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希正式加入影視部的那天，趙啟陽邀她共進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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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啟陽笑說，他不在意張曉希曾為陳文靜的下屬，彷彿陳文靜來自地獄，跟她工作過就像跟魔鬼簽了合同；又坦言張曉希加入高城不過幾個月，他有信心讓她成為影視部的明日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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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提是，她得聽教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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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希微笑，彷彿害羞，垂頭迴避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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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部門的人都稱呼趙啟陽為陽哥，即便他還沒四十歲，比好些下屬還要年輕。自然，她知道那關乎身份地位，與年齡及外表無關。他長得好看，看來比實際年紀年輕；鬚根修得整齊，化淡妝，頗有明星的風範，被部門女同事集體暗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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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張曉希除外。她稱呼他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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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部比文學部大很多，業務很廣，分工很仔細，人員多得未必都能見上一面，記名字也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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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希沒被收編進任何分部，而是直屬趙啟陽的副手張樂，算是走上統籌的路。因此，即便她的年資淺得等同沒有，其他人對她都很客氣，甚至有點奉承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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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沒騙她。她確實比文學部其他人都有運氣，四十歲前混個高位應該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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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的首個任務便讓她不安，覺得世途險惡。她被派往統籌新錄音室的裝修工作，選址是文學部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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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置依舊，若不是裝修工人在旁邊準備拆卸工作，她會以為文學部還有存在的可能。跟判頭打了個招呼，核對了今天的工作目標，她便走進陳文靜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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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房間有無敵海景，開揚非常，能看清對岸的樓房，景觀比趙啟陽的房間漂亮多了。房間裡的陳設倒是簡單，就只有桌椅、電腦等辦公室常見物品；唯一不同的是佔了一邊牆壁的書櫃，其上還置有不少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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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呢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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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知喎。如果你哋唔要，我搵人抬去掉㗎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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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張曉希瞥了瞥，頓著良久，「麻煩你同我裝起佢，可以嘛？我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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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眼看，這裡至少有二百來本書，種類廣泛，卻沒多少小說或文學著作。特製的書夾裡是單面印刷的科學期刊文章；統一書封的law book；陳舊的軟皮封面哲學書。怎麼想，怎麼看，都雜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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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會捨得通通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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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姐。唔好意思。」判頭跑了進來，滿是灰塵的工業靴在地毯上踩出好些腳印。「原來啲書阿嗰個⋯⋯盛小姐要咗。我一時記錯咗。一陣啲夥記會嚟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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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好。唔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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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和盛子臻的關係她看不透，也輪不到她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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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椅子拉到窗前坐著，看著工人們把房間外的東西拆卸，她的心被凌遲，一小塊一小塊被扯下；拉扯著痛，扯下了痛。本沒必要坐著看，大可找個地方休息，等候工人們完成工作再來考察；但她選擇親眼目睹這一切，親眼看著勢力怎麼把某種執著踐踏、輾壓、破碎。她要記得那種痛，即便摸不清主體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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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一個奮鬥死守了廿年的地方，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會痛嗎？還是已然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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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希沒有和影視部的什麼人交友，又因為這次裝修工程而不常在影視部，這星期她都是孤獨的。她甚至選擇帶飯盒，午飯時間也留在陳文靜的辦公室發呆。一個星期下來，她逼切地需要找個誰來共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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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乜撚火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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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何必咁樣整鬼自己呢？」爆姐語重心長地說，「咩叫觸景傷情你唔係唔知嘛？如果要我睇住佢地拆老大間房，我驚我會出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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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囉。你呢啲叫做犯賤。」半月搭話，把燙好的牛肉置到各人的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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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記得清楚啲。深刻啲。」張曉希把牛肉吃了，喝了好一大口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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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𡃁妹。我同你講 ，」爆姐把手搭在張曉希的肩上，微笑，「我好撚欣賞你。之不過，唔好畀我哋以前嘅事影響你。點講都好，你而家都係影視部嘅人，有大好前途；趙啟陽份人係好撚臭串，但講真佢都真係叫做串得起，而且好肯帶人。你唔好因為跟過陳文靜就戴有色眼鏡去睇趙啟陽；佢哋喺工作上嘅對歭係必然，但唔係我哋呢個級數可以多事嘅。依家最緊要最緊要係自己嘅前途。只要唔傷害自己，唔傷害其他人，風險又唔係太大，對自己將來有好處嘅就應該做，其他乜野都係假。明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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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喇。」張曉希垂頭。道理她都明白，但情緒有時不受控。「你哋呢？新環境可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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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托咩！」爆姐把魚蛋一口氣都下了鍋，然後放下筷子，有點氣地道，「我個位堅係三煞位嚟。版權部、Finance、Legal，全部當我係臥底奸細，嚟親都係嚟套我料想知另外兩個部門啲嘢，唔係就我問乜迴避乜。大佬啊！樓上叫我落黎睇吓有咩可以執，佢班仆街就乜撚都收收埋埋，執閪咩？我真係好想的陳文靜出嚟問下佢搞乜要咁樣玩鳩我，仲呃鳩我話呢個位最適合我。我頂佢個肺，真係屌佢都唔知應該由邊度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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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有屎梗係怕畀人查架啦！」半月笑得有點幸災樂禍，「話唔定過多一排你就查到啲正嘢，一舖清佢哋袋，到時你就型過金城武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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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姐姐。唔好講白虎同何律師，剩係講盛子臻，我查得乜撚？成間公司有一半係呢位姐姐仔㗎，佢做乜要理我？佢有咩需要同我講，叫我查？再講，萬一我查到嘢，我應該點？去同佢講，定同佢個菊花大佬講呀？喂，點講我都係死㗎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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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未查到乜嘢，咪諗到咁宮鬥劇啦。或者唔係咩驚天陰謀，而係一啲你可以幫到佢地堵塞嘅漏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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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托咩！」爆姐又喝了一口啤酒，突然想起什麼，「係喎！話時話，肥妹，你過 Communications 之前唔係傾緊本古風權謀㗎咩？嗰本嘢好有 potential 改做電視劇㗎喎！冇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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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咩！」半月這就把筷子半擲在桌上，怒氣湧了上來，「囧爺都話OK㗎。但唔知點解囧爺幫我拎左畀老大睇。佢睇完唔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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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批？」爆姐雙眼瞪得老大，眼球要滾出來那般，「老大不嬲唔過目呢啲嘢㗎喎！你係咪好似條許飛咁，做咗乜嘢衰嘢畀老大特別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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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係冇啦！簡直我心清明照日月呀！」喝了一口酒，狠的把杯拍在桌上，「老大話個作者同奇文合作過，唔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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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乜話？佢幾時連呢啲政治嘢都考慮埋？佢不嬲都話人還人，作品還作品㗎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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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知喇。都唔關我事喇。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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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曹營心在漢，但漢都沒了心也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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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她們還能聚在一起互相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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囧爺已悄悄離開這個城市，爭取在他方搞冷門出版，在懸崖邊緣作死的那種。所以他沒有通知任何人，打算把其朋友的書出版了再說；爆姐是透過多方朋友的轉達才得知這消息 。未敢主動聯繫，她只能托朋友在當地捎了點禮物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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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宅在技術團裡依然隱蔽，甚至申請了在家工作，把社交需要減至最低。半月透過網上某作者的粉絲團體群組繼續與他聯繫，知道他的工作表現不錯，換來避世的自由。與人斷絕一切無謂社交似乎成了他的目標，他也差不多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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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沒有我想親眼見的人。」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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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確實沒有跳糟奇文；爆姐的線人不認為奇文高層對這人有多少認識，沒正面的，也沒負面的。她似乎沒在找工作，LinkedIn 檔案沒有更新；也似乎沒找朋友，社交媒體訊息通通未讀自然不回。若不是半月那雙利眼發現她曾登入高城的網文平台買文，她們大抵會懷疑陳文靜在逃，或已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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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部散了，也打散了他們之間的聯繫。還是，從一開始便是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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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的裝修工作完成後，張曉希迎來她在影視部的第一個團隊工作；她的拍檔是影視部聲音工程分部負責人黃浩彬，一個三十來歲的聲音顧問。張曉希對錄音室一無所知，只能負責外判團隊和公司內部的統籌工作；需要技術背景的部分便由黃浩彬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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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合作，張曉希便知道黃浩彬並不待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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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浩彬對張曉希來說是完美拼合技術專才的刻版印象。極短的頭髮下是張粗糙的臉，扁平而厚肉的鼻子上是把細小眼睛再擋了擋的黑色膠框眼鏡，整張臉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似乎不想打開的嘴巴和面頰上的一顆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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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便知是 no non-sense 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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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解公司會想自己搞錄音室嘅？出面唔係好多錄音室可以用咩？」張曉希試著問。黃浩彬像是沒有反應，卻被她看見那嘴角輕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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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面。」黃浩彬哼了一聲，把手裡的一份文件遞到張曉希的面前，「我建議你多啲了解自己嘅部門。文學部嘅嘢已經唔 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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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希沒想到自己那麼有禮地提問竟遭到這樣無禮的回應；她承認自己對這次項目了解不足，但與文學部無關。文學部和聲音工程距離那麼遠，有必要把一個人的不足推到一個部門上去嗎？還是一個已被消失的部門。這些影視部的老鬼怎麼就是這副德性？開口便讓人想揍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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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只是腦袋裡想想。硬著頭皮也得惡補一下，才能免卻其他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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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子澤那封關於企業內部架構重組的電郵挺長，但張曉希當時只關心他怎麼定調文學部和陳文靜，其他細節是快速瞥看便算。經黃浩彬提醒，她這才發現文學部消失的同時，好些新部門平地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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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工程是影視部的新建分支，初期將主力發展有聲書一環。有聲書屬版權部的範疇，電郵裡卻沒言明這安排是勢力吞併，還是內戰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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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窗前，陳文靜本來的座位處，張曉希覺得趙啟陽的雄心壯志實在大，她的踏實限制了這方面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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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真的不愛看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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