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被厚重沙塵遮蔽的昏暗夜空中出現了一顆幽暗閃爍的橘紅光點,直到空氣裡傳來特有的高頻震動、以及低沈的機體運作聲,才知遠方忽明忽暗的光點是架高速飛行的蜂鳥飛航機。
里昂・懷特坐在後排的座駕上望著一片漆黑的窗外,但那片映著機組人員的玻璃卻見不到遠方。他的身旁坐著一名穿著得體的長髮女子,那名女子有著消瘦的臉蛋卻帶著一副邊框寬大的銀色鑲邊眼鏡,她的鞏膜不是白色而是跟猩猿一樣呈現暗紅色。這讓她看上去多了人類少有的野生氣息。
不久前,里昂接到來自火星研究總部的影像訊息,要求他立即前往第三支部視察出現未知異常的實驗體。就在他閱讀完訊息後,那名女子就出現在他的私人住所前。
「請問妳是?」當他打開門見到這名陌生女子時,下意識問道。
「負責人你好,請叫我艾瑪。」女人簡單介紹自己,「想必你已經收到了總部的指示準備前往第三研究支部,我是你的接應人,詳細情況會在目的地逐一為你解釋。這邊請?」說完,她向後退了一步,讓出空間給對方通過。
里昂沒有料到總部會如此急切,可想而知事態已經發展到第三支部無法應付的情況了。但總部卻只是模糊的說明了異常表徵,並未給予初步調查結果以及支部可能執行的諸項措施,而時間點卻就這麼剛好發生在採礦車失聯之後。說實在,這個時間點發生的意外實在有點多,而他希望不、也並不願將它們聯想到一起。
「我才剛收到訊息,妳就出現了。先簡單跟我說明一下吧,我好去研究所拿資料。」說著,里昂轉身朝書房走去,但對方卻阻止了他——
「不用麻煩了,這是你要的資料——」艾瑪說,她從外衣口袋中拿出了一顆記憶碟,「我已經先替你取來了,蜂鳥就停在頂樓,路上可以隨時看看還缺些什麼,我會再通知人來取。」
「噢!原來這項研究根本不需要我的授權也能取得資料了?」里昂問道。
「總部希望你能盡快抵達第三支部,24小時39分35秒之後就必須經過你的審核,在這之前請務必確認其中沒有缺失或遺漏。」她說,「我想總部只是為了節省時間,畢竟這裡的每個人都相當重視這項研究。」
看樣子他將會待在第三支部一段時間,而這段期間他很有可能會錯過R.C-02發生記憶覆蓋的幾個關鍵日,不過也許他可以讓研究員們將數據傳來。
「我手邊還有些項目就要完成了,我需要有個獨立的空間,最好有各類分析儀讓我檢視那有些複雜的數據⋯⋯」他想了想後說。
「直到找出發生異常的原因,我想總部會希望你以此為重——」還未等對方說完,艾瑪便將拒絕的理由推給總部。
里昂意有所指地盯著艾瑪的眼睛,繼續說著,「我想,那或許能讓大家更了解實驗體各種細微或淺在變化。我們不能遺漏任何線索,妳說是吧?」說完,他掛上了無害的笑容。
艾瑪當然理解這句話的涵義,對作為實驗體的她而言,甚至比總部更急切地想知道發生異變的原因,以及後續的影響。因此她會積極確保這位負責人不被其他不必要的事務分心,或許這正是她被挑選上的原因。
雖然這位負責人看上去像是在徵求同意,但實際上艾瑪知道對方早已知曉自己不會、也不可能放棄任何可能影響實驗體的研究資料。在諸多考量下,她提出了幾項條件——
「我們待在這裡的時間並不短,我相信彼此都相當了解總部的思維與行事方式,他們會這麼做必定有原因。」她說,「這樣吧,我會安排你設備上的需求,而我能隨時獲取研究資料。」
「針對實驗體異常狀況的調查數據嗎?」他問。
「包括整體的後續影響以及修復方法。」
「直到找出異常原因或任何恢復的可能,我給出的資料或許會非常慘忍。妳確定自己可以獨自面對這些嗎?」
「我不需要獨自面對,負責人。」艾瑪走上前,距離近得可以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沐浴清香,她抬頭望著對方那張是女人都會多看兩眼的英俊面容,隱晦柔聲的說,「因為你,我不會出現異常,而且你會有方法避開。」
「我不能保證任何東西,運氣好也許可以知道異常的原因,但未必會有辦法恢復。」里昂將視線移到門外,「妳要的資料我可以給,但所有的決定以及研究方向都由我說得算。同意嗎,我的接應人?」
只見艾瑪笑了笑,看上去並不在意對方刻意疏遠的舉動,反而感到有些意外,直到她撇見對方手上的戒指。她恭敬地退了幾步朝門外走去,「這邊請,我們將要搭乘的蜂鳥已經在上面等候多時了。」
能照亮漆黑夜空的強光照明在這沙霧之中也顯得昏暗不起眼。等到蜂鳥成功降落後,里昂才從那突如其來的晃動得知此時已抵達第三研究支部。濃厚的沙塵被蜂鳥飛航機劇烈震動的機翼吹得飛散,在一段距離內形成一個視野清晰的環形區域,可以清楚看見圍繞著蜂鳥的沙塵邊界。
即便如此,強勁的風勢也讓下機的里昂有些睜不開眼,只能跟隨著接應人沒入紅色沙塵的身影,步入研究支部的實驗基地。
進入基地後,接應人直接將里昂帶入收容異常實驗體的收容觀察室中。只見透明強化櫥窗中的空間內全是一道道怵目驚心的血跡,一隻體型碩大的四足生物正壓低著身體面向櫥窗。那隻生物的頭部沒有完整的五官且長滿了紫色肉瘤,那張大得異常的嘴中有著一根根密集、尖銳粗壯的牙齒,細長的舌頭不時地向外探吐,牠的舌頭碰觸到哪就會增添新的血跡。
生物的體型大到收容間只剩下足夠讓牠迴轉的狹小空間。
看著那隻全身血淋光滑,肌肉纖維走向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的不明生物,里昂緊皺的眉頭有著說不盡的駭然,眼前的生物與他收到的資訊有著極大的出入,這讓他相當懷疑這生物的來歷。
實驗體失控具有高度攻擊性?無法判斷是否擁有自我意識?無法準確理解指令?在開玩笑嗎?牠看上去像是可以理解除了獵殺與進食外的事嗎?里昂心想,他們該不會私底下又做什麼生物實驗結果失控了吧?哼!我竟然一點也不意外。
「在變成這副模樣之前,他是一名R.B實驗體,名叫威爾・哈沃爾森。隸屬第一採礦與偵查部隊,8名領工的其中一人。」艾瑪說明道。
「什麼?妳說牠⋯⋯他是領工?」里昂搖著頭,「不可能,實驗體的變異只有存在眼睛,而這個完全沒有那東西,這絕對不是什麼⋯⋯」很快,他想到了什麼立刻反應過來,「第一採礦部隊的幸存者?那裡發生什麼事?」
里昂依舊緊皺雙眉地走到了櫥窗前,在血腥的唾液縫隙間看著那頭不明生物。這顆星球上的生態本就充滿未知,甚至比P-51還要來的陌生⋯⋯里昂想著,設限的絕對不應該用在這裡,甚至不會出現。原本低著身體的生物像是看得見那樣,立刻將長滿畸形肉瘤的臉與嘴對準里昂,舌頭也在里昂面前晃動、隔著玻璃舔舐著,彷彿在找尋機會將他拖入口中。
此時艾瑪也已經站到他身旁。
「很高興你問了。」她說,「第二偵查隊在破損的礦車中找到了他,雖然他的傷勢嚴重但至少還能在輔助下行動。在第二場沙塵暴來襲之後救援隊將他帶了回來,只是過程有些曲折。」
「願聞其詳。」他說。
「我想你用看的會比較好理解。」說完,艾瑪觸碰了幾下櫥窗,透明的玻璃很快失去了透視作用,遮蔽了生物血紅的身軀以及讓人背脊發涼的血跡。顯白的櫥窗上播放著一段由探測車記錄的影像。「這是第二偵查隊的探測車,由於事發地點存在大量干擾通訊設備的不明物質,因此他們派遣探測車接應,卻錄到這段畫面。」
這種破壞力⋯⋯以猿類的體能確實可以將同類或人類撕碎,但問題是周圍的痕跡⋯⋯能將礦車破壞成這樣的⋯⋯隨著畫面越是深入礦車內部,里昂越是懷疑收容間內的那頭生物,他開始仔細觀察著正用牙齒貼緊櫥窗咬磨的大嘴——
參差不齊的銳利牙齒與頭部口腔明顯不成比例、長韌靈活的舌頭可以隔著櫥窗順著兩人的身形移動、弧形垂吊的頸椎與那口牙完全不適合低頭進食、節結分明的脊椎骨僵硬且活動度小無法進行高速奔跑、細長的前腳有著能進行抓握動作的尖爪、粗短的後腿有寬厚肥大的肌肉具有高度爆發力⋯⋯在血肉模糊的櫥窗前,里昂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見生物是否具有生殖器。
「霍姆斯特克礦源會這樣干擾通訊設備嗎?」里昂接著問。
「並不會。說到礦源,根據礦車記錄,他們的偵礦系統在外圍約130公里處就開始出現訊號,最後結果是散落的隕石碎片所導致的誤判提示。」艾瑪說著再次點了幾下櫥窗。兩人面前除了正在播方的畫面外,另外出現了隕石碎片的全視角影像。「這是他們採集的隕石樣本,目前樣本還在實驗室中分析,報告還未出來。初步的掃描結果與一般的隕石並無差異。」
「第一偵查隊的採礦車中,有多少這樣的隕石碎片?」里昂注意到樣本上隱隱散發的藍色螢光,「很少隕石會有這種奇特的顏色,知道是什麼物質導致染色嗎?」
「第一礦隊的礦車被遺留在原處,我們無法得知他們採集了多少隕石碎片,畢竟你也看到這名倖存者了,我們不太能跟他溝通。樣本的分析報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出來,到時候我會再另外通知你。」
「礦車內配建的分析室最多能對隕石或礦石進行什麼樣的檢測?」
「只是基本的岩石成分,以及紀錄在庫的DNA與RNA組合。」
「這名⋯⋯哈沃爾森的身上都是些什麼傷?」
「請繼續看。」艾瑪看著上方的畫面說。
探測車的照明打亮了一小部分漆黑如廢墟的內部,擋住探測車前進的損毀設施根本無法辨認出所在位置。不知道為什麼,第二偵查隊將探測車停在原處,畫面只剩右下角的紀錄時間以秒計數著。如果不是空氣中飄揚的稀疏灰塵緩慢移動,里昂還以為影像是靜止的狀態。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畫面深處那陰暗的角落中似乎閃起了金色光點。隨著那一閃即逝的閃光越發頻繁、越來越接近探測車時,他才意識到那是雷射線——有什麼人正在用雷射槍掃射著什麼。探測車的畫面也跟隨著那道黑色身影移動著,行蹤難以掌握的黑影一度從畫面中消失,直到一起突來的爆炸瞬間點亮了整個空間——
一隻R.A實驗體向後跳入了畫面中,失去面罩的牠全身都是嚴重撕裂傷,舉著雷射槍對著前方齜牙咆哮著,爆炸引發的火光照亮了牠斷掉卻仍被皮懸掛在側的右臂,牠向後退開幾步便開始用雷射槍抓狂般地朝著畫面之外的不明物掃射著。
里昂甚至可以從那隻實驗體臉上的猙獰中看到厭惡與恐懼。
就在礦工的槍口對準探測車上方時,躍出了一隻比關在收容間內的不明生物更加龐大的物種,不同的是,除了滿是肉瘤的面部外牠全身長滿了漆黑的毛髮。
巨大的生物直直將礦工撲倒在地,強大的衝擊瞬間將牠撞暈。生物伸出長舌先是試探性地舔舐了陷入昏迷的獵物,接著收回舌頭將爪子刺入獵物的胸口,劇烈的疼痛讓礦工再度甦醒並劇烈掙扎,但仍被活活撕成兩半,大量的血如瀑布般直落而下,就像撕吐司那樣被撕成塊掉在地上。
野獸仰起頭部,熟練地利用抓子將肉塊送入口中。
而畫面到這裡就被切斷了。
「領工哈沃爾森的身上到處都是刺傷與撕裂傷,但幸運的是他逃脫了被吃的命運,卻變成了欲將他吞入腹中的生物。」艾瑪說。
有段時間裡,里昂完全說不出一個字,他緊鎖著眉盯著逐漸回復透明的玻璃,盯著眼前直面自己卻晃動著舌頭的生物。
如果你真的是哈沃爾森,那麼剛才全身長滿毛的又是誰?里昂心想著,產生變異的原因是什麼?需要符合哪些條件才會發生變異?跟環境有關嗎?
「第二偵查隊的人都在哪?」他問。
「他們都在隔離區中。」艾瑪說。
「有任何人也發生變異了嗎?」
「目前沒有,不過不曉得是什麼原因,有幾個人的狀況不是很好,但大部分都只是受到驚嚇。其中有一名手臂操作員,他出現了頭痛、嘔吐的情況。」
「將他們個別隔離,艾瑪,每一個人。必須密切監測他們的一切生理狀態與變化,」里昂說,「我們不能確定哈沃爾森有沒有將什麼帶了回來。」
「你懷疑異變會傳染?」她問。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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