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窗戶的房間狹小而舒適。一面牆由木質書架組成,書架上放了各種書籍與精巧的工藝品裝飾;鵝黃色的壁紙與木地板低調地襯托帶有些許異國風情的家具──彩色玻璃燈罩、東方風情的羊毛毯、還有牆上裱框的水墨畫。這是一間只有屋主才能知道的密室,在整座城市中極為罕見、完全不受任何監視的地方。在前任屋主離開後,這間密室就獨歸現任屋主所有。
年輕男子坐在絨布面的單人沙發上,正對著牆上的水墨畫。
「你們的音樂總監──對,我知道,沒問題。嗯,當然沒問題。」漢斯說。「不會。什麼要求都可以,儘管說出來。啊,那還真可惜,我還想著能幫上什麼忙。」
沉默。
「沒關係,我知道你很忙。我會想念你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這樣就夠了。嗯。」
沉默。
「願你的旅程一路平安。晚安。再見。」
書架上的其中一個工藝品──通信裝置──上頭的小燈熄滅掉。工藝品的外型做成了某種金屬材質的益智玩具,看起來完全相互鎖死的扭曲鐵環,在特定的角度下可以無礙地分開。這是他本人的喜好,至於那些比較復古的東西:玻璃紙鎮、西洋棋子、瓶中船等等,則是他母親留下的物品。或許其中也有更古老的物品,或許是那個俄羅斯套娃跟不知道是不是真品的法貝熱彩蛋。他不確定。
整棟屋子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間密室。母親走後,他幾乎把整棟屋子的裝潢跟擺飾都搗鼓了遍,但唯獨這間比廁所還小、光線也昏暗的密室,他反而不覺得有什麼要改的地方。他是在接管房子後才得以進入密室的,卻在首次踏入時就感到懷念。一種不知何處而來的鄉愁。
撇開這些,這間密室還是有其必要性的。並不是指幫助脫逃這種小事,而是其他真正不能被發現的事情。這是幾個世紀的忠誠才能換來的一點自由。
雖然對知雨感到些許抱歉,不過漢斯所做的這些,不過是政府默許的、由他這種權貴階級外包的行為。也就是說,不過是已經有過數次先例的舉手之勞罷了。當然,他之前可不會幫忙鋪好後續的路,也不關心那些脫逃者是否曝屍荒野。政府希望他在不可通過期放人出去,因此他通常選擇可通過期的最後幾小時執行計畫。如果他們有辦法到達附近的溫室,那或許還有辦法活下去。或是置身於沙暴中幾分鐘並不會立刻出人命,可能吧。漢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AI、智腦、超人類集團──人們總是對政府有諸多想像。這些想像未必脫離現實,不過通常都過於誇大。
在歐非聯邦的大多數城市,都採取了將生活水準倒退數世紀以節省資源的治理政策,這部分的確是AI的決策。據說是由曾經存在的聯邦議會的AI與首長們所共同決定的。
然後那些混蛋最後全都逃去太陽系的另一頭了!某位祖先的日記中這樣罵道。毫無尊嚴、數典忘祖的白癡!
不過最終,他的母親也選擇了移民,而漢斯雖然繼承了這一切,也沒想要離開,但是也忘卻了大部分的歷史,只能在紀錄中拼湊過往的樣貌。大概他也是失去了尊嚴的人之一,這跟教養或禮儀都無關。至於他本身是否算是這個家族的一員?這又是另一樁問題了。
失去了議會主幹的城市AI,雖然不至於完全廢止,但不再更新,只留下維持防護罩、開始出現誤差的天氣預報、根據輸入的資料進行計算、維持網路與電力等等並不甚聰明的功能。與其說是人工智能,不如說是城市的整合系統。偶爾會出現一兩個能夠無師自通的天才,那就能稍微改善現況,但終究不夠應付時代的洪流。
因此,雖然可能根本沒人知道,城市裡姑且是存在著市議會的。保守但有些力不從心的人類們,監聽但沒辦法全天候監聽、資源分配不佳時默許人民脫逃、比起忠誠或許更需要曝光度。
說到底,像是《一九八四》裡面的那種情況是幾乎不可能的。
漢斯猜測,《一九八四》大概是禁書,不過檔案應該都有留存。他在學校把圖書館的書都看過了,大多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內容,像是素描技法。這間密室中放有幾本禁書,但是數量實在太少了。
有機會的話,在一切結束前,他希望至少能瞥上那些書一眼。
漢斯從為了貼合房間牆壁而被切割的書桌抽屜中抽出他的那本日記。這是家族傳統,他的母親應該也有一本,不過她似乎是帶走了。
原本他想說到了他這代應該是不用再寫了,不過這幾年卻開始執筆,而且還有些欲罷不能。
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他應該比誰都明白。
但是他總是忍不住幻想,在他死後,會有一雙手接過他的日記,並安靜地翻看起來。他不會被批判,也不會被嘲笑;他會被接納、會被理解。
他看著牆上的水墨畫。不存在的濕泥土香與青草氣味輕輕地被記憶啟動。
一切都在他的腦中。他實際上並不擁有,但是這樣就夠了。
有些人太過貪心──那並不是真正的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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