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沒有見過妳,對吧?」索婗雅朝著門邊的特勤問道。
她從沒見過這人,女人有著一頭褐色的鮑伯短髮、俐落的五官、藍色的窄身背心露出與臉同樣白皙的皮膚、黑色的戰褲及長靴。只能從她身上的揹帶及腰帶中配裝的武器大概猜出她的身份。
原先的那兩個人呢?那兩個男的發生什麼事了?她很早就失去那兩人的印象,是在火災之前還是更早以前?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女子應答道。相較於前面那兩個負責監視她的特勤,這次的似乎更願意給予反應。
「喔⋯⋯原本那兩個人,怎麼了?」
「他們盡了他們的職責。」
什麼意思?這些人講話都這麼簡明扼要嗎?算了⋯⋯她的任務內容基本一樣,沒什麼好多說的。索婗雅在房間內晃了一圈,這裡小巧精緻。單人床非常柔軟舒適,床旁有間更衣間,再往裏面是衛浴梳洗室,床尾擺著升降桌椅,靠牆的置物櫃擺滿了一顆顆透明的記憶碟;但裡頭全都是空的,沒有任何東西。除此之外,這裡的擺設位置無法更換,都被固定了起來。臨時避難所的住處能有這麼高的舒適度,也已經很不錯了。
她在床上坐了下來,身上的傷也已經復原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後頸仍然有些角度不順暢。
「妳不是應該待在門外嗎?」她問。
「不用擔心,我跟妳一樣都是女人。」
這種回答基本上只代表了一件事,看來她是無法將那個女人趕出視線範圍了。索婗雅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她揉著太陽穴,「那好吧!剛剛離開的那個班⋯⋯艾勒?到底是誰?」
女特勤側著頭偏向門外,似乎更戒備房間外面的動靜。「班・艾勒・馬丁,基金會的創始人之一。」
這就是重點所在,為什麼基金會的創始人要親自前來,卻什麼都不願透露?還有他的那雙腳,是NSP義肢。看那靈活度應該不是這場意外造成的,更像是陪伴了他後半生的樣子。
「恢復得真棒!說真的,那場大火真的⋯⋯唉!不提那些都過去的事好了。現在感覺怎麼樣?」那時馬丁雙手捧著她的手,熱切地關心道。
「一切就像一場惡夢一樣,現在上面是什麼情況?」她自然地抽回手並憂心地問著。
「情況不是那麼樂觀,可怕的地裂剛好經過那些實驗所,很多運輸線都在搶修中。雖然遺憾,不過只要妳沒事,待實驗室重建後隨時能重新啟動研究。」老人說。
「對我來說,那些研究並沒有比我的丈夫重要,請告訴我里昂在哪?他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妳可以放心,懷特博士所在的位置並不會被這波災難影響,我們會盡全力保護研究人員的安全,他不會有事的。」老人輕聲安撫道,「還有,核心也是。依妳的智慧應該早就察覺到我們正在讓核心與系統進行融合了,妳的朋友伯雷也很安全。」
「我以為你們打算把他的訊息帶進墳墓裡。」既然對方都主動提起了,那她就沒什麼好客氣的了。
「情況不一樣了,我希望盡可能地減少人們失去親友的悲痛。妳們都很幸運,彼此都熬過這場災難。雖然避難所的空間並不大,但能容納很多人,妳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忘掉這場惡夢。裡面的記憶碟都是空的,可以隨意取用,至於那套桌子,想必妳相當熟悉吧?」
「我丈夫在什麼樣的地方會不受地殼運動影響?薩蒂安全但狀況如何?」
「伯雷受傷了,他在解除核心活性的過程中被斷裂的纜線甩到,現在還在醫療膠囊裡睡著,他的腦波很穩定,估計這幾天就會醒來了。」
這老人很聰明,總會藉機丟出新的資訊來掩蓋問題。看來是問不出里昂的下落了,但願真的沒事才好。她沒有想過薩蒂的情況會這麼糟糕⋯⋯他身邊不是也有人嗎?死光了?第十五號研究基地損毀得比這裡更嚴重嗎?
「解除核心活性?所以現在核心在哪?」她決定不再問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老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們已經把它連同盒子一起放在安全的地方了。只要設施重建完成,很快就能重啟研究了!」
「你們知道這種情況下核心有多危險嗎?時間都過多久了?」索婗忽然厲聲喝斥道。
「31小時⋯⋯發生什麼事了?」老人被嚇了一跳。
「他不可能一個人真正解除核心活性,那只能暫時抑制而已!它會自動恢復活性的⋯⋯到那時候,這場意外造成的災情根本就像是玩具積木垮掉而已!」
「那⋯⋯要怎麼樣才能避免它恢復活性?」
「要控制它,不是一個人就能辦到的事,必須由我們同時操作才行。」
就這樣,馬丁匆匆離開後那名女特勤就一直待在門邊。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特別注意走廊上的動靜,每個經過的人都會被她的目光驅離。
「避難所就是這樣,倒不如把門關上,我反正已經習慣妳在的感覺了。」索婗雅從置物櫃中取出一枚記憶碟放到編輯桌上,她想設計一段訊息代碼⋯⋯但要怎麼做才能送到薩蒂手裡?
「想不到妳的適應力這麼強。」女人依然面向門外。
「我就當這是稱讚。」
「為什麼妳要替SRF做事?」
密密麻麻的訊息代碼在桌上的編輯器中緩慢繞旋著,索婗雅差點因這問話而漏接一條代碼。這裡的人都抱著一股狂熱的信念,正是這信仰推使人們走入瘋狂。因此這個問題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就是為了和平的未來嗎?跟妳站在這裡的理由沒有什麼不同,除非妳有別的想法?」索婗雅並不確定在這個環境中,討論這項議題會不會發生實質的傷害性,所以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妳其實並不想完成研究。但還是在這裡?」女人的話並不是疑問句。
「那妳覺得我在做什麼?」
「現在嗎?還是一直以來?」
索婗雅看了一眼女人的方向,她依然側頭朝向門外,但只要她願意,稍微轉個頭就能看到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說,這個女人很可能已經猜到她想做什麼了⋯⋯但她在透明編輯器上編排代碼的動作並未停下。
「妳似乎對我很感興趣,完成研究不正是身為一名科學家最翹首以盼的事情嗎?」
女人輕笑了一聲,「妳是科學家,但並不一般。從一開始妳關心的始終都不是進展到一半卻遭到破壞的研究殘渣,也沒有追問剩餘多少可用的資源。妳在這裡,是為了丈夫、為了朋友,這跟我站在這裡的裡由不一樣。」
這女人說得沒錯。索婗雅立刻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而且很有可能會被基金會當作藉口⋯⋯她必須想辦法彌補過失。
「對我來說,理想與家人完全不可能擺在相互衡量的位置上。但我始終相信SRF絕對不會放棄我們努力這麼久的目標。就像馬丁說的那樣,雖然遺憾,但這並非沒有挽救機會。我這不就在努力嗎?」她故作坦然,靠上椅背展示桌面上繞旋的代碼。
「妳站在這裡的理由又是什麼?想試著證明我的企圖嗎?」索婗雅反問。
只見女特勤轉過身將門關上並靠在門上,索婗雅注意到她左手似乎握著什麼東西接著放進口袋裡。「我站在那裡是要錄製一段監控影像,沒有人知道門已經關上了。」
「妳想幹什麼!」索婗雅反射性站了起身,長期練拳的手也繃緊了起來。
女人搖搖頭,依然靠在門上沒有動作,「妳表現得很好。他們要處理的問題還有很多,更何況妳才剛把核心喻為核彈。我們有10分鐘左右的休息時間,好好想一想,如果不用他們提供的記憶碟呢?」
女人將一顆記憶碟丟到索婗雅手中。
「妳⋯⋯到底是⋯⋯」索婗雅看了一眼手中的記憶碟滿頭霧水,但仍緩緩坐了下來。
「克萊德・葛林,妳認識吧?他是我們的指揮官,他在伯雷那裡,負責監視博士的特勤也換成我們的人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裡的原因。」女人說。
「為什麼妳不一開始就⋯⋯」
「妳會配合?」
好吧,說真的,她不會信也不會配合。她尷尬地笑了笑,「呵⋯⋯那妳⋯⋯要怎麼把訊息帶出去?」
「組織在這座島的監管非常嚴密,我們無法使用遠距離的通訊設備,那樣會直接暴露在他們的眼皮下,因此我會用比較原始的管道。」
「原來妳早就準備好了。」索婗雅看著翻轉著記憶碟,將其放到編輯器中。「薩蒂目前怎麼樣了?」
崩落的纜線可以輕易將人體劈開,但薩蒂還活著,就表示他的傷勢絕對不輕。索婗雅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敢想,只是等著對方的答案⋯⋯
「他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事實上,博士並沒有被纜線直接打中,而是從旁擦過⋯⋯」女人停了下來,似乎在讓索婗雅做好心理準備,而後者也確實照做了。「他的右眼被削掉一半,沒辦法保住。」
「妳的意思是⋯⋯他的右顱骨也⋯⋯」
「他很幸運,大腦沒有受到任何損傷。」
女人沒有否定索婗雅的說法,這讓她一時半刻找不到詞彙來回應。她轉頭繼續將訊息編排完成,眼前那些繞旋的藍色代號卻隱隱浮現出一張血肉模糊的臉——那是一具在失壓的休眠艙內、在深度休眠中橫死的屍體。
頭部依稀能辨識出些褐色毛髮,剩餘的完全無法辨別出特徵,只能從休眠艙外毀損的顯示器看到使用者的姓氏:伯⋯⋯雷——
索婗雅立刻將沉入破碎記憶的意識拉回,她已經能很快察覺異樣並保持冷靜。但這次卻沈浸在悲痛的情緒中無法自拔,落下的淚水在桌上匯成了一灘污漬。
「務必⋯⋯把這送到他手上!」她將記憶碟丟給女人,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
「沒問題,妳只需耐心等候就行。另外,希望這項消息能讓妳好受些:我們接到一項尚未確認的資訊,關於妳丈夫——」
「里昂怎麼樣了?」
「他很好,只是人在火星上。」女人說。
里昂沒事!對索婗雅來說這絕對是今天聽到最好的消息!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老人會這樣說話的原因⋯⋯但為什麼她沒有第一時間就猜到?
這場大規模的災難讓索婗雅處在憂慮之中,她甚至很有可能要再次獨自面對接踵而來的噩耗。她太混亂、太孤獨了,這種感覺讓她非常難受,因為這總會讓她誤將這份感覺投射到遺失的過去上,這種失控讓她既熟悉又排斥。
「為什麼是火星?」這是她第一個想到的問題。
「我們還不確定,但可能跟霍姆斯特克礦脈有關,火星上有研究站。」
「我知道了,謝謝⋯⋯妳叫?」
「叫我貝拉就行。」貝拉開始擦拭刀刃。
「能告訴我火星上的研究基地都是在做些什麼研究嗎?」
「不太清楚。好像是跟基因記憶有關的實驗。」
「基因記憶?那是什麼?」
「這個我不懂。」貝拉收回刀刃接著拿出雷射槍進行檢視,拆卸與組裝流利而順暢,「只知道那裡實施大量的動物與人體實驗,有些實驗體會被送回來地球。聽說火星實驗室裡所使用的志願者有三分之二以上都是死刑犯。」
「死刑犯?基因記憶?要做什麼?」
乍聽之下那裡根本就是一座屠宰場。源源不絕的實驗材料、源源不絕的礦脈⋯⋯金錢!支撐SRF基金會所有開發與研究的金源!這就是他們想盡辦法壟斷能源礦的原因!航太總署的殖民計劃所使用的能源全部仰賴SRF提供!
如果要瓦解這一整套體系⋯⋯
「我也不知道,他們可能妄想把那些病態殺人犯的腦袋換上粉紅芭比腦吧!」說著,貝拉換了一把雷射槍,繼續同樣的動作。
「被送回來的實驗體也是死刑犯嗎?」
「不是。也不是動物,是真的少數三分之一的志願者。他們好像有個名詞⋯⋯叫什麼,嗯⋯⋯礦⋯⋯噢!領工!」
「死刑犯都沒有被送回來嗎?那些被送回來的最後都到哪裡了?」
「據我所知,被送回來的實驗體會參與航太總署的殖民計畫,似乎只有他們會操作某種特殊的儀器,在殖民星上尋找霍姆斯特克礦脈。」這次貝拉的動作更快了,她收回槍械提醒了句,「時間差不多了。」接著轉身拉開門再次靠在邊上面向走廊。索婗雅也順勢拉了幾組代碼出來排列。
兩人就這麼維持這個姿勢幾分鐘。一名全身灰土的傷患神識恍惚地經過門口,他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避開貝拉的視線,而是無視她。那人中途有幾次撞到牆面再彈了回去,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索婗雅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貝拉所指的老方法⋯⋯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
「為什麼那人會這樣?喝醉了嗎?」索婗雅問。
「藥物過量。醫療艙再怎麼萬能,也不代表內心的病也能得到根治。我想妳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可靠嗎?」
「我會說值得信任。」
「被送去火星的死刑犯都沒有再回來了嗎?」索婗雅再度問道。
「妳就是不肯放棄,是吧?聽好了,我們沒有拿到多少資料證明傳言,但聽說死刑犯的實驗致死率極高!知道嗎?沒有人會去在乎死刑犯的存活率,很高興火星就是他們的刑場!」
「生命即是奇蹟。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
「他?」貝拉困惑的看了索婗雅一眼。「那他必須明白那樣的生命可能會害死自己。」
索婗雅沒有回應。是的,她知道貝拉生氣的原因。她是對的,那些人不知道殺死了多少人、讓多少家庭破碎,做出了令無數被害親屬悲痛欲絕、無法彌補的傷害,卻依然笑著面對所有人,彷彿這一切都無關痛癢。誰會在乎?
但她也不是聖母,她認為孕育出那些扭曲暴力的正是人類的社會。人們更在乎的是認同下的秩序,在允許範圍內的混亂。只要跨過那道認知的屏障,即使面對的是準則也將視其為災難。里昂曾經說過,人類的基因裡刻著野性。不必在這種天性中尋找對或錯,不如試著展現對奇蹟的尊敬。
除非有把握,不然他不會隨意實施人體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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