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救治室門口的長龍隊沿著樓梯排下去,形成一堵單薄的、切割整個大廳的人牆,這堵牆繞過中央居住區,直逼東集市區。小烈站在隊伍之中,歪頭一瞧,往前有無數個後腦勺,往後有無數張木訥的臉,他排了整整三個小時,終於推進到隊伍前四分之一的位置。他來此的原因既非治病,也非取藥,而是為了一張普普通通的防菌面罩。
約莫八天前,《聖塔週刊》上刊登了一則狂民簡報,大致內容是那位元狂民揚言火狐黴菌入侵聖塔,許多人將會被感染,在塔衛軍緊急出動將其逮捕後的第三天,狂民被處以絞刑。次日淩晨,聖塔協會醫學部發佈瘟疫警報,稱聖塔遭遇黴菌危機,狂民所言一語成讖,大量塔民感染黴菌,出現頭暈目眩、四肢無力的症狀,救治室被擠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法正常運營。而就在前天早上,聖塔協會為了緩解救治壓力,及時阻止黴菌傳播,下令讓各層工廠批量生產一種黑色的面罩,並大肆宣傳它的抗菌神效,但三塔元的高昂單價使眾多底層塔民望而生畏。
防菌面罩由醫學部直營工廠統一製造,當工廠經理們發覺大量奴民負擔不起購買面罩的費用時,便推出了一款“初級版”簡易面罩,價格僅為一塔元,立刻獲得奴民們的青睞。與此同時,奴民中又有不少車輪察覺到異樣,他們質疑有商人參與其中偷偷獲利,且戴著面罩呼吸不暢,嚴重影響到了他們在塔底的扛塔工作,從而不願掏錢購買。四個小時之前,小烈像往常一樣來到集市上班,卻被老闆冷漠地拒之門外——原來昨晚聖協又緊急頒佈了一條新法令:所有塔民工作時必須戴著防菌面罩,如有違反,罰款兩塔元。此條法令讓所有抱怨商人的車輪閉上了嘴,花一塔元買面罩還是花兩塔元交罰款,孰輕孰重大家心知肚明。
後來小烈自然乖乖來到救治室外排隊,除了無窮無盡的長隊外,救治室門口進出著已經戴上了面罩的病人,他們挨挨擠擠地紮成堆,驚慌失措,完全失序,爭搶著要醫師看病。小烈隱約看見布簾後醫師的身影,似乎是個老人,他靜靜地坐在桌前等待接診,看那樣子完全對外界的混亂漠不關心。這也不奇怪,在第一層就任公職的塔民無一例外都是來自第二層,那是他們的“老家”,而在這卑賤的“新家”裡,每日面對卑賤的奴民,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早已是常態。
“喂!呆子!”
在斷斷續續的走神之間,小烈忽然被前面的售貨員叫住,原來已經排到自己了。他急忙走進房間,將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準備在支票上蓋手印,那位售貨員卻沒有任何要拿出支票的意思,反而滿眼嗔怪地盯著他:
“你搞什麼?”
小烈困惑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快出去。這裡不戴面罩不給進的,事先沒人和你說嗎?”
小烈回頭一看,雖然大家都沒戴面罩,但他們手裡都緊攢著一隻,大概準備排到自己時就戴上。他大悟,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不知道……我之前也沒注意呀。”
“那就是你的事了,出去,下一個。”
“可是我排了三個小時。”
“和我們沒關係,別在這裡鬧事,不然我叫守衛了。”
“我沒有鬧事。”小烈激動得面紅耳赤,“再說了,我就是因為沒面罩才來買的啊,有面罩我還來做什麼?你趕我走,這分明沒道理嘛!”
售貨員回頭對著一扇門嚷道:“來個人架他出去。”
門被推開,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從後邊的房間裡走出來,小烈嚇得節節後退,鞠躬道歉,灰溜溜地逃出了救治室。
要得到防菌面罩就必須先要有一張防菌面罩,如此顯眼的悖論,人們卻默契地視而不見,可悖論在聖塔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小烈感到十分熟悉,卻怎麼也記不起具體的例子。
“小兄弟。”
隊伍旁,一個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叫住小烈,他走過來,指一指身上的挎包。
小烈一頭霧水,詫異地回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買不到面罩吧?這麼長的隊伍簡直是折磨人嘛,你說是不是?”他笑嘻嘻地說,“要戴著面罩才能買面罩,真教人傷腦筋,本來昨天還沒這規定的……這便應了那句老話吧,人算不如天算。所幸我這裡有些存貨,你考慮不考慮?”
“多少錢?”
“一句話,五塔元怎麼樣?”他又拍了拍挎包,意指裡邊正裝著面罩。
“什麼?”小烈愣了幾秒,確認自己沒聽錯後氣憤地回應,“簡直獅子大開口啊!”
“小兄弟,說我大開口你就錯了,我這是在坐地起價,為什麼說起價呢?因為你再多一句廢話,價格就要變成六塔元了。”
“等等!”小烈在心橫豎算了一番,加上父親所需,自己一共要買兩個面罩,總共十塔元,這已經相當於全家三天的食物開銷了。這值得嗎?可是如果沒有面罩,自己甚至無法工作,自然也無法掙到錢,沒有錢就沒有一切,看來這十塔元是不得不捨棄了。
真是奸詐!小烈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惡狠狠瞪對方一眼的欲望,可又唯恐加價,這才佯裝服軟地點點頭。聖塔里奸人遍地走,尤其是底層,老烈也常常教授給小烈圓滑精明的處世之道,但他一向不願入耳。
“就這樣吧,五塔元。”小烈說。
對方沒有多言,熟練地從口袋裡抽出支票,教小烈摁完手印後遞過來兩個軟趴趴的面罩,這和他見到的旁人所戴的硬質面罩大不同,如果說那些人戴的是“初級版”,那這就是“半成品版”了吧。
於是小烈在臨走前問道:“你給的面罩怎麼這麼奇怪?”
男人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敷衍地說:“別管那麼多,反正有不少人戴呢。”
他的意思應該是這種面罩被官方承認,能夠戴著工作,那倒也符合自己的購買初衷。然而錢都給了,反悔又能怎麼樣呢?小烈心想著,悻悻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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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居住區,小烈沿著那條自己走過無數次的返家路線前進,雖然低著頭處於半發呆狀態,但他的潛意識總能保證自己在分岔口走正確的路。他臉上戴著所謂的防菌面罩,視線越過面罩眼部透明的軟塑材質投向外部,所見的一切都帶著一絲波浪,他的鼻腔被劣質的塵味填充,雙唇摩擦著粗糙的過濾棉布,首次面罩體驗令他頗不舒適。
不敢相信自己要每天戴著這玩意跑貨,想必很難堅持吧?小烈暗想道,消極情緒瞬間佔領優勢。
這時候前方出現了幾個穿著怪異的人,他們渾身被深藍色緊身衣包裹,臉色也戴著特質的、棱角分明的高端防菌面罩,面罩亦是深藍的,被深藍色浸染的他們有序地排列成陣型,分為兩列走在長廊上,背上背著一個密封的墨黑色鐵桶,鐵桶底部連接著壓力裝置,裝置表面伸出一條細長的軟管,軟管前端是喇叭狀的噴頭,藍色的人們握住噴頭四處噴灑不明液體。
小烈默默數了數,一共七個人,每個人都負責給隊伍中自己所在的一側噴灑,一邊噴一邊緩緩向前走,眼看逐漸逼近自己,小烈急忙往岔口拐角躲避,注視著他們從自己眼前經過。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小烈稍微猜一猜便有了答案,能在公共場合肆意橫行的只有塔衛軍了。
因為黴菌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短短七天,聖塔卻似乎大變樣了——至少自己居住的這一層是如此。它間接影響到了不少人的正常生活,甚至人生計畫,譬如素陽,昨天他愁眉苦臉地告訴小烈,他那參加塔衛軍的宏偉計畫還未開始就被命運挫敗,徵兵部發佈通告稱為預防軍隊內黴菌傳染,暫時向全塔停止徵召新兵,而要下次徵兵恐怕要等一年後了,可那時他已經到了法定車輪年齡,很可能在餘生都與當塔衛軍無緣。
誰會料到如此劇變呢?只能祈求這段病怏怏的時期早點過去了。值得樂觀的是,獨眼先生在瘟疫警報的公開會議上對疫情做出分析,他十分自信地“向廣大塔民保證只是一個小挫折”,並強調“只需兩個星期的消殺就能完全解決”,想到這裡,小烈猛然覺悟,所謂的消殺大概就是方才自己看見的藍衣人所做的事情吧?那麼他們就不是塔衛軍了,而是醫學部的人。
回到家後,父親的話證實了小烈的猜想。
老烈躺在床上樂呵呵地說:“他們是醫學部派來的除菌隊,聖塔協會的反應可真快啊,估計黴菌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完全清除了……如果是別的國家,比如利伯泰德指不定要亂成什麼樣呢。話說回來,我聽說利伯泰德的確也被黴菌纏上了。”
“是嗎?聽誰說的?”
“街坊鄰居說的,他們中有人訂了《塔外新聞》。”老烈掂一掂手裡的面罩,將話題轉移到它身上,慢條斯理地說,“一個要五塔元啊……這也實在沒辦法,我知道你心裡窩火,可這特殊時期,面罩短缺是肯定的,忍一忍吧。”
平日裡父親常常抱怨超支花費,可一到“特殊情況”,他總是莫名豁達起來,容忍度深不見底,小烈回憶起來,每次因為朝令夕改的民生法例被罰款,父親也是如此心平氣和。
“你要知道瘟疫警報是什麼個概念。”老烈繼續道,“上一次發出這樣的警報還是在二十二年前鼠疫爆發的時候,好在瓊宇家族的聖明領導,我們很快便扛過去了,也沒死多少人。那年你老爹我還是個青壯年哩!這次也是一個道理,只要堅定不移地遵從聖塔協會的命令,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說不定一個月後都沒人記得這什麼破黴菌了。”
但願真是這樣,小烈原本心持懷疑,聽完父親一番話後也覺得有理,憂愁臉色一掃而空。接下來該去集市開工了。
“爸,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誤了工可不好。”老烈又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拍拍床板,滿面嚴肅,“等一下,你應該沒忘記今年還有什麼大事吧?”
“你是指辯手考核吧?我知道,我怎麼會忘了呢?”
“對……哎,不對,辯手培訓堂的秋季班過幾天就要開了,我們可是交了全套的學費,你別忘記去啊。”
培訓堂的課程安排共三年,每年兩個季度,每季度持續三個月,這次的秋季班是最後一個季度,即總複習。一想到要重回課堂,各式各樣的不悅回憶便湧入小烈腦海,趾高氣昂的教師爺,勾心鬥角的同學,枯燥乏味的講義,在那裡一坐就是半天,這半天裡除了不知所云的抽象授課外別無他物,既然賺不到錢便是浪費時間,既然小烈在培訓堂浪費時間,老烈的存款就要燃燒。他無法與父親共情,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其中意義,卻礙於孝道只能唯命是從。
“知道了,不會忘的。”
“好,好……不會忘就好,咱家就指望你出人頭地啦……”
老烈恢復了笑臉,腦海裡已經浮現出了兒子穿著辯手長袍,站在歷史課講臺上揮斥方遒的模樣,他對自己的幻想心滿意足,機械地點頭,招招手示意小烈趕緊去工作,自己則翻開《流星笑話社》準備閱讀。
咱家?小烈望著這個簡陋單薄的布棚間,父親口中所謂的“家”其實只有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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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鶯沫坐在醫院的公共長椅上,透過面罩看著“清潔小屋”前絡繹不絕的人群,失落感虛空襲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聖塔週刊》上獨眼先生所承諾的“兩個星期的消殺”至今歷歷在目,可兩周已過,今天是第十五天,疫情仍未有好轉跡象。
這段時間對聖塔所有塔民來說都格外漫長,期間出現了許多新鮮事物,如清潔小屋,如檢測黴菌的螢光劑,還有一直處於研製狀態的抗黴菌藥。據醫學部的通知說,這次的火狐黴菌原本長年潛匿於褐原地底,今年不知何故忽然蔓延至地表,不僅聖塔,連異域各地都開始出現有感染症狀的人群,利伯泰德尤其嚴重,奧斯切、吉蒙國、奎廉國和傑佩恩也無一倖免,許多塔民愈發感到此次大規模傳染不簡單,一時間人心惶惶。面對傳染性異常兇猛的黴菌,聖塔協會緊急頒佈感染者隔離法,四天前,第二塔層醫院的隔離處逃出一位中年女性塔民,回到她家坐在的南居住區,此舉導致該區一夜之間一百五十六位塔民被感染,出逃者成為隔離法誕生後首個判決案例,在公審之後被判處絞刑。
新一期《聖塔週刊》刊登了這則新聞後,聖塔上下都在唾駡那個出逃者為了一己私欲而不顧別人死活,是助長疫情的幫兇,後來許多人也不約而同統一口徑,一致認為她是導致獨眼先生預言失敗的主要原因。
乃至今天公共歷史課上,辯手在講臺前斬釘截鐵地痛駡:“假如她不那麼做,也不會無故多次一百五十六個感染者,我們也不會因此和疫情打延長戰!”
緊跟著隔離法的腳步,封控令橫空出世,隨之帶來的是醫學部發明的螢光劑和“洗禮”。聖協規定每位塔民都要去醫院接受“聖刺”,即往小臂上刺青,在手腕上方約六公分的位置刺一個醫院圖示,然後用螢光劑染色,使得圖案得以長存。螢光劑受魔法加持,可檢測黴菌存在與否,發出白光代表健康,轉為黑色代表已被感染。
所謂的“洗禮”是針對人體消除黴菌的一種手段,也起到檢測作用,大體流程是:塔民來到醫院的清潔小屋登記,簽字摁手印以繳納費用,脫光衣服坐在聖池裡浸泡十分鐘,然後用“聖絹”擦拭身體,最後走出清潔小屋,這便完成了一次洗禮。洗禮的費用為每次四塔元。
鶯沫如今剛完成她的第一次洗禮,在門口等待那個人的出現。清潔小屋是長屋,由四個方體隔間並排組成,故有四扇門,門前皆排著一望無際的長龍隊,排隊者悉數戴著防菌面罩,她只能憑藉衣服的差異判斷身份。
誰知他卻在另外一邊出現了——
“鶯沫,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啊,西清……”鶯沫猶豫不決地站起來,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袋子,“怎麼這麼多面罩啊?”
“怕你不夠用啊。現在防菌面罩可不容易買,我自己都事先囤了很多呢。呐,全送你了,一片心意。”西清將臉上略微歪斜的面罩扶正,“倒是不貴,算起來也就四十塔元,你先用著吧。”
“這不行,你要送就送給我爸,我不接受。”
“那有什麼區別啊?”
“我不想虧欠你。”
“這有什麼,我是跟你結婚,又不是跟你爸結婚,當然要送點東西給你啊。”西清伸手想要牽鶯沫的手,卻摸了一把空,他隨後尷尬地撓撓頭,“走吧,我們去劇院看話劇。”
“要去你自己去。”
鶯沫想起早上自己的母親忽然抽了瘋似地強求自己陪西清去醫院洗禮,一問才知道她在幾天前就先“替”自己約好了,撮合之意溢於言表。聽母親說,假如不去的話,西清就會一直等到晚上,鶯沫不想給他帶來麻煩,一時心軟便從了,現在回想真是後悔萬分,這傢伙怎麼會有耐心等到晚上?以他的德性來看,也許站上十多分鐘就主動回家吧。
“鶯沫!你太任性了!”西清故作怒顏。
“這句話又是誰教你的?你媽媽?還是哪個媒人?”鶯沫別過頭去,“你的每一句話都在虛與委蛇,都是事先算計好的,別以為我聽不出來,我聰明著呢。”
西清一時語塞,看起來像是被說中了,驚愕之中透露著些許懊惱。終於,孩子氣的他原形畢露,甩下一句“那就送你爸”便匆匆離去。
終於擺脫了。鶯沫又坐回長椅上,呆呆地凝睇前方,面罩抵著她聳立的鼻尖,她吸入的所有空氣都是被閹割的、劣等的,如果這時摘下它,迎面而來的新鮮空氣肯定能讓心裡舒坦許多吧?
不論家人還是什麼熟識者,似乎沒一個能讓自己安心地傾訴啊。鶯沫忽然想起小烈,這個男孩是自己能想到的唯一一個會聆聽傾訴的朋友,但特殊形勢使她少有機會見到他,黴菌爆發前至少能隔三岔五地遇見,黴菌爆發以後,聖塔限制跨層工作,她就沒有再收到過他的消息了。他會不會也被感染了呢?
“感染”這個概念對於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不幸被火狐黴菌纏上的似乎都是住在其它居住區的人,而自己這一邊始終風平浪靜,也未曾見過什麼悲慘景象,不過要是想去實地探查也是謬談,畢竟現在聖塔協會頒佈的封控令可不是開玩笑。當下的局勢頗讓人困惑,又是停工,又是停學,接下來會是什麼樣的日子呢?鶯沫看著排隊的人們,有的亦呆滯,有的手捧《流星笑話社》笑得合不攏嘴,也有的抱著自己的孩子,一邊搖一邊說著哄他開心的俏皮話——他們也有自己這樣的疑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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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清這小子……”端良將裝滿面罩的袋子丟在飯桌上,苦笑著說,“又來外貿部找我,不由分說塞給我這個。”
愛嫻往嘴裡扒著飯,同時嗔怪地瞟了女兒一眼。端良立刻猜到了個大概——大約一個小時前,西清垂頭喪氣地蹲在在大廳門口,一見到自己便屁顛屁顛地跑過來,遞過來一袋面罩,皮笑肉不笑地說鶯沫讓他轉交給自己,語氣中似乎有些惱火,多半是被鶯沫潑了冷水。而鶯沫拒絕後回到家又跟愛嫻吵了一架,這才導致如今他下班回家見到的這個局面。
端良替女兒解圍道:“那小子是急性子,又有點小錢,沒吃慣閉門羹。”
“反正……反正哪怕我說上百次她也不會聽!”愛嫻把筷子摔在桌上,“錯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母女倆僵持了一會兒,鶯沫像往常一樣踢開椅子,氣衝衝地回自己的房間。
這段時間,端良每天回家看到的不是吵架就是吵完架的場景,抑或是吵架前的劍拔弩張,換作以前的自己也會幫著愛嫻對女兒好言相勸,可如今要變天了——只有他知道。變天意味著社會局勢的改變,而如今她們的所有矛盾都基於社會局勢,或者說傳統局勢中的利弊關係。西清的家庭在第二層裡身處高位,一旦鶯沫和他結婚,自己的家庭就能頃刻間雞犬升天,從通俗的層面來解釋,連素日裡總是用輕貶眼光看待自己的鄰居都會陡然變臉,轉為嫉羨的神情。
所謂的鄰居是住在他們左邊的一家八口,二十多年前,那對夫婦鑽生殖基數的空子陸陸續續產下六個孩子,由此常常沾沾自喜,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年老後能夠坐擁來自六個孩子的養老費用,兒子的贍養費加上女兒收到的生殖費,這足以令旁人妒忌一輩子。而他們年輕時所付出的養育費用呢?其實只要能減則減還是可以過活的,反正只要能捱到孩子長大成人就好,告訴他們自己盡力了,難不成他們還會因為童年受的苦而做出諸如拒養父母這樣違背孝道的事情?
但凡事有負面影響,如今他們的居住面積和端良一家相等,卻要擠八個人,除開一個尚在嬰兒期的男孩住父母房間以外,其餘五個要住一間房,這頗難受,但端良甚至還聽說過九個孩子住一間房的奇聞(據說是六十年前生殖基數較為寬鬆的時期),可誰知道呢?說不定在地板之下,也就是聖塔第一層還真有不少這樣的事。
住在他們家右邊的則是一個佝僂著脊背的老太太,平日裡關係倒也還不錯,她的和藹慈祥和左邊鄰居的自私狡詐形成鮮明對比,關於她的家事,鄰里之間都知道。她的老伴很久以前就駕鶴西去了,唯一的兒子被下派到第一層的造紙廠工作,常年不回家,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端良和愛嫻偶爾會過去探望她。
“你怎麼了?”愛嫻走過來用質問的語氣說,“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女兒的婚事這麼冷淡,這段時間都這樣……不,是從兩個多月之前的那次……那次貿易日開始,那天你經歷了什麼?”
端良恍然一驚,心裡暗暗冒冷汗。果然還是逃不出她的眼睛啊……
“有嗎?我可是一心希望女兒嫁個好人家。你說的什麼冷淡……我倒沒注意到,也許是工作原因吧,從那次之後工作量就變多了。”
愛嫻怨憤地盯著丈夫,整張臉寫滿了狐疑,仿佛他背地裡做了傷天害理的惡事。過了一會兒,她恢復平靜,擺擺手說:“她再怎麼不情願,這樁婚事都一定要成,你自己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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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端良照例是最早起床的。自從黴菌爆發以來,他所就職的部門便頻繁地召開以“堅守聖塔思想,勇鬥火狐黴菌”為主題的早會,久之已然成為了慣例,不僅是外貿部,聖塔里所有公家崗位似乎都把這當成了一種新趨勢。仔細聽早會的內容便不難察覺其中貓膩,十多天以來,端良發現會議每隔四天的演講稿就會出現與此前雷同的內容,唯一不同的只有段落順序,換言之就是上級領導準備了四篇演講稿,每天念一篇,完成了一個輪回便從頭開始,將每篇演講稿的段落順序打亂再念一遍。
所謂的演講其實言之無物,是縮小版的歷史課,端良及其同事皆心知肚明,但“做無意義的事以維持崗位”早就是公職人員默許的潛規則,這就是他們“用勞動換錢”的方式,而不是什麼丟人的秘密。
可是今日的外貿部略有異常,端良還未走到大廳門前時就看見了門口的兩簇嬌豔欲滴的牡丹,一條鮮紅刺眼的紅毯由門前五米處鋪到門後,穿過整個大廳,一直延申到瓊宇尊王的巨型銅像底下。陣仗不小,他立刻明白了——今日有大人物來訪。
銅像周圍吵吵嚷嚷圍著一群戴面罩的人,端良望去,其著裝打扮皆是眼熟的高層領導,他們似乎在焦頭爛額地討論什麼,有的甚至激動地拍手跺腳,究竟是何等人物能令他們如此不顧醜態?大廳上方飄揚的豎向條幅說明了一切——
恭迎聖塔協會領主獨眼先生蒞臨外貿部
“領主”並非官方給詞,而是民間奉承用的,放在檯面上難免有些僭越的味道,因此也有熱衷於玩弄權術的協會成員替獨眼先生給出了解釋:領主基於聖塔協會而非聖塔,領主即“統領聖塔協會的主人”,不等同于國王。端良半晌才反應過來今日來客不只是稀客這麼簡單。聽同事們說,獨眼先生上次來訪大約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時端良還是個公店裡的小雜工,因此今天是他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聖塔週刊》上那位被描述得至高無上、地位僅次於瓊宇八世的“國師”,許多同事也是如此,他們格外地激動、興奮甚至惶恐。
端良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後便被召集到禮堂開早會,早會的首要內容毫無疑問也是關於獨眼先生的,領導教大家千萬要謹慎,行跪禮,直視是大忌。不久前外貿部收到聖塔協會發出的指令,關閉此後在吉蒙國和奧斯切國的貿易日,想必獨眼先生此次訪問是對該指令的進一步指示。就貿易日的變動而言,雖然明面上說是為了阻斷黴菌進入聖塔,端良依然對此抱有猜疑——其實是因為庚梭國吧。與其說庚梭國是政治友邦,倒不如說是一隻對聖塔虎視眈眈的巨獸,要保證巨獸不吃掉自己就必須常年喂肉給它,讓它意識到自己的額外價值,這便是進貢的緣故,除此之外,還要必須注意不在別的方面招惹它。一方面庚梭國與吉蒙國關係緊繃,切斷與它敵對國的貿易關係很有必有;另一方面庚梭國的附屬國馬基利亞城邦發生暴動,而奧斯切國的政客曾發佈過對“暴徒”的口頭聲援,這讓庚梭國國王頗為懊惱,因此也要暫時和奧斯切劃分界限。
至於什麼阻斷黴菌傳染顯然是謬言,聖塔高層的權貴們如今仍舊熱衷於用貨雕進口塔外食物,他們似乎並不懼怕這個黴菌——也許是有治療保障吧。
再仔細想想,獨眼先生當時在公開會議上信誓旦旦地宣佈只需兩星期便能讓黴菌完全消失,可協會在那之前就已經頒佈了面罩法,接下來一連串的隔離法和封控令如行雲流水般出現在塔民眼前,仿似早就已經設計好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早就知道兩個星期根本不夠,也許兩個月都不夠……端良瞪大眼睛,猛地捂住嘴,生怕這個想法不小心被洩露出來。他左右張望,同事們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只是木偶般直立著,而講臺上開會的領導正一字一頓吐著官調子。
“……聖塔傲立於異域,聖塔給異域帶來的影響絕非利伯泰德或者奧斯切之類的鼠輩可以比擬的,瓊宇家族放眼異域,鳥瞰眾生,有魄力亦有恒心將聖塔思想傳播整個異域,為貧瘠之壤增添光彩。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我們外貿部的舉手投足便能給某個國家帶來如巨浪滔天般的利益,也能讓某個國家的經濟瞬間毀於一旦。這一段端良聽過無數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領導低頭看了看稿子,繼續說:“我們外貿部的舉手投足便能給某個國家帶來如巨浪滔天般的利益,也能讓某個國家的經濟瞬間毀於一旦。是我們想主宰異域麼?不,那是自私自利的新代國才渴望的事情,聖塔思想的精髓是平等,倘若階級分化在異域裡徹底消失,這是何等的樂土?”
又是照搬以前的話,像催眠咒一樣……
這時候大家的工作是堅持不打盹,只要成功了就可以賺到錢。這麼一想,端良旋即清醒多了。
早會的最後,領導宣告了獨眼先生來訪的事情,似乎怕觸及什麼不該講的東西,草草幾句了結,像通知吃午飯那樣隨便。會議解散的一刹那,大廳裡的喇叭隨即通知全體職員前往大廳準備迎接儀式。
大廳的天花板多出了十餘盞絢麗的禮燈,禮燈由一根根長長的、飄揚著絲帶的彩繩固定,垂得低低的,直逼人們的天靈蓋。部長和一行附屬領導單膝跪在紅毯盡頭,背朝銅像,員工們則黑壓壓一片分佈在兩側,雙膝下跪,緊緊彎著腰,臉幾乎快貼到地上。端良有幸落了個前排位置——這大約也是不幸,一舉一動暴露無遺,稍不留神便會惹火燒身。
“恭迎聖塔協會領主蒞臨聖塔外貿部!領主光芒永耀!”
端良的心臟仿佛遭受沉悶一擊,支撐著地面的雙手變得綿綿無力,他拼命使喚自己的餘光觀察門口,卻害怕得連眼珠都轉不動。好不容易有機會親眼目睹聖協領主,任誰都想偷瞄一眼吧?可跟自己這份工作比起來,好奇心根本算不上什麼,所以沒有人敢做多餘的動作。端良透過面罩緊巴巴盯著著地面,每一粒塵屑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急促呼吸著,口中的熱氣與面罩碰撞後回饋在臉頰上,逼著他倒吸回去。
門口沒有腳步聲,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微鳴。
是浮石,獨眼先生站在浮石上飄過來。端良不止一次聽說過浮石,它是一種由魔晶石打造而成、在聖塔高層非常普及的移動工具,高層面積緊湊,沒有所謂的遠路,即便如此,那些權貴還是懶得親自動腳走路,極度依賴代步工具來進行位移。
衣領上的聖塔塔徽讓端良眼前一亮,在這個光滑鋥亮小銅片上,他看見了一塊扁平的黑石,黑石上正筆直地站著一雙腿。是獨眼先生沒錯了,端良的塔徽非常清晰地倒映出他和他的浮石,將衣領稍稍往上翻一點兒,端良立刻瞅見了全貌。不知是不是角度問題,獨眼先生看起來比《聖塔週刊》上的畫像矮了許多,但右眼仍舊戴著暗棕色眼罩,眼罩上刻著金色的塔標,他背著手緩緩前移,大廳內鴉雀無聲。
忽然,塔徽上倒映著的獨眼先生斜著腦袋朝端良看過來!端良大驚,肱二頭肌差點失去意識使自己的腦袋直勾勾撞到地上,幸好他及時反應過來——獨眼先生只是在例行公事地掃視兩旁的跪者。他突然一愣,發現了一個天大的問題,這個身居高位、備受萬人敬仰的大國師竟然沒有戴面罩。
獨眼先生沒有給端良更多窺視時間,乘著浮石掠過他的頭頂,在銅像前的停下來,對一眾領導輕蔑地說:
“站起來吧。”
當領導們鄭重起身後,浮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向,他正對大門開始了他的講話:“諸位貴民,大家早安。假如說動力中樞是聖塔的命脈,那麼外貿部便是它的雙手,身為那雙手上的細胞,我相信你們都為自己深感自豪。”
那麼雙腳呢?想必是車輪吧?說難聽點就是奴民,看來他不敢講出來。端良心裡忍不住唱反調,他深知這非常危險,不斷通過內心鬥爭來勸阻自己。
“目前火狐黴菌肆虐異域,許多新代國皆遭殃及,他們卻說這是小病,還誇下海口稱要在一個月內研製出特效藥,敢問在座的各位貴民,你們信麼?聖塔巍峨雄偉,其所坐擁的歷史財富超過異域裡任何一片土地,大家應該知道,瓊宇藏書閣有一本《塔典》,裡面記載著數百年以來的能工巧匠,當中不乏醫神藥聖,那些所謂的新代國引以為豪的製藥技術沒有一個不是剽竊我們祖宗的。既然他們如此狂妄自負,那麼——如今我們關閉貿易日,與之斷絕往來,諸位猜一猜會發生什麼。哼,我且在此預言:他們會被黴菌擊潰,屍橫遍野。”
“領主英明!”領導們默契配合,深鞠一躬。
獨眼先生的談吐風格和《聖塔週刊》上別無二致,端良的好奇心迅速消磨殆盡,只剩下緊張和心悸。
“貴民們!我放眼望去,你們那一個個肩負重任的身軀都迸發著希望,聖塔的希望。”
銅像邊上的抄寫員手疾眼快,將獨眼先生的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這些語句將來會被載入塔史,存放進瓊宇藏書閣。
“貴民們!”獨眼先生振臂高呼,“從今天開始,請你們遵從聖塔協會的指導,一心與火狐黴菌抗爭,異域裡是沒有什麼能鬥得過聖塔思想的,亦是從今天開始,為了獎賞、鼓勵你們,你們擁有所有四級法令的豁免權,無須再接受罰款。”
現場沉默片刻,領導們忽然齊聲讚頌:“謝領主!領主光芒永耀,彪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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