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砰!
小烈的額頭似被人敲了一悶棍,當他回過神後,發現原來自己並未挨誰的打,而是抵不住睡意,腦袋撞到了桌上。他揭下粘在眉心的紙頁,夾雜著奶音哼唧一會兒,努力回想自己打了多久瞌睡,思考無果,便站起來舒活一番筋骨,打個呵欠,眼窩滲出倦淚。看著桌上雜亂擺著的幾本厚書,小烈感到十分心煩,又扭頭望向床上的老父親,他的背靠在揉成一團的被褥上,腦袋枕在對折的敗絮枕頭上,也在昏昏沉沉地打盹兒。
各色的喧嘩從棚外傳來,他們和兩邊的鄰居只有一布之隔,聖塔底層的居住區皆如此,這樣的“房間”是藏匿不住聲音的。
再看向天花板上吊著的鏽跡斑斑的笨鐘,佈滿刮痕的玻璃面反射出整個房間的樣貌,透過紊亂的光影,小烈發現上班時間就要到了,再過一會兒他就要趕去集市,背上貨包去聖塔二層的公店進貨,一想到這裡,他竟滿懷期待。離上一次與鶯沫邂逅已經過去了四天,集市的雇主終於又給自己派發任務了,這次的進貨量明顯更少,可以留在那和她多聊會兒天,因此小烈的心情不知覺輕快許多,但父親的咳嗽馬上把他拉回現實。
“咳咳……咳……剛要睡著,又管不住喉嚨了……”
“你睡著了,我都聽見鼾聲了。”
小烈方才躍動的心又沉下來,坐到床邊,安撫父親的左臂。頑疾纏身,年入遲暮,意識常常在睡眠與清醒之間徘徊,這幾乎是底層大部分奴民的寫照。
“睡著了麼?嘿嘿,我都沒注意……”父親又乾咳兩聲,閉上眼重回夢鄉,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軀殼,假若沒見起伏的胸口,任誰都會以為是一具屍體。
小烈的父親瘦骨嶙峋,人們都喚他作老烈。老烈年輕時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壯漢,和所有“車輪”一樣,他擁有格外發達的腿肌,常年握著塔底的鐵把手行路,那時小烈的母親還健在,後來天有不測風雲,小烈十歲時,母親因為違反生殖法被抓去墮胎,結果醫師操作不當,一屍兩命。老烈遭受到巨大打擊,從那以後,他意識到一輩子待在塔底是行不通的,如果不嘗試改變什麼,世世代代都只能被壓在塔底,面對各種意外甚至沒有力氣掙扎,於是他更加拼命地工作,讓兒子上學,渴望找到命運的突破口。
在聖塔第一層,如果到了一定年齡還未找到工作就必須去當車輪,協會的規定稱這是“塔民義務”,但誰都知道只針對底層奴民,因此適齡的孩子們要麼為了避免當車輪而奮發圖強,努力念書考試,要麼自知沒有競爭優勢,乾脆將時間揮霍在閑玩上,等畢業後老老實實去抬塔,然而只要進入了車輪社會就要把所有精力花在工作上,再也抽不出時間去做其它事情了,換言之就是要幹一輩子,永遠翻不了身。在同齡人都爭先恐後進入集市當學徒,只為在未來的某一天躋身第二層的時候,小烈的父親為他安排了一條不尋常的路——向聖塔協會進發。
起初,這個旁人眼裡形同天方夜譚的計畫連老烈自己都不相信,奴民怎麼可能和聖協扯得上關係?要真這麼容易,豈不是人人都不用扛塔了?但經過一番研究,老烈發現有一個鮮為人知的門道——他打算讓兒子參加辯手考核。與協會內其他職務不同,成為辯手需要敏捷的才思和卓越的表達能力,宣傳部是聖塔政治體系的核心,如果天生嘴笨,即使貴族出身也無法被選上,因為辯手不是閒職,其發佈的言論面向所有塔民(包括底層奴民),故萬一說錯了話,後果不堪設想。既然少了階級篩選機制,競爭壓力便大大減小,機遇也更多。辯手職務向聖塔六個階層招賢納士,搜羅天資聰穎的孩子,凡應聘此職位,皆需要通過層層審核,其中不僅包括無犯罪記錄,連和有犯罪記錄的人來往都不行,一旦發現通通拒之門外,順利完成一系列繁冗的審核之後才可進入正題,即辯手考核。考核方式分面試和筆試,內容複雜,題面晦澀,大約每一百個人參加考核,最後只有五個人能被錄用,其困難程度可見一斑。
“你只管準備考試,其它一切包在我身上。”每逢兒子質疑自己的決策,老烈便如是說。
於是,在小烈十四歲那年,老烈把自己的積蓄為兒子買來和辯手有關的書籍,讓他潛心攻讀,等攢夠了錢再讓他去讀辯手培訓堂。事實上,身為地位卑賤的“車輪”,想單憑那一個收入來源攢錢幾乎不可能,光是維持生活就耗光了他們的工資,再者還要面臨層出不窮的罰款,老烈不得已著手尋找第二份工作,於是白天在塔底抬塔,晚上去集市當搬運工,只給自己留下六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苦不堪言。小烈心裡看著難受,屢次勸父親放棄兼職工作,結果換來的還是那句話:
“我說了多少次,你只管準備考試!”
三年前,老烈兼職搬運工時,扛著一個大鐵櫃走在大堂中心的樓梯上,因連夜少眠,過度勞累,於是兩眼一黑,從二樓直愣愣跌下來,鐵櫃砸向下半身,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得知自己癱瘓後,老烈不但未傷心,還仿佛松了口氣,欣慰地對兒子說:“好在存夠了學費,你可以安心去念書了。”
那天開始,小烈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進了辯手培訓堂,堂主知曉他的家境,在他入學的第一天便冷漠地對他說:
“雖然你的上學時間更少,但錢可不能少交。”
培訓堂課程多,習量大,加之小烈本身無心鑽研,在學堂渾渾噩噩,虛度光陰,雖然每次父親問起學習進度都以假話蒙混過去,謊稱學有成效,但真正的情況只有小烈自己知道。
此外,小烈自己買的學習資料加上學堂派發的複習書堆積如山,不外乎是《辯手基礎》、《聖塔思想詳解》、《瓊宇家族史》、《聖塔協會概論》、《瓊宇經濟體系詳解》和《利伯泰德衰亡論》等等,眼花繚亂,艱澀難懂,光是入門都要費上一年時間,按照培訓堂的說法,入門以後,第二年是深度解析和研究,第三年是複習匯總,然後為最終考核做準備,而小烈即將參加的辯手考核就在今年冬天——迄今還剩六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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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用心複習啊?”老烈忽而又睜開眼,虛弱地問道。
“當然有啊。”小烈走到桌前,選一本《辯手基礎》隨手翻到一頁,展示給父親看,“你看,我記了好多筆記,黑壓壓一片呢。”
其實那是他在上課時閑來無事的塗鴉,還曾經被老師發現,揪住耳朵痛斥一頓。但他知道父親眼睛不好,看不清遠處的東西,所以便直接攤給他看。
“好,好啊。”還沒等兒子把書拿穩,老烈便笑呵呵地說道,“像你這麼努力的孩子怎麼會考不上?”
“爸,培訓堂裡比我厲害的人多得是,就算沒我聰明,也比我有錢,我爭不過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一次沒考上就考兩次,兩次考不上考三次,我們拿一輩子跟它耗,不信耗不過……咳咳!”老烈扶著床坐起來,“小烈,你聽我一番話,只要你有決心,我就會在你背後一直支持你考辯手。唉,可如今我爛命一條,大限將至……”
“爸,別說這些。”
“爛命一條,大限將至……爛命一條,大限將至……”老烈想不起後面要說什麼,洩憤似地敲敲自己健忘的腦袋,無奈地躺回去,嘴裡重複嘀咕著這句話。
“爸,我該去集市跑貨了。”
老烈歎道:“唉,去吧,去吧,順便幫我把信箱裡的笑話書拿來。”
小烈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從地上立著的垃圾桶似的生銹鐵箱裡拿出兩本雜誌,一本是基礎訂閱本《聖塔週刊》,另一本是父親加訂的《流星笑話社》。《流星笑話社》的訂閱費也是每週1塔元,這是老烈唯一的娛樂消費,裡面的笑話總是讓他笑得合不攏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的續命藥。
這本幽默雜誌裡收納了許多通俗短笑話,也有連載的長篇詼諧故事,深受廣大塔民喜愛,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內容背景大多設置在塔外的新代國,尤其是聖協宣傳中的敵對勢力,如:
奧斯切國發生饑荒,民不聊生。一個男人在大街上覓食無果,失神落魄地打道回府,等走到家門口,卻發現屋內起了火災,而自己的妻兒還在裡面。鄰居們前來救人,可大火來勢洶洶,誰也進不去,那個男人急得坐在地上大哭。
鄰居們紛紛安慰道:“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
男人氣憤地說:“你們懂個屁,烤焦了還能吃,燒成灰了我吃什麼!”
又如:
一個利伯泰德小男孩因為長期被媽媽打罵患上了抑鬱症,沉默寡言,茶飯不思。這一天,他坐在樓頂上準備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
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善良和藹的媽媽能在這時候安慰我啊!男孩感歎道。誰知就在即將縱身一躍的時,母親出現了。
“媽媽!”男孩喜出望外。
母親左手提著垃圾袋,惡狠狠地說:“下樓順便把垃圾帶一下,你這個廢物。”
結尾的反轉總是出其不意,風趣詼諧,也難怪這本雜誌的銷量在全塔雜誌中排名第二,僅次於《聖塔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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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烈走出家門,拉上門簾拉鍊——布棚既然沒有實體牆,也就沒有實體門,站遠了看,只是一個個固定在牆上的大帳篷罷了。大帳篷之間緊密相連,它們的總和便是居住區,居住區過道上蚊蠅繚繞,臭氣熏天,這裡時時刻刻被吵鬧聲籠罩著,聲源是所有住在這裡的奴民,有大笑,有大哭,有憤慨,有悲慟,稀裡嘩啦,排山倒海,無情地摧人耳膜。這裡所有人的衣裳皆破舊,他們大多數是處於休息時間的“車輪”,站在過道上,蹲在過道上,躺在過道上,把過道當客廳群聚閑侃。許多布棚的大門敞開,經過門前可以看見裡面的酸澀景象,奴民們或男或女,翹著二郎腿躺在榻榻米上,要麼看雜誌,要麼呼呼大睡,即使睡覺,鼾聲也變成吵鬧的一部分。
聖塔底層沒有私人廁所,只有設立在過道交叉口的簡陋公廁,無數條橫豎的過道就有無數個交叉口,故而公廁也數不勝數。廁所亦只是布棚,掀開門簾,惡臭席捲而來,一條條水泥坑道整齊並排著,像被犁過的農田,奴民們如糖葫蘆串兒一樣蹲在糞坑上屙屎,眼對眼,屁股對屁股,有人進來了便抬頭張望,像望飛舞的蒼蠅那樣漫不經心,好在他們的腦子裡全是生計,對羞恥沒有過多理會,人人都不理會,羞恥也就不復存在。
“喂!”背後忽然有人叫小烈一聲,“怎麼回事,見到我都不吭聲了?”
原本快步走的小烈急忙刹住腳,轉身一看原來是素陽,原來在學堂認識的同學,因為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畢業後也常常來往。
“我走神呢,沒看見你。”見到是熟人,小烈便也不裝客氣了。
素陽一隻手握著剝成綻開的百合花形狀的香蕉,嚼動著嘴說:“你現在是大忙人哩……還能去第二層,可謂羨煞旁人了。”
“你別拿我找樂子了,運氣好罷了。”小烈想到癱瘓在家的父親,心裡有些反感對方的話。
“我拿你找樂子?”素陽抬起手,一把摟住小烈,“我的話可句句由衷啊,我現在比你慘多了。”
“怎麼了?”
“你不知道吧,我他媽被老闆開除了,要不如今怎麼會到處閒逛?”素陽說完放開小烈,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一口咬下最後一截香蕉,把皮扔到不遠處的垃圾堆裡。
小烈將眼前的好友至上而下打量一番,素陽比他略高一些,體格也較他更健壯,理應在送貨方面具有優勢,怎麼會落到被開除的境地?於是捏一捏他左臂的肱二頭肌,打趣著說道:“你這麼虎背熊腰的,那老闆是哪根筋搭錯了還解雇你?”
“店裡入不敷出,他要找藉口趕走一些人,就說我做事效率低……什麼嘛,我就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就那麼一次……”
“真是過分,你這麼強壯,開除你是他的損失。”
“強壯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去底下。”素陽說罷指一指地板。
要是去下面當車輪,體格就沒有任何優勢了,無論強健與否,工作時間和報酬不會變動。雖然塔底有壓力感應,但這只顯示誰在偷懶,監工是不會關心誰出了更多力的。
“可以……”小烈轉動眼珠,“可以去當塔衛軍啊。”
“嘁!你在開什麼玩笑?”素陽叉著腰,苦笑著說道,“他們是保衛聖塔的勇士,我何德何能啊。”
成為塔衛軍的難度並不比成為辯手低多少,雖然說略去了教人頭痛的考試,但役前審查還是頗為嚴格的,更別提恐怖的服役訓練。即使加入塔衛軍,從最低軍銜開始,剩下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小烈也知其艱難,說道:“那就去集市再找家店問問吧。”
“現在這一層所有工作對求職者的要求都一天天變高,唯有車輪永遠不缺人……”素陽仔細思考未來的日子,發現沒有任何值得憧憬的東西,於是扶著小烈的雙肩,鄭重其事地說:“你要是在跑貨員這條路越走越高,當上了店長,或者運氣爆發通過了辯手考核,一定別忘了我啊。”
小烈立馬自嘲道:“你高看我了!當上跑貨員就用光了我所有運氣,我不敢再奢望什麼。你呀……我再和你聊下去就要遲到了。”
素陽的雙手耷拉下來,遲鈍地點點頭,和小烈道別後就依照反方向離開了。
小烈目送素陽消失在走廊拐角處,而後繼續前進,在過道裡七拐八繞,終於到了熙熙攘攘的集市,凡有人海的地方就汗味撲鼻,小烈雖然習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皺眉,這裡臭味之濃烈不是居住區可比的。
雇主注意到了小烈,不由分說塞過來一張長長的貨物清單,不耐煩地推搡他去做事,小烈背起貨包準備觸發,這時又想起父親,想起母親,想起希望渺茫的辯手考核,無盡的酸楚灌入腦海,貨包明明空無一物卻變得沉重起來,他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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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到底還是來了!”鶯沫笑顏逐開,招呼著小烈往店內走,“工作先放一邊吧,我說過給你帶甜肉粥。”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會來?”
“笨蛋,我不會問店長嗎?他說今天會進貨咧。”鶯沫將打包好的甜肉粥遞給小烈,“我媽今早做的,還熱著呢。”
“你給我吃這吃那,我卻什麼也沒給你……”
“這本來就吃不完,倒掉又浪費,所以我也不虧什麼呀。再說你在下層沒怎麼吃過這東西,就給你嘗嘗嘍。”
“謝……謝謝。”小烈捧起餐盒狼吞虎嚥。恰如鶯沫所言,肉在聖塔底層被賦予了一定的奢侈性質,想品嘗其美味難免心疼錢。
“喂,你今天要拿什麼貨,我幫你找。”鶯沫在貨架旁蹲下,笑眯眯地看著他。
“我看看。”小烈放下餐盒,抽出貨物清單,“陶瓷杯子,毛巾,黃豆。先這三樣吧,後面多著呢。”
“沒問題,我這就去找。”鶯沫扶著貨架站起來,興致勃勃,貓著腰從最底層開始檢視。
小烈將粥一飲而盡,剛想用手擦嘴,顧及到鶯沫上次說這很髒,謹慎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背對著自己便放心地把嘴擦了。下次一定要帶張手帕,他心想。
“話說我還不知道你多少歲呢?”鶯沫說道。
“十……十八。”
“欸?那麼小嗎?那麼小就出來打工了?我大你三歲喔,快叫姐姐。”
半晌後,見小烈沒有回應,鶯沫苦笑著補充道:“開玩笑的。”
“你的工作就是幫我找貨嗎?”小烈唐突地發問。
“啊?這個……可能是吧。”
“可能是?”
“我是來這裡當學徒的,反正無聊,幫你找貨權當解悶嘍。”
“無聊?”小烈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即使這麼無聊,每個月也照常領工資嗎?!”
“有什麼好驚訝的,在公店裡當學徒就是這樣啊。”
小烈茫然地注視穿著公店制服的鶯沫,仍然不敢相信她所言屬實,於是再三確認:“真的嗎?你這真不是說笑嗎?”
“嗯?”鶯沫察覺到小烈異常的口氣,轉過身面對他,“當然是真的啊。”
小烈竟心生嫉妒,自己和父親十多年為了謀生嘗盡艱苦,父親甚至失去了雙腿,而自己身前這個女孩生來便擁有自己奢望的一切,悠然自得地在公店裡閒逛就可以輕鬆拿錢。此時,小烈眼前世界仿佛瞬間黑了下來,他隱約感到這種情緒像野草般瘋長、擴張,很可能會蛻變為仇恨,故而急忙制止自己。
鶯沫疑惑地望著沉默不語的小烈,撓撓頭說:“你看起來心情不好。”
小烈走過去,把鶯沫撿出來的貨物一個個塞進背包:“你休息吧,我來做。”
“都說了我閑著沒事幹了,你別客氣。”
“你爸媽是幹什麼的?”
“哈哈哈,說來挺巧,我爸以前本來就在公店工作,不過後來調去外貿部了。我媽在家裡打理家務,沒有工作。”鶯沫瞅了小烈一眼,本來想反問他,但一想到上次他透露過自己的家境便沒作聲。
“外貿部?那他一定見過塔外人吧?”
“是啊,他見過利伯泰德人。”
“噢,我只在書上見過。”小烈想起自己在《利伯泰德衰亡論》上看到的插圖,上面畫的利伯泰德人尖嘴猴腮,寬臉齙牙,與其說醜陋,倒不如說可怕。
“你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都說出來吧。”
小烈搖搖腦袋:“得到答案又怎樣?我難道能搬到這一層住嗎?”
第二層居住區的套房普遍價位在九萬到十三萬塔元之間,以小烈每月兩百七十七塔元的工資想要買下簡直是白日做夢。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了,我也不能幫你什麼。”
“你說什麼話?我不需要你的説明。”小烈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激,緩了口氣說道:“我自己能行的。我可以拼命工作,努力攢錢,然後在這一層買套最便宜的房間,然後……然後我要去動力中樞!我不想當車輪,我想當齒輪!”
“我說過那地方不好,一天踩踏板踩到晚……”
“可對我來說那裡可以坐著工作,幾乎是天堂!你知道嗎?我沒有家庭背景,求不來像你現在這麼輕鬆的職位,但我相信只要有恒心就能進動力中樞。”
小烈的話感染了鶯沫,她動了愁情,長歎一聲說道:“那你爸爸知道你想去動力中樞嗎?”
“他……他要是知道會發脾氣的。”
“是覺得你好高騖遠嗎?”
“不,他想讓我考辯手。”
“啊?”
“我知道你覺得不可思議,可他似乎對此著了魔,不惜代價讓我去考試。但這根本不可能,參加考試的有幾千人,我比不過他們的,而且我口才差勁,不擅長表達,除非宣傳部的面試官吃錯藥了,否則怎麼會錄用我。”
“我不想打擊你,但……你說得對。”鶯沫將頭髮往耳後撩了撩,“我父親有個朋友,也住在這一層,不過比我家稍富裕點兒,他的兒子以前也嘗試過參加辯手考核,但屢戰屢敗,這太難了。”
鶯沫說的那個人就是西清,據父親所言,他幾年前差點被辯手考核折磨到崩潰——不論多麼用功地學,自以為掌握了許多和聖塔政治有關的知識,卻在考試中再三失敗,連續堅持考了五年,甚至前四百名都進不去,無奈之下只得放棄這個念頭,投入公店工作之中。
“可我爸他不聽任何人的勸告,他覺得只要願意投入幾十年的精力去學,一定能順利被錄取,然後進入協會,成為高站在講臺上滿座風生的大辯手。”
“幾十年?花幾百年的精力都不可能。”
“小時候我不懂事,唯唯諾諾地認可了他的話,照他的說法去做,後來瞭解到實情,也不好直截了當地跟他說……倒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因為他多年來犧牲了太多太多,你敢相信麼,他花光了自己的積蓄,花光了母親在世時為我結婚而準備的生殖費,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個考試。如果我現在突然否決他,無異於在精神上殺死他,既然精神死了,肉體的滅亡還會遠嗎?我不忍心。”
“真是兩難境地。”鶯沫聯想到了自己也處於同樣的困境,家裡人逼她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這種事該怎麼徹底推脫掉呢?她想對小烈傾訴這件事,但終究沒說出口。
小烈抿抿嘴,又道:“對他來說更殘酷的是……我根本沒有認真學,說掌握了知識都是騙他的,那些辯手書籍我根本看不懂,咬文嚼字,抽象拗口,我腦袋都要被它擠炸了。”
“好啦,別去想這些了,一個勁地想的話,煩惱只增不減,解決辦法也不能憑空出現。”
“鶯沫,我的未來……好像沒有希望。”
“你剛剛不是還說要去動力中樞嗎?加油吧。”鶯沫將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我帶你去這一層逛逛怎麼樣?”
“這怎麼行?我還要趕著把貨物運回去呢,上次回去晚了還被老闆責備了兩句。”
“真的擠不出一點兒時間嗎?我……我沒有其它意思,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公,一天忙到晚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是的,是不公。”小烈抬起頭,強裝笑臉,“我聽我老闆說他幾天後會去朋友家做客,也許一天都不在集市,那天我應該可以假跑貨之名上來找你玩,我是說……運氣好的話……”
“真的嗎?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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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從東側的樓梯走下來後,端良再次來到了大堂,幾個穿著工裝的男人站在花壇旁,其中一個扛著人字梯走進去,將梯子靠在壇中心的聖塔雕塑上,端良多瞧了一眼,原來是在補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自從商定造反之事,他總是對周圍的異常變化過於敏感,方才利用工作休息時間在商業區裡探索路線,趁沒人的時候拿出記帳本,假裝記帳,實際在擬繪平面圖,進入大堂,數隻黑鴉撲騰著翅膀飛過來,他趕忙收起本子。
端良回頭展望,公店林立的商業區人來人往,剛剛一路走出來,碰到幾個熟人點頭打招呼,除此之外沒有多餘交流,應該沒人注意到自己。歷經四天,這片區域已經全部被記下來了,今日的私人任務到此結束,接下來要趕去外貿部向經理報導。
端良一邊下樓,一邊在內心打著小算盤,要完全記下二層佈局大約得花整整一個月,此後要將目標轉向第一層,一般塔民被禁止跨層,他也許能憑藉職務之便下去幾次,但也僅限於幾次,過於頻繁會招致懷疑,這麼點時間遠遠不夠。
該怎麼應付這個問題呢?端良暗想。
不如直接放棄,把第二層的圖紙交給苦姬,就說自己無能為力?不行!這可不是糊弄工作任務,這關係到自己乃至聖塔的未來!端良思慮良久,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路人,猛然回過神,擠出職業假笑尷尬地道歉。
動力中樞的飯點到了,許多在那裡工作的員工從大門蜂擁而出,奔向對面的食堂,端良相對於他們處於逆行狀態,舉步維艱,幾次差點被撞倒,好不容易穿過擁擠的人潮,他略帶慍怒地瞪了他們一眼。這些人和底層奴民一樣,吃喝拉撒都受到限制,進食時間緊迫,超時了便要扣薪水,還時不時被上司刁難,說白了就是坐著的奴民。
端良握著鍍鉻的樓梯扶手上了西邊的二樓,左前方的長廊通往女兒工作的公店,送貨工接踵而來,他閃避一旁,耐心等待他們走過。
不知鶯沫是否適應那裡的環境……
想到這裡,端良忍不住向那裡挪動腳步,看見掛了鐫刻著“47”的大圓牌,他慢踱過去,彎著腰探頭探腦地張望,發現鶯沫正坐在店內深處的一張凳子上,嘴巴不停張合,似乎在和誰談話,由於距離太遠,端良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麼。
這丫頭,難道在偷懶嗎?端良又悄悄走近了一點,發現和女兒說話的是一個背著貨包的少年——是跑貨員啊,看來確實是在談工作,可為什麼如此開心呢?很久沒有見到女兒如此燦爛的笑容了。
“端良?”老闆從店對門走來。
“噢,好久不見。”端良驚訝地直起身子,驟然擠笑,顯得十分刻意,面對這個似熟非熟的老朋友,他一時間不知以什麼神態面對。
“好久?頂多三個星期吧?怎麼樣,鬼鬼祟祟的,有何貴幹?”
“沒什麼,我恰好路過,就順便看一看。”
“找你女兒啊?”
“不不不,別告訴她我來過。”
“哈哈哈,哪有你這麼寵女兒的,她都多大了,你還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出來工作?”
“不,你誤會了……”
“我不會跟她講的。哎,你也是,現在都忍不住來看望,到時候她嫁出去了,你難不成還三天兩頭去找她?”
端良一邊笑呵呵地應答,一邊瞟著店裡,鶯沫沒有察覺到自己,於是他和老闆寒暄一番,便匆匆離開了。
端良按原路返回,從公店街旁邊的小樓梯上去,到了三樓再走一段路就是外貿部的大廳了。他加快腳步,腦子裡卻想著剛才見到的那個跑貨員,如果自己也是跑貨員,跨層就是家常便飯,想要頻繁往返一、二層就輕鬆多了。也許可以想辦法向上級請求一個和跑貨員性質相似的職位,他暗咐道,即使會降職也無妨,畢竟革命才是大事。
設立在二樓的公共場所除了公店還有醫院和劇院,它們皆位於北側,劇院碩大的石質頂棚從上方延伸出來,直逼樓梯口,遮擋住大堂吊燈投射過來的光芒,支撐頂棚的是四根經過精心雕琢的圓柱,每根各固定著一塊海報牌,牌匾面向四方,上面貼著今明兩天的演出內容。安排在下午的劇名叫《勇猛戰將》,講述的是一百七十年前平息叛亂的著名將領的故事,故事本身家喻戶曉,其大致內容端良幾乎倒背如流,尤為精彩的一段是那位將領隻身夜襲敵人巢穴,徒手與反抗軍首領搏鬥,最終一拳打穿對方肚子的過程,單是這一段就被劇作家拎出來寫,取名為《神拳衛國者》,翻演了無數次。
因為劇院是聖塔協會直令蓋造的建築,因此裡面所有員工都是公職,售票員也不例外。端良的目光在售票廳短暫停留一會兒,裡邊的售票員正將雙腳翹在桌上呼呼大睡,如果有想要買票的人叫醒他,他必然耍脾氣,大聲嚷嚷,指責買票者擾人清夢。在聖塔里,但凡就職於公家領域,清閒是一定的,更令人傾慕的是能夠隨性給臉色,心情不好便冷瞪來客一眼,罵咧兩句,這樣的現象在經濟部尤為氾濫,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計賬員,反正入了公職等於坐穩了人生,沒有誰會因為待客不妥而被開除——除非得罪領導。
劇院與醫院隔著一條寬敞的步行街。和劇院一樣,醫院也是公職聖地,在第二層塔民眼中,能進這類地方工作簡直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醫院的入口是一個大型拱門,莊嚴對稱,拱頂是醫院標識:代表著聖塔的三角形裡裝載著一顆心臟。
這個地方常常和生殖法掛鉤,有段時間甚至淪為了純粹的墮胎機構,無數嬰幼兒在這裡被剝奪生命,雖然打著醫院的旗號,但他們究竟在救誰呢?端良默默哀歎。
拋開第二層不談,第一層的醫院更是孕婦的地獄。由於那裡過於簡陋,所以人們都不稱它作醫院,而是叫“救治室”,救治室向病人漫天要價,漠視生命,常以無用的雜草作藥誆騙大眾,奴民們叫苦不迭卻無可奈何。
大約三十年前,抑或是四十年,第二層有個塔民看到醫院標識後如此評論:“那顆心臟一動不動,分明是死人的心嘛。”
塔衛軍在第二天來到他的家裡,把他作為狂民逮捕起來,以滋禍罪論處,判了五十五年。那時候端良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童,嘴裡含著糖,在大堂裡目睹了整個抓捕過程,那狂民不願被抓,哭天喊地,緊緊抱著樓梯扶手不放,塔衛軍用重錘敲斷了他兩隻胳膊才把他拖走。
如今他還在牢裡吧?或者早就含冤而亡了?端良向天花板某個方向望去——聽說塔獄在那裡,只是隔著好幾層。和許多塔民一樣,他迄今不知道塔獄的具體位置,對於塔獄的模樣也鮮有耳聞,只知道個大概——據稱在第五層東南角有一塊特地為關押犯人騰出來的空間,與同層其它地方嚴密隔絕。
照這麼說的話,被捕入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等於入住第五層,成為高層居民了。想到這裡,端良不禁苦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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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外貿部大廳,端良下意識從口袋裡拿出證件,準備等會兒進辦公區時出示給守衛,就在這時,一個坐在接待區的男孩叫住了他:
“端良叔,您總算來了。”
端良停下腳步,看清對方的相貌後,客氣地應道:“你好啊,西清,你來這裡是——”
端良拖長尾音,意在讓對方接話回答。
“端良叔,我等了您半小時呢。”
西清身著一襲暗紅色短袍,胸口戴著優雅的領結,但仍阻不住腹部的贅肉往外膨脹。他左手提著一個乾淨的黃色布袋,袋子慢悠悠地晃著,似乎不輕。端良猜出他此行必有提前準備,否則他通常只穿公店制服,可那袋子裡又是什麼呢?
他微微點頭:“真是讓你久等了,我不知道你會……”
“沒關係的,是我錯估了您上班的時間。”
“這袋子是?”
“哦,這個……可能會有些唐突,我長話短說吧。”西清雙手將袋子捧起,“我因為工作原因許久未拜訪府上,也抽不出空去找鶯沫,您知道,身為管理組組長,我的閒置時間並不多。所以,我找您的第一件事是為此道歉。”
“你不用道歉,我們一點兒也不在意。”
“第二件事就是……鶯沫對我態度冷淡,大概是我沒招待周到吧,所以……原本商定四萬三千塔元的生殖費,我願意加到四萬八千,當然,這全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聽完西清的話,端良心知肚明——這小子在催促婚事,同時也在暗示自己儘快說服女兒嫁給他,而他強調“全是自己的意思”,恰恰說明了是他父母在背後教他這麼做的。
“既然你願意加價,我也不方便拒絕,只是……”
沒等端良說完,西清立馬被觸發了什麼機關似的將袋子塞到他手裡:“我知道愛嫻嬸喜歡品茶,這是我托關係從第四層搞來的吉蒙國進口山茶葉,望您收下。”
“哎,這麼多啊。”
西清遞過來後便松了手,端良不得已捧住布袋,點頭道謝。
“事情已定,我也先告辭,祝您安樂。”西清鄭重地鞠一躬,轉身朝大廳入口走去。
“等一下。”
西清站住,愣了一下,旋即笑著往回走:“請問端良叔,方才我有什麼沒做妥當的地方嗎?”
“你真的愛我的女兒嗎?”
西清露出困惑的表情,眼球轉來轉去,仿佛在猜忌什麼,而後磕磕巴巴地說:“可我們……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
“那你愛鶯沫嗎?愛她嗎?”
“可……可您……您的意思是?”他有些驚慌失措。
“你為什麼一直回避這個問題?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愛!我當然愛!”
“非常好。”端良訕笑,“你不必這麼緊張,我只是隨便問一下。”
“這麼說,您沒有……”
“對,沒有反悔。好了,快去忙吧。”
“謝謝!謝謝您!”
西清又生硬地鞠了一躬,轉身以怪模怪樣的姿勢走向外面,步伐愈來愈快,好似下一秒就要抱頭鼠竄。目送西清離去後,端良駐足良久,他聯想到幾十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如西清一樣卑躬屈膝地討好愛嫻的父母,拱手奉上父親積攢了一輩子的生殖費,那一切換來的是今天的局面,然而這也並不壞,不是嗎?
可失落感究竟來自於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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