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目送著兩人離去。她想過要不要給知雨送個便當,不過因為實在沒必要而作罷。如果被反對她的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那男人擋住了知雨。」她喃喃道。「我不喜歡。」
她現在的同居人──她多年前照顧過的孩子之一──在她身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那我白天就吃那個便當囉,和子。」
「我可以給你做新的。」
「不用,你別在意。」同居人攬過她的肩膀,親暱地抱了一下:「我還得感謝知雨讓我今天加菜呢。」
和子匆匆一笑,手指離開窗簾,轉而面向昏暗的屋內。如果她想要,或許可以在半夜開燈……但是她不喜歡炫耀。當生活太過舒適,她反而會有罪惡感。同居人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寧可當作是出於愛的貼心,而不是因為還有其他開燈以外的特權。
和子媽媽。早在她還稱得上年輕時,就已經得到了這個稱呼。現在她倒是真的上了年紀,雖然亞裔的容貌老得慢,她又不容易長肉,遠看時容易覺得她從來沒有改變。
這樣很好。有些孩子以生活中不變的事物作為依靠,尤其是那些孑然一身,生活充滿不確定的孩子。其實不少人早就不是孩子了,但一日為母,終身為母。她是真的愛他們,但那些掐死孩子的母親,也未嘗就不愛自己的孩子。她的愛並沒有特別了不起。人類的愛裡面總存在著私慾。
她已經不記得丈夫的臉了。她想這不能怪她,因為他在來到這裡的路上就喪命,而她住在這裡已經二十多年了。
丈夫也是亞裔,是土生土長的東南亞人。她並不知道得太詳細,只知道他原生的聚落似乎還撐得下去,只是實行嚴格的人口管制,超生或私生──或要讓位給權貴的超生私生──就有可能被趕出去。附近也有其他聚落供選擇,只是丈夫數次輾轉之下似乎是厭煩了,寧可賭上一把,前往傳聞中資源豐沛的西方。兩人就在某支臨時組成的旅隊相遇。
和子也是一個人。只有她通過了汙染檢測,得以搭上離境的船。據說這跟體質也有關係。跟她相依為命的外婆,一旦她離開就要被送去社福機構。去那裡的人總是待不久。
反正我從來就不喜歡你。外婆說。我寧可被國家毒死,也不要吃你做的飯。
「好壞的人。」丈夫說。和子就這樣喜歡上了他。
和子也喜歡丈夫吃飯的樣子。丈夫的胃口很好,而且從不抱怨。
「我知道什麼草可以吃。」他認真地說,隨後有點靦腆地微笑:「但,呃,我通常都生吃……」
和子記得自己被逗笑了。她本來就不討厭做飯,但從此開始,料理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變得獨一無二。
外婆時常挑剔和子做的飯,說她下廚的能耐遠遠比不上母親。或許這是事實,據說母親是一名廚師,某天跟情人殉情,留下外婆跟未足歲的和子,去世了。如果有相處的機會,或許和子能跟母親成為朋友……
自稱連草都吃的丈夫(她會說那是野菜)無法戰勝沙塵,幾個禮拜便送了命。屍體只能留在原地,會有人來處理,那是嚮導跟當地居民的默契。
本來就是這樣。嚮導說。跟壯不壯沒關係。這沙塵有毒──對某些人更毒。就是這樣。
即使在缺乏補給的荒漠中不該浪費體力與水分,她還是為此哭了幾回。後來她要幫忙照顧旅隊裡父母也死去的孤兒,眼淚便自動收起來了。
隊伍中超過一半的人都死了,活著的人也有不少變得虛弱,和子記得,那些虛弱的人就算抵達難民營,也很難活下來。那種虛弱似乎是無法復原的。
孩子會抱怨她做的料理,卻也會親近她。和子覺得他們很可愛。她記得每一個照顧過的孩子,當然也包括知雨和潤。
那是個不會抱怨,又很親人的孩子,不過跟她丈夫的老實善良不一樣,知雨的氣質似乎是與生俱來。天生就像天使的孩子。
和子覺得知雨可以再任性一點沒關係,但每當她表現出這種意向,潤就會大發雷霆。不,不是大發雷霆,但和子感覺得到潤的拒絕。潤似乎想要占有不變的弟弟,但卻又確實達成了養育弟弟的責任。那其中必定有某種強烈的意志吧。就像溫蒂那樣。整體而言,她跟潤其實並沒有起過爭執。
現在難民營裡開始有聲量的年輕一輩,她當年多少都照顧過,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保障了生活。不用去搶物資或居處,也不用擔心斷水斷電會第一個輪到她。她盡量保持低調,很少公開發表立場或看法。她老得離不開難民營了,但也不會有地方能給她更好的待遇。他們都是懂得回報的好孩子。這裡是她的家,而她是母親。
「和子,回床上來吧。」同居人低語。「沒有人會傷害知雨。」
「我知道。你說的總是對的。」在昏暗的室內,和子靈巧地繞過障礙物,回到床邊,輕柔地撫摸對方的捲髮。「你當初離開這裡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看你的。」
「這我不知道。」同居人睡意濃厚地笑了:「背上沒長眼睛。但我不是回家了嗎?」
「是啊,你是第一個。」和子爬上床。「期待明天的便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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