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意外過後,我很幸運的活了下來,也奇蹟般的保留了一部分過去——在那瀕死情況下所喚醒的記憶。
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經常在想,如何才能再憶起更多的記憶,甚至有種投身嘗試的衝動。但就像里昂反覆告誡的那樣,我們沒有人能承受失敗的後果,一但失敗就是一個生命的消逝,他無法承受這種結局,同樣的,我內心深處的嘶吼也絕不會允與這種事情發生。
由於傷勢過重的關係,以及其他不同的複雜原因,我決定暫時以特殊眷屬的身份保留了三級系統權限,並等一切穩定後再恢復職級。不得不說,我從未想過醫療科技的進步能讓我在那樣的傷勢下得以存活,甚至恢復近九成以上的健全度。
還記得那時我從醫療艙中首度恢復意識時,我不由自主地伸手點閱、查看起自己的傷勢:
・右鎖骨粉碎性骨折。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JILs6bmQ4
・右手橈骨、尺骨與肱骨粉碎性骨折。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SSdbhYdT0
・右側第二、三肋骨斷裂、第四、五肋下緣碎裂。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TEBkaObkS
・右腎撕裂傷。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na5oBtoG5
・升結腸及部分橫結腸、小腸破裂。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YB1pXNJF4
・右側髖骨碎裂、關節錯位。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BSbMbnSzo
・右腳股骨、髕骨、脛骨、腓骨、腳踝不同程度之骨折與錯位。
更不用說患傷後所合併的各種致死反應,但我仍然在36小時後脫離醫療艙。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我才剛清醒後不久,里昂那壓抑著焦躁的聲音立刻從醫療艙中的通訊系統中響起——
「索婗雅,妳醒了嗎?醒了給我點回應⋯⋯」
我很想開口回應,但我卻發現自己的喉嚨有些乾燥灼熱,難以發出聲音,因此我伸手在通訊器旁敲打出一串代號。那是我們大學時三個人一起研究出來的、為了在教授眼皮底下作弊、溝通的代號。
「感覺怎麼樣?沒有辦法說話嗎?我來看看。」這次里昂直接出現在醫療艙外,滑動著操控版。他那疲憊的面容上,有著一雙參著複雜眼神的琥珀色眼睛,有欣喜、有擔憂、有震驚、甚至還有失落。
我明白那失落是哪裡來的,他正在說服自己我敲打出的代碼只是如同一般技能那樣烙印在淺意識中,並非是憶起些什麼。是的,我的大腦在昏迷的時候像是一艘漂浮在汪洋之中的小舟,任由散亂的殘破碎浪從旁墜下。幸運的是我能藉由那殘缺的線索一點一點的拼湊出些許輪廓。
這與一片空白有著實質性的不同。
「我沒事,只是喉嚨有點乾。」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我笑著說,「我們的蜥蜴先生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會選擇捨身救援。」
看著他那漸漸流露而出的驚喜與不敢置信,掩蓋掉了毫無血色的面容,恢復了他本該擁有的生命力,我繼續說著,「謝謝你,里昂,謝謝你沒有放棄我。」
「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說,「妳真的想起些什麼了,是嗎?」
我點了點頭後接著搖搖頭,「我不記得大學畢業後我們是怎麼進入這座殖民者太空站。而且有太多從來沒有見過的畫面一直環繞在我的腦海中,但卻一觸即碎,我沒有辦法閱讀那些東西,感覺那並不屬於我卻又無比熟悉。」
事實上,我並不確定他就這樣看著我持續了多久時間,我甚至沒注意到他有沒有針對我的話題給予回應。
「請原諒我的自私⋯⋯」里昂說,說著他將一手放到透明的艙門上,那枚戒指的樣式與我一直存放在房間內的是同一款,而我竟然現在才注意到。「我願意用任何代價讓妳恢復記憶,但我並不希望妳現在這個時候去思考這些複雜的東西。妳需要真正的休息才能復原,等妳出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睡吧!像隻小兔子那樣。」
他的溫柔與體諒讓我相當痛恨自己,究竟為何不早一點察覺自己的問題,為什麼不盡快動手調查那些總是頻繁進出夢境的內容⋯⋯但那時候我似乎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麼,就好像有什麼事情他一直在擔心著、或有什麼東西是他並不希望我去知道那樣。
脫離醫療艙前的最後一場夢,被我清晰無比的牢牢記在腦海中。千萬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記下來,已經是我最後能執行的手段了。
隨著醫療艙中各種儀器難以察覺的規律運轉聲,我在不知不覺中踏上了一條熟悉的C型走道,地面半透明的設計,讓人清楚看見守護者號內部錯綜復雜的設計。那是只有在最內部的底層才能見到的特殊景象——粗寬的管線一條條井然有序地被分類綑綁,透過縫隙,能看見太空站最仰賴的核心,在下方透著柔和而飽滿的純色光暈。
忽然響起的警報讓我頓時愣在原地,並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身處現實還是夢境。隨著一批一批整裝的太空員急速從身旁跑過,我也開始跟著他們跑了起來、在一處轉角鑽進入了指揮部即將關上的艙門。
指揮部擁有這座太空站中最寬廣、視野最清晰的監控面板,但這整片幾乎能透視星雲的畫面竟被數量多到令人頭皮發麻的隕石群遮蓋住視線。一旁不停發出刺耳警示聲的提示赤字正以驚人的速度倒數著——距離承受撞擊大約只剩下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而那些在太空站外圍正在進行救援任務的外巡小隊、以及發出救援請求的太空員,也就只剩下這不到60秒的生命倒數時間。
究竟為什麼災難總是聚集在同個時間內發生?
「撞擊準備,啟動防護!」外巡指揮官下令道。明顯顫動的聲音可以看出他究竟是如何煎熬才給出這道指令,下令的同時,他幾乎是緊閉雙眼避免自己看向畫面中正在絕望求救的幾名外巡員及太空員。
撞擊的同時,我眼前的空間突然被某種力量拉長,周圍的景物與人員全都變得扭曲、延伸,緊接著,又立刻彈跳出另一段幾乎相同的畫面,只是下令的指揮官不同,那名女子有著一頭跟我一模一樣的灰黑色長髮——
這次,那個她在毫無隕石警報的情況下,徑直盯著螢幕遠方。而我的視角也逐漸與那名女子融合在一起。我們在收到太空員求救訊號的當下,毫不猶豫地下達啟動外圍機械手臂的指令。然而,那名過於慌亂的太空員根本無法配合指令,將纜繩勾與手臂做連接,甚至越飄越遠⋯⋯
究竟為什麼災難仍舊持續發生?
過晚開啟的防護、無法執行的救援、以及斷裂的機體殘骸,就像從天而降的冰雹那樣打擊著我的大腦。劇烈的刺痛迅速擴散至整個頭部、頸部、肩膀,甚至來到了後背部。在那樣真實無比的疼痛下,我一度以為自己即將清醒過來,然而接下來的畫面更讓我找不到任何詞彙形容。
有太多不同的警報從四面八方傳來,根本無法分清方向。殘破損壞的太空站就像被子彈貫穿那樣有著一個巨大的空洞,失去任何機能的守護者隨著散亂的大型石塊、半截的艙門、血肉模糊的屍體、撕扯斷裂的纜線、以及化為液狀的核心,圍繞著星球P-51緩慢公轉著。
破裂的位置,正好涵蓋了整個A區海博納休眠艙位。
放眼望去,這顆P-51就像是多了條猩紅色的星球環,連同照耀在海面上的太陽光都跟著被染成了橘紅色,漂浮在星球上空無數顆大大小小的岩石與島嶼也都以不同的速度墜落於地面、或海面。
而罪魁禍首並不是什麼隕石群,也不是什麼操作失誤,而是後方那一道反射陽光的灰塵——帶著金黃偏紅的彗尾⋯⋯那是艾爾達彗星最有名、最顯眼的標誌。
就算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也無法去證明我所看見的夢境究竟是否與現實存在任何連結⋯⋯噢不,是與未來有否連結,因為我注意到控制室中所顯示的時間,那是在一個標準月後的日期。
我開始懷疑一直在內心深處橫衝直撞、撕心裂肺的躁動跟這畫面有著直接且絕對的關係。
脫離醫療艙後,我幾乎每天都來回奔波於資訊管理室與私人艙房,為了保險起見,我甚至跑遍了四大區域的資管室,就怕有任何訊息會被遺漏。我本來打算將這些零碎的畫面整理出一個頭緒,再與里昂討論,沒想到他卻在那之前將兩枚記憶碟放到我面前,其中一枚紀錄了艾爾達彗星的觀察紀錄,另一顆外觀上則有著被橇開過的壓痕,也正是這顆記憶碟將腦中那些散亂的資訊整合了起來——
當中除了紀錄著各種運算公式、數值以及各項理論,甚至還有另外加註的悖論與一長串令人匪夷所思的亂碼編號,更值得注意的是手寫輸入的內容,那全都是我的筆跡!後面保留的程式竟然還能精準的計算出任何星體的質量、密度、運行軌道與行進速度。
我甚至還藉此計算出,夢中侵襲守護者的隕石群從偵測系統發出警報、至首次撞擊發生的間隔時間,兩者的高度一致性讓我目瞪口呆⋯⋯各式各樣的問題就這麼冒了出來,這是我編寫的記憶碟嗎?我夢中的情境為什麼會與紀錄中的眾多意外事件近乎吻合?為什麼驗算程式如此針對星體的運作?這跟我丟失的記憶有什麼關聯嗎?為什麼這顆記憶碟現在才出現在我眼前?之前都在哪裡?
「一切都還好嗎?」里昂輕聲的問,似乎是怕我受到任何刺激般小心翼翼。
「這顆⋯⋯」我拿著外觀有著壓痕的記憶碟問,「是從哪裡找到的?」
「妳有辦法解開後面那串雜亂的代碼嗎?」他問。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選擇用另一個問題蓋過。我看著他,但這次我卻無法從他的眼中看出任何端倪⋯⋯看來他是打從心底拒絕回答,但卻又表現得真誠無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失憶跟他有關?我這是在懷疑曾經捨身救過我的、深愛我的丈夫嗎?
「你的意思是,解開後,一切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裡面了,是嗎?」我不解的問。而他也似乎明白我的疑惑與不安,他垂下眼看著那枚記憶碟,有些疲憊的說,「解開來,我將要告訴妳的才有個依據。」
依據?他的回答需要依據?為什麼?用什麼作為依據?這顆記憶碟裡面有什麼可以作為他解釋內容的依據?不得不說,那時候的我整顆腦袋轉著大量且難以控制的問題,一直試圖將我的困惑導向防備與懷疑⋯⋯
我放下那顆記憶碟,伸手撫摸著他困倦的臉,而他也以親吻手心作為回應。
「告訴我,親愛的,在那之後我的任何問題你都會如實回答嗎?」
「是的。在那之前,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妳,我知道妳可以的。」
「我有一肚子的問題,難道你就不能先回答一部分嗎?」
「大部分問題的答案,都在裡面,妳很快就會知道了。」里昂說,他輕輕咬了咬我的手指,那是種又麻又癢的感覺。他補充道,「但我只能說,這顆記憶碟是後來才製作出來的複製品,更詳細的情形我會在妳解開後告訴妳。」
「為什麼你要隱瞞這件事到現在?」
「就算告訴妳,也同樣無法喚回妳失去的記憶⋯⋯」不知道為什麼,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感覺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閱讀過去經驗那樣,就好像這是他能做的最後選擇。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東西或事情的複雜程度,會高到令這位總是冷靜、幽默、充滿行動力與想法的男人變得這般別無選擇⋯⋯光是看著他就足夠讓我心碎與自責,他獨自一人忍受了多少風雨及委屈?
就在我動手解譯那串代碼的過程中,我漸漸發覺這些設計全都是我曾經甚至是現在仍然會使用的暗鎖。但好笑的是,就算深知這是自己的傑作,竟然也耗費了幾乎一整個下午才好不容易解開了裡面的339道既複雜又難纏的暗鎖⋯⋯
究竟是為什麼要這設置這麼詭異的東西?在知道原因後,我決定要重新編排並加上一道全新、更複雜的暗鎖。不管未來如何,我必須確保這之中的內容絕對不會被他人所閱讀。當然,若是有人能讀到這之後的內容,那人肯定是薩蒂了?是你對吧?
既然看到這裡,請記住我的話:我阻擋不了你的想法與決定,但請務必深思這之中的後果!你對抗不了宇宙中的變數,我親愛的摯友,對於克蕾西的事情我們都同樣痛心,如果可以,我希望這些罪與傷都不需要再加諸到你或她身上。你最真誠的朋友。
這顆記憶碟裝載了不只一個龐大的運算系統,在正確的操作下,這些運算系統可以將人類以神識抽離的方式重新回到另一個未知、隨機的時空中。在檢視的過程中,我能從內部的編寫資料中看得出,我非常努力地想要將這個系統設計得足夠完善與安全,一次又一次的改寫、一次又一次的試驗,提升精準度的同時讓錯誤停留在最低限度⋯⋯但唯一無法去除掉的致命缺陷,是使用者的記憶將會隨著次數而喪失的越多、越快。
我的記憶就是在這裡丟失。
「這是神識、意識的抽離⋯⋯」我看著里昂,「不帶任何身外之物⋯⋯甚至是身體,僅憑擁有的記憶在新時空中前進,你是怎麼⋯⋯」
「我花了點時間,研發了一種藥物,它可以增加我大腦記憶的容量與質量,我把這顆記憶碟的內容全都放進了大腦中。再到這裡重新製作出記憶碟,並洗去我腦中存放的記憶。」里昂說。這種說詞確實是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依據才能講出口的。
也難怪他會說那句話了。
「但你怎麼知道你不會因此忘記些什麼?」
「經過保存的記憶並不會因此受到引響。」他說。
「那麼我⋯⋯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沒有回答,對我來說那也已經是最好的回答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仍舊是一次次的失敗?」我實在想不明白,既然已經看見過結局,為什麼每一次的嘗試都會以失敗告終。「你又是花了多久時間研製藥品的?除了現在⋯⋯為什麼我們的意識從來沒有過任何交集?」
「首先,妳必須知道,那是開啟一道隨機的時空,而在那時空中只有我們其中一人可能保留了這些經歷記憶,就算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也⋯⋯妳知道的,人心、人性,將會隨著不同的情境下衍生出不同的想法與行為。看似是簡單、直觀的改變,也永遠無法預料後果。」
這段話,讓我想起了那場夢。或著說,部分被打散、分割的記憶,就算我為了減少傷亡而啟用機械手臂進行救援,也同樣無法預料那災難性的後果。是的,結局的走向都是我們竭盡所能想要避免的,卻又從未避開過的。
「那麼⋯⋯為什麼我們能在這裡遇見彼此?」
「我只能說⋯⋯這也許是奇蹟吧!」
奇蹟?這世界上真的有這種東西嗎?我不置可否,但冷靜下來後我注意到一個完全無法忽視的問題——
「你曾經解開過這些暗鎖嗎?不然你怎麼操作系統?」我看著他問。
「我沒有辦法,但薩蒂可以。」他說。
「那他⋯⋯」
「他留在那裡,說是要等我們回去。」
「你跟他都還活著,那又為什麼?守護者怎麼樣了?為什麼你要⋯⋯」
「親愛的⋯⋯妳嘗試了非常多次,但越是多次的試驗,越是高機率會死亡。」他艱難的說,像是好不容易才把死亡兩字說出口,而我感覺他甚至仍然不願承認那段記憶。「他幫我解開被鎖上的系統,我再次開啟這個輪迴的時空。途中,我也從未成功過⋯⋯直到現在⋯⋯」
不幸總是來得又快又急,完全不分時間地點。我甚至還來不及詢問更多關於里昂曾經經歷過的種種,警報竟在這時響起——那個之前卡入隕石的A-2推進器,似乎並沒有被修繕完全,因為系統的代償讓工程師們誤將那些數據當作是普通問題。這直接導致了A-2推進器的功能進入了一種即將報銷的狀態,雖然這算不上是緊急狀況,但會影響守護者的航線⋯⋯
航線⋯⋯?這是不是跟艾爾達彗星有關?如果那些像夢境般的畫面曾經也是完整記憶的話,那麼守護者號將會因這一點小小的變動進而被彗星撞上!既然里昂見過守護者完好無損的與彗星擦身而過,就表示我們現在仍然還有機會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
而這也是我最後決定以代理指揮官的身份,恢復一級權限的原因。如果可以,我要先避免未來那群隕石群造成的傷亡與損壞。既然救援的時間完全不夠,那就必須想辦法根除那名太空員出現意外事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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