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剛濛濛亮,他們就出發,亦恩換上心優和知乃替她挑的新衣,外面再穿上防咬外套,束起頭髮,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幹練點。相較於她的惴惴不安,心優和陳魷魚表現得像要出去遠足,只有被孟哲宸說是最可靠小隊長的邊知乃表情嚴肅。
出發前,孟哲宸千交代萬交代,不允許他們把待救者的安危放置於自己之前,「尤其是妳,心優。」他說。
心優吐吐舌頭,陳魷魚指著她對亦恩說:「就是這個人,上次差點為了救一隻貓衝進整棟都是活屍的大樓裡。」
孟哲宸的笑容有點無奈。「心優太善良了,要記得……」
陳魷魚和心優異口同聲說:「每次出去都是生死交關!」
「沒錯,然後亦恩,妳就照著知乃的指示行動,不要因為免疫就讓自己被咬傷,細菌感染也可以讓我們破傷風而死。」
亦恩回答:「知道了。」
車程中,坐在副駕駛座的心優背負起確保駕駛陳魷魚清醒的任務,和他聊天,並叫亦恩和知乃休息保存體力。邊知乃依言入睡,亦恩則毫無睡意,緊繃地觀察窗外風景。
成峰的家鄉比松館市中心更荒涼,是僅剩嗚嗚風聲的鬼城,建築物多有崩塌、毀損。政府曾發出命令,要市民在幾天內撤離某些區域,再對那些地區進行轟炸,以焦土戰術處理重災區。這個策略最大的問題在於,只要有一個感染者沒被打死,後續很容易就再掀起新一波感染潮,官員們的「妙計」想當然耳失敗。
邊知乃在車停穩的瞬間睜開眼睛,率先下車,陳魷魚也拎著鐵錘跳下車,心優舉著十字弓環顧周遭後,才讓亦恩跟上來。下車的第一步,亦恩踏在柔軟的綠茵上,柏油路面早就被新生的植物擠裂,雜草高度及膝,水泥牆上盡是爬藤和青苔。這座水泥叢林的底下,彷彿埋藏著無數顆春天的種子,會在下一個寒冬離去後迫不及待萌芽。周遭棄置的車輛輪胎早已癟掉,大部分的車窗玻璃也被打碎,現在這些文明的遺留物,只是在等待一次大規模的天災將它們都帶走。陳魷魚踢開一頂某人遺落的壓扁棒球帽,帽子無聲無息落在一片鏽蝕的車牌上。
馬路十字路口架設了路障,一輛大卡車卡在拒馬上,這裡似乎曾經發生過一場惡戰。邊知乃評估後,決定從樓房之間移動。他們爬上樓,舉步維艱跨越殘破建物裸露出的鋼筋。
懼高症最忌諱往下看,即便如此,亦恩還是瞥了一眼地面,他們選擇繞過的卡車後方區域整片焦黑,混合著燒剩的雜物、骨骸,應該是開卡車進攻的人丟了汽油彈,摧毀後面的營地。
人類總有互相殘殺的理由,一一去探求只是浪費時間。
走在懸空的破敗建築物邊緣已經很困難了,當前頭的陳魷魚和心優從這棟大樓跳到另一棟樓,並喚她跟上來時,看著腳下五層樓的高度,她實在很想放棄任務。
「我……有懼高症。」
陳魷魚說:「一小段而已,跳一下就到啦!」
心優也舉起拳頭為她打氣。
邊知乃比較實際,遞給她繩子,讓她繫在腰間扣環,繩子另一端則由知乃栓在原來的大樓,如此一來,就算失足,也會吊在半空中。
亦恩道謝,想著對方都做到這步了,她可不能再膽怯,才咬牙跳過大樓間隙。其實那道空隙並不長,她順利通過,和在另一頭等待的陳魷魚擊掌。
天知道成峰怎麼獨自跨越重重障礙來到這裡,就因為這裡曾經是他的家嗎?對於亦恩來說,「家」的觀念很薄弱。媽媽是有對她付出關心,只是她總覺得媽媽眼裡只有方美璃,彷彿那個早已死去、屍變的女孩才是世界上唯一的活人。媽媽從小就教亦恩,說方美璃是她的姊姊,亦恩從來沒有相信這點。她之所以可以逃過那天的劫難,正是因為她面對方美璃能不顧親情下手。二哥則不滿媽媽只關心方美璃,從國中就開始逃學,和常不在家的亦恩互動不多,偶爾會帶她出去玩,但視她為政府的狗,常用憐憫的態度對待她。
前方傳來感染者的吼聲,心優以十字弓將之狙殺。在心優的掩護下,邊知乃潛行在感染者身後,待他們落單再一一用刀解決,才讓其他隊員跟上。
接下來就是重複著前進、爬樓梯、繞路,蹲低行走讓亦恩的大腿肌肉快要逼近極限。
終於,他們抵達成峰藏身的公寓。陳魷魚拿出開鎖工具,鑽弄鎖頭打開門。公寓的窗戶骯髒到陽光幾乎照不進來,點亮手電筒後,亦恩為房內格局之寬敞感到訝異,共有五間房間和偌大的客廳、餐廳、廚房,這在首都圈是難以想像的,就算放在管制區,也稱得上是豪宅了。
其中四間的房門都敞開著,裡頭沒有成峰的蹤影。「黃成峰?」陳魷魚在唯一闔上的房門前小聲問。
回應他們的是感染者的嘶吼聲,陳魷魚和心優默默讓位給邊知乃。在陳魷魚打開房門的剎那,邊知乃把磨尖的鐵棒戳進成峰的太陽穴。在感染者快速移動時,要命中他的某個部位其實很難,因為邊知乃動態視力優秀,能瞄準顱骨較薄的部分才慣用銳器;相較之下,陳魷魚的鐵鎚雖然每揮出一次都很費力,至少不會有銳器攻擊後卡在感染者骨頭上拔不出的問題。在疫情之初,大家習慣砍下感染者的頭,但感染者就算頭被砍掉,落下的人頭還是會繼續咬人,變成危險的地雷,因此優先破壞大腦成為後來的主流。
陳魷魚宣布:「任務失敗!」
心優說:「可惜還是不能知道屍潮的真相。」
亦恩說:「當時學生會會長說,成峰說的是他有『證據』,聽起來像是他手上握有某個可以證明屍潮原因的東西。要不要搜身?」
邊知乃攪了攪成峰的大腦,確認他死透才拔出鐵棒,讓心優把風,其他人開始搜索成峰身上的物資。
如果是重要到可以當作保命符的證物,應該會收在最不會弄丟的地方,亦恩摸到成峰衣服下藏著的腰包,從裡面只摸出一盒香菸。翻遍成峰的包包和衣著,最後他們並沒有找到特別的物品,邊知乃還是按照亦恩的推測,盡量帶走成峰的所有物。
心優努力鼓舞士氣。「至少我們很快就找到他了。」
陳魷魚說:「對啊,可以早點下班,趕得上吃晚餐。」
邊知乃對亦恩說:「救人行動常常會這樣,自己人沒事就好。」
下樓時,經過牆被炸毀的樓梯間,自然灑落的天光讓此處的植物生長得格外茂盛。亦恩看到對街有一面巨大的廣告板,上面印著建案的名稱「曜您館」,不禁發噱,想停下來指給心優看,沒注意到腳下鬆動的地段,差點摔到樓外。
邊知乃及時抓住她,但沒攔住隨著她踩空腳步墜落的水泥塊和玻璃碎片。這些噪音足以讓逡巡的感染者注意到他們。聽見感染者的吼聲,邊知乃當機立斷站起身說:「跑!」
四人拔腿就跑。不巧,這棟公寓一樓到二樓之間的樓梯斷了一半,看著那個高低差,亦恩認為自己跳下去一定會摔斷腿。
邊知乃率先跳下,伸出雙臂作勢接住她,她聽見背後張牙舞爪的感染者逼近,心一橫跳下去。
被邊知乃接住的瞬間,她聞到對方頭髮上淡淡的洗髮精香味,隨即被邊知乃拉著繼續跑。
十字弓的箭幾乎是貼著亦恩的臉龐擦過,為了避免槍聲迴盪在城內引來更多感染者,直到現在他們都還沒開槍。心優用十字弓射較遠處的感染者時,陳魷魚把衝上前的感染者錘得腦袋開花,兩人都不戀戰,解決靠近的敵人就繼續往前跑。邊知乃像是在表演特技,鐵棍鋒利那端刺穿一個感染者的太陽穴後快速拔出,再用扁平的那端削斷另一名感染者的脖子,長武器在空曠環境如魚得水,感染者於一定距離外就被擊斃,亦恩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在同伴們完美無瑕的合作下,亦恩成為倒數第二個跳上車的人,殿後的是邊知乃。
汽車發動,離開這座被他們觸動警報的城市。
車子上路後不久,只聽見引擎聲和彼此的喘息。
亦恩正要道歉,陳魷魚卻搶先說:「妹子,妳知道我們有多強了吧!」
「對不起,我……」
邊知乃沉穩地說:「以第一次出來的人來說,妳已經表現得很好了。」
陳魷魚說:「妳能撐到回程才搞砸,算不錯啦!」
心優說:「剛剛還不算最驚險的,我們有過更多可怕的經驗。每次幾乎都會發生類似的事。所以帶妳回來的時候,有另一組人幫忙用噪音引開感染者。不過發出噪音也有另外的危險,就是引來人類,在剛才那種路被堵住的地方也不能用。」
陳魷魚嘟囔:「又白跑一趟。」
邊知乃問:「亦恩,妳能想到XYZ世代和屍潮的關係嗎?」
亦恩說:「我有聽說過,XYZ世代想要把感染者引進首都圈,但你們也認識安梅姐,她不像是那麼瘋狂的人。可能性太多了,也可能是成峰個人有管道接觸屍潮相關的情報。其實在我離開首都圈前,也有發生一些感染者入侵的事件,政府大概都會怪到歐陸國頭上。」
陳魷魚模仿國家電視臺主播的語氣說:「一切都是歐陸國的陰謀。」心優和亦恩都笑了,只有邊知乃一臉困惑。亦恩問邊知乃:「學校不是每天都會播新聞給我們看嗎?還是北國地區沒有這個習慣?」
陳魷魚說:「我們也會播!讓我們知道首都圈又在搞什麼鬼。」
邊知乃飄開眼神說:「我沒仔細看。」
返回梓里,他們向孟哲宸報告任務結果,孟哲宸親自把成峰的遺物送去北國大學檢驗,吩咐青少年小隊的四人快回去休息。
亦恩回到她與邊知乃的房間,考慮到這裡的隔音效果很好,周遭也沒有其他人住著,她大膽對正在鋪棉被的邊知乃說:「我有一件事想要問妳,純粹是我個人的好奇。」
「問吧。」
「妳以前是不是在災區,而且是沒有政府的環境中長大的?」也就是「遊蕩者」,這個被貼上負面標籤的身分。
「妳怎麼知道?」邊知乃眼中閃過警戒,攥緊拳頭。
亦恩裝作沒注意到,繼續說:「猜的。妳的身手太好了,在外面行動比在梓里更自在,還有妳好像對文字不太熟悉,也不清楚東亞國的一些事。」面對邊知乃的冷酷注視,她承諾:「我不會跟別人說啦!只是既然猜到這點,就想要誠實告訴妳。」
她當然知道這件事得保密。連她一個合法的免疫者都飽受歧視,從小在災區長大的邊知乃,肯定會受到更糟糕的對待。
邊知乃的身體稍微放鬆。「很容易看出來嗎?」
「心優和魷魚看起來都沒發現,應該說,普通人根本不會往這個方向想。」
邊知乃這才說:「我出生的時候,是在災區的一個村子裡,大家是逃難過程中認識、集合起來的人。都是好人。村子毀掉的時候我還太小,有記憶以來,我就是跟著團隊裡還活下來的叔叔、阿姨到處跑,靠打獵、蒐集食物生存下去。會有新的人加入,也有人死掉,我對每個人的印象都不深。後來一次山崩,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死了,我自己一個人生活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遇到一個和哲宸哥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他跟我一起行動大概一年。某天,他也消失了,我為了找他才來梓里,被地方政府的人帶走。因為辦身分證要做體檢,我去了醫院,那時梓里被活屍入侵,我剛好遇到哲宸哥,和他一起去北國大學。」
「妳真的是十七歲沒錯嗎?和我同歲?」躺在床墊上,亦恩產生一種她們在開睡衣派對的奇妙感覺。
「聽說我出生的那年有大地震。」
「那年的地震真的很嚴重,還發生海嘯。妳剛剛說那個妳在找的大哥哥,妳說他『消失』,不是死了?」
「正確來說是他拋棄我。」
「發生什麼事?」
「我掉進結冰的湖裡,雖然被他救走,但生了重病,他大概是覺得我活不了了,就放著我繼續去他想去的地方。」
「好過分。」
「在外面生存本來就是這樣。」邊知乃嘴上如此說,表情卻不是這麼寫著。「除了妳以外,知道我在災區出生的人只有哲宸哥和會長。哲宸哥一直幫我保密。」
「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相信妳。」邊知乃露出一絲絲笑意說:「雖然從妳在外面的表現來看,妳好像不是很精明。」
「……下次我會更小心。」
「第一次難免會失誤。妳沒有很差,而且願意配合團隊行動才是最重要的。感覺得出來妳有受過訓練。」
「實戰經驗是零。希望有多點磨練的機會……呃,這樣好像是在希望有壞事發生。能夠平安最好。你們這邊一定有被土匪攻擊過吧?」
「現在不多了,因為我們有在研發武器。妳知道北國大學化學系的學生現在專門做炸藥嗎?」
「好酷!當然戰鬥不好,很可怕。」亦恩連忙修正。
「我覺得跟感染者或土匪戰鬥都不可怕。自己一個人才是最可怕的。」
亦恩低聲說:「我也討厭獨自一人。」
不過,真的要選,她還是寧願孤單,也不要和荷槍實彈的武裝分子作戰。
感染者會想把你變成同類,人類則是盡可能排拒異己、劃分出你我間的界線。例如政府再三警告,遊蕩者都是危險的瘋子,把曾是同個國家的同胞劃為「非我族類」、「壞人」。
看著擁有坦承雙眼的邊知乃,亦恩對政府的說法一點都不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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