兩個塔民不能在這個距離內停留超過十秒,超過的話就按違反反聚集法論處。”
“誰說的?”小烈問。
“一群天使跑過來說的。”
“那這……”小烈瞪大眼睛,顫抖著吐字,“工作怎麼辦啊?”
“不知道,沒說。”
奎叔說完,四人都愣在原地沒聲兒了,這是真真切切會嚴重影響到他們每一個人的法令,甚至所有塔民的生活都會因此出現致命劇變。過了許久,大家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盯著地板發呆,他們的內心被恐懼統治著,外面的紛亂和吵鬧皆與他們無關,現如今最重要的問題是:接下來則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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