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在這一年多做了不少事。
有些和他的本業──經紀人的工作──有所重疊:打通人脈、探勘場地、蒐集情報。有些則不一定,比如給難民們私人援助、捐錢給公共建設項目,還有定期拜訪難民營與城市邊界的守門人。
很花錢──每月差不多都是收支打平,但反正以後也花不到。話又說回來,其實城市裡的錢是一種很飄渺的東西──全部都存在身分證裡,沒有實體,就只是移動數字並進行運算。當然可以查看存款跟消費紀錄,不過這也沒什麼意義,知雨還沒聽過哪個人真的破產的──政府會施行配給制,但也會讓每個人不致餓死。或者說,就是因為配給制,人們才不致餓死?
「一定是騙人的啦。」和子阿姨不屑地評論。在知雨等待獲得公民身分的一年間,基本上就是由她照顧知雨。她是個相當熱心的好人,常常帶食物過來拜訪小時候的他。和子阿姨瘦到明顯過輕,知雨不知道她都吃些什麼,但知道她熱衷於下廚──以及餵食像他這樣的孤兒們。回想起來,她做的淨是些高熱量的食物。油炸、燉煮,澱粉與罐頭肉──如果有的話。等知雨拿到打包的料理時,菜常常已經冷掉,不過味道沒什麼好挑剔之處。
要說手做料理肯定比機器製造要更加美味,那未免太過矯情,但這般孜孜不倦地下廚、送餐的過程中,應該確實是包含某種執念才對。只有和子阿姨自己知道的執念。
就知雨記憶所及,和子阿姨沒有家人,或許曾經有吧。
話說回來,如果真的能在大半夜巧遇的話,或許稱她為和子女士比較恰當,畢竟他早就不是能隨便喊人的小孩子了。
已經能看到城牆的影子。防護罩的底部由金屬圍成一圈城牆,城牆之上則是過往科技巔峰的產物──能夠人造、投影天氣的本體,至今運作良好,但偶爾也有不照預報下雨的時候。或許這項功能沒有開發完備。防護罩的重點是防護,其他則是次要,據說防護罩是能夠打開的,只是從來沒人親眼見過。以前還沒有這麼多霧霾沙塵──至少沒有嚴重到會很快致死──防護罩只是偶爾使用。一切只是傳言而已。
話說回來,汙濁的空氣毒歸毒,難民們逃來時多少都吸過幾口,想必連知雨小時候也是,但過了二十多年直到現在,他的身體依然健康得很,從沒生過什麼病。
城牆邊緣的一小區用鐵柵欄圍成了難民營,柵欄外則是一片有點禿的綠地。柵欄上頭都通上了電,據說碰到是難以比擬的劇痛。小孩子之間總流傳著鐵柵欄外埋著地雷的說法,不過知雨印象中沒有人真正找到那種東西。土地很多,人很少,沒有必要挑有地雷的地方蓋城市。
「難民營就那麼丁點大?」保羅問。
「但擠了不少人。」知雨回答。難道保羅從溫室來到城市的時候,沒有經過難民營嗎?
「這裡還有很多空地能住人。」保羅指出。
「可能是因為有地雷吧。」知雨冷冷回應。
「啊?」
還來不及嘲笑以對,前方約五十公尺外的守門人便揮著手要他們停車。
大約六十歲的高瘦女性衣著樸素,提著燈站在路中間等著他們走近。黑眼珠一如往常嚴厲而冷漠。
「溫蒂。」知雨出聲。
「『小公主』。」溫蒂簡單地回應。「把東西交出來就可以走了──那個男人別丟在這,我不吃人肉。」
「我看等下要說吃了會變笨。」保羅嘀咕。
「不,你看起來單純就很難吃。」溫蒂說。「你和傳聞差很多。」
「這可多虧了知雨。對我失望了嗎?」
「還沒踏出邊界,別急著想殺人。」溫蒂尖酸道。「躍躍欲試,你以為你要參加狩獵祭啊?」
「溫蒂,這裡。」知雨將證件和手機交給溫蒂。「別拖太久……」
「你猜我收過幾次?」溫蒂爪子般的手指抓著他們的身分證,隨意地甩了甩:「他們不會那麼快凍結帳戶,而且蛇頭也會先打點好。」
「我相信你,溫蒂。幫我向你丈夫問好。」
溫蒂就著燈光看著知雨。
「重點是時間。」溫蒂很快地說:「你很健康,那好,大概一天是沒問題的,最多一天半。最好觀察一下排泄物跟呼吸,看起來都正常後再休息一天,當然更久越好。他們喜歡香菸更勝於酒──溫室會有。沒有的話酒也可以,要有專賣標籤的。一次一包。一次半瓶。他們很討厭呼吸器,那是炫耀。」
溫蒂說得很快,還有些含糊,但知雨還是聽到了。
「謝謝你,溫蒂。」
「十分鐘。不拖時間綽綽有餘。」溫蒂恢復方才簡短有力的說話方式,大拇指比了下營區某個方向。若是一般人可能看不清,不過知雨知道那裏就是難民營向外的門──為了起保護的作用,平常是鎖起來的,但偶爾會打開。從那邊出去後便是破破爛爛、已無守衛的外營區,原本是要先阻隔觀察新來的難民,但難民也越來越少了,抵達時還有力氣施暴的更是幾乎不存在。
沒有機會和難民營的人敘舊,但支援物資的時候大概都見過幾次。並沒有特別遺憾的地方。本來,若不是姊姊去世,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些人。
走了一陣子後回頭,溫蒂的燈光已經消失了。看守小屋的燈光微微亮著,裡面隱約能看到兩個人影──那是溫蒂,和她那生來便是市民的丈夫。
溫蒂不曾擁有市民身分,想來以後也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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