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部，你問我答

合約到期那天，陳文靜大早便來到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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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之南沒有等到陳文靜的解釋，或辯駁，無法面對她的沉默而奪門而去。沈家儀和張曉希交換了眼色，便追著人離開了。半月臉上的驚惶失措反倒是退了，板起了臉，有點責怪意味地說，「不如你諗吓可以點樣傾？」便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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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希說不出話來，只能回自己房間裡，讓一切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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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站在同一位置良久，才嘆了一口氣，把爐火關掉。緩慢地走進書房，從隱於書櫃之間的酒櫃裡拿下一瓶干邑白蘭地；是彭之南加入高城那年出廠的，陳文靜自行買下作紀念。微笑，把酒瓶打開，給自己倒了一杯，便坐到一旁的安樂椅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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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計出身的彭之南本是個冷傲的人，第一次見面時卻表現得像個自來熟，不單能就工作方面的事侃侃而談，說及文學時竟也異常雀躍，像是他鄉遇故知般與陳文靜聊個痛快。不知哪來的自信，她直言覺得已是陳文靜的下屬，準備好與她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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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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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即係打仗。」彭之南笑得燦爛，彷彿戰爭就是快樂，「我覺得發掘好嘅文學作品就好似打仗咁，要有目標，有戰術，仲要有勇氣，同埋死纏爛打嘅毅力。而且往往後持久戰，一定要同戰友互相扶持，一齊捱，一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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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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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啲都唔誇張。我搵咗一本書好多年，到而家都仲搵緊。但我唔會放棄。呢場仗，我點都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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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陳文靜開口問及，彭之南便倒出來般把她與七少的淵源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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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彭之南所說，她在會面的頭幾分鐘便决定了，要把這個女孩招進來。可彭之南當時不知道的是，她這麼說著七少，讓本尊想過放棄這不可多得的人才。因為，陳文靜知道自己必然會讓這熱誠滿腔的女孩心碎；而她，無法容忍自己不斷地傷害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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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我覺得，七少引用呢一句詩，想要講嘅唔係人生匆匆，過去咗就追唔返。亦都唔係話人生太短，有啲嘢係高攀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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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咁你覺得係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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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生暮死，片刻不留，所以要心如止水，去追絢麗而短暫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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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微笑，把自私稍稍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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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彭之南依然不吝於分享她對七少的志在必得，陳文靜淡然地聽，心裡卻總翻著浪。她必須撲熄女孩對自己的熱誠，但又怕錯殺她對生命裡其他事物的。她只能讓時間做它的事，讓這殘缺身影在彭之南的腦裡慢慢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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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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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唔應該拉阿爆落水。」陳文靜平靜地說，沒有動桌上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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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拉佢落水，你會改變主意簽份約？」盛子臻也很平靜，茶捧在手裡卻沒喝。「會出現響呢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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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簽咗又有咩意義？份約續幾多次都好，【蜉蝣】呢個坑我都唔會填。你知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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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我天真；簽咗，至少有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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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牢牢看著眼前人良久。待房間外的八卦聲音都沉靜下來，她從內袋裡掏出筆，在桌上那份合約上簽名。她甚至沒要確認簽的這份合約跟彭之南擲到她身上的內容相同，沒要確認合約裡可有什麼苛刻條文；就只簽了，然後盡快離開。收起筆，她便站起來，轉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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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子臻拉進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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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我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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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到那繁華的商業區時，陳文靜便猜到盛子臻要帶她到哪裡。還以為自己會因而覺得窘迫，手會冒汗，心會一直懸著；沒有。心如止水。陌生的淡然。彷彿與她無關。直到車子駛出商業區，才有那麼一絲緊張；像個等了半輩子的婦人，終究等來遠行丈夫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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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區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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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該是一個有點日子的墳，墓卻仍簇新，其上的照片縱是黑白卻有這年代的色感，驟眼看是個新墳。可墓裡亡魂的名字下那些日期清晰地說，其人亡於二十年前，享年二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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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季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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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年未化晒，換咗墓碑再葬。依家應該冇問題。定好咗執骨日子，下個月四號。兩母子七號飛，唔會再返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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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沉默，看著那照片裡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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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書凡。有啲事我一直好想同你講。」嘆了一聲，自嘲式笑著。「但係我唔敢。因為我諗唔到你會點樣回應，亦唔知道我開口之後，會唔會連你畀我嗰少少感情都冇埋。」往前踏了半步，像是要看清季楠的樣子，她瞇著眼，苦笑，「但係，我而家想講。我敢講。我需要講。你願唔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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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講。」沉默良久，陳文靜幽幽地說。那兩個字，都像是沒了靈魂般，飄著要飛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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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把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裡，抬頭看了看墓旁那棵大樹的枝丫，笑了，「佢嘅死，根本同你一啲關係都冇。佢根本冇鍾意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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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沉默，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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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盛子臻，沒想到陳文靜連一絲情緒也沒有，心便慌了；怕把人打進最壞的狀況，她也不敢說下去了。就這麼看著陳文靜，往她靠了半步，想要看真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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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輕輕上揚，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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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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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盛子臻一時啞巴了。是什麼意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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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佢冇鍾意過我。我只係一直都唔想承認。」轉過臉來，往盛子臻微笑。一抹她很久沒見過的，屬於孟書凡的微笑。「係我拖累咗你，子臻。係我對你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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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凡⋯⋯」她慌了。無來由地慌了。急步上前拉著陳文靜的手臂，「⋯⋯你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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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冇事。」沒有推開她，她拍了拍那開始有點抖的手。「多謝你，子臻。係我對你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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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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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我講。」她握著那手，溫柔地捏了捏，「子臻。我唔想再傷害任何人。我已經傷害咗你好多好多年。我好想你放低我。好想放你自由。但係我冇用，我冇勇氣，怕連你都走埋我捱唔到落去。我成日諗返轉頭，如果唔係你，我唔會有我而家有嘅嘢。我就係自私，先至會一直吊住你。我僅存嘅少少良知一直都唔夠我嘅自私鬥；明明知道我係傷害緊你，拖累緊你，但就因為怕失去而揜住良心繼續落去。有時候我諗，如果我可以鍾意你，你話幾好。其實我試過，試過用心去諗你嘅好，去諗我同你之間嘅事；我都記得，就好似我依然⋯⋯哈。但係我冇辦法。子臻。我冇辦法。響我心入面，你係好好嘅，係好值得去愛嘅女仔；但係，我對你⋯⋯只可以係家人。如果你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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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子臻早已哭成淚人，直接跌坐在季楠的墓上，泣不成聲。陳文靜蹲下，把人擁進懷裡，說了兩聲對不起，雙臂用盡力來擁緊懷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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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書凡你真的是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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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盛子臻送回家後，陳文靜開著車，漫無目的地遊走在這城市裡。沒有目的地，看著那個路牌順眼就跟著，竟也繞了這個城市大半個圈；然後，不為意間，回到一切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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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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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已沒有當初給她的那種驚艷，滿滿是銅臭和硝煙的難聞氣味。關於這裡的記憶，原來已被這幾年的新聞掩蓋了不少；與季楠的初遇，竟在腦裡褪了色，變得糢糊，有點易碎。想要在裡頭走一走，把這些記憶抓緊些，卻怕它一捏就碎；她把車子停在能遠眺飛機升降的地方，未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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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知仲以為你地係飛機師、空姐，玩衝上雲霄。邊有人響機場發展嘅係咁奇特嘅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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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儀總覺得，孟書凡和季楠，單是名字已夠讓人覺得離地；機場的奇怪邂逅更是讓她覺得有內情，總抓著這點不放。明明聽過很多遍，她還是偶爾會問起；每次問起，她都不厭其煩地說，這當中必然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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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也只有這個人往陳文靜這裡發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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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邊？幾時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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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過多個零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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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咩？好有錢咩？住乜鬼嘢酒店？仲要住成個幾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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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駛擔心。我搞得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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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我唔擔心咩？我咁辛苦幫你帶返啲女返屋企，你同我玩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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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幫我睇住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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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少秒，沈家儀的電話便來了。陳文靜看了手提電話上的號碼良久，掙扎了良久，還是無奈地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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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搞乜嘢，姐姐？你幾時變到咁蛇𠺌，連自己屋企都唔敢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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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係想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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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下。你就好囉，可以避世咁去靜下，由得啲女響屋企喊苦喊忽，日飲夜飲，嘔到心肝脾肺腎都嘔出嚟咁滯。你搞出嚟嘅嘢，係咪應該自己搞返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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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幾日就會返。你幫我睇住佢地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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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乜嘢仲要過幾日？你都已經閃咗去幾日啦。你簽咗蜉蝣件事佢地都已經知。連子臻姐都已經打過電話嚟。你仲匿埋做乜嘢？有咩唔可以三口六面講清楚㗎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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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多幾日。」陳文靜頓了頓，「過幾日，佢屋企人安排咗執骨，會帶埋去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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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儀腦裡突然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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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等佢地飛咗，我就返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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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咩？」沈家儀冷靜了下來，大氣也不敢喘，「姐姐。都廿年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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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係想好好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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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那個人。與那互相纏繞了二十年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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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部，你問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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