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時常聽父母那輩的人提及「先知」的事。
先知是來自東方的移民,是移民隊伍中的領隊。儘管體格不壯碩,卻在萬里跋涉後仍保持健康;儘管物資缺乏,卻願意把自己的食物讓給婦孺;儘管才剛成年,卻擁有足以凝聚人心的領導力──據隊伍的人所述,多虧了先知,他們這支隊伍從未起過內鬨。
集運氣、人望與品格於一身的領導者,是移民隊伍可遇而不可求的重要資產。聚落民都知道,人心往往比沙塵暴更可怕。
溫室民總是誤會聚落民跟他們一樣都是強盜,實際上聚落民只挑那些不可能抵達城市的隊伍下手。對於像是先知隊伍這樣的移民,他們一向樂於款待。
除此之外,聚落民對於足夠資源的標準,並不如溫室民那般高。他們不介意少幾年壽命,有些人想回歸比21世紀更原始的生活,又或是不願意皈依城市的宗教。也有移民不願再走了,就這麼定居下來。
當然,在有擔保的前提下,他們也不介意見見離開城市、自稱帶著和平的理念拜訪聚落的定居民。
染香看著東方面孔的男性引領著高大的同伴前進,表情沒有絲毫不適地朝他走來,腳步有力,節奏順暢。
他試著想像。想像自己飢渴地在荒原走了好幾天,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肺部像是灼燒起來,皮膚龜裂,雙腳失去知覺。終點不知在何方,甚至或許早就偏離了方向而不自知。
在那般處境,或許這副景象真能成為救贖吧。
下了地洞,通過地道,盡頭的防火門後便是聚落。聚落民是地底的游牧者,只有一名門衛會留下,負責看守這樣的通道。
名為知雨的男性看起來約二十出頭歲,不過東方人總是看起來比實際更年輕,如果說對方已經三十歲,染香也不會感到太過驚訝。容貌中性,身形偏瘦,偏軟的頭髮與雙眼都是純黑色。以年紀和種族來說,的確可以是先知的孩子,但光是年紀也不能代表什麼。
對方也狡猾地沒有說知雨跟先知有關,只說他「給人的感覺大概就像你們的先知吧」。
即便先知在聚落民的心目中確實有其地位,但他們不是先知的信徒。先知的隊伍成員才是。對聚落來說,他們真正需要的,依然是先知那種能抵抗毒霾的體質。這種體質最常出現在東方人中,然而遺傳機率極低──其中一種推測是,這種體質與核災造成的突變有所關聯。就算不提特殊體質,普通移民的數量也不斷減少。不管怎麼說,至少眼前的男性確實過了第一關考驗。
如果能過得了第二關當然更好,不過就算不行,他們還是能處理的。
相較之下,知雨的旅伴──染香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顯得笨重且笨拙,明顯不適應野外環境。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先知甚至還帶了一整隊人呢。
「你的名字?」染香帶兩人下樓時,知雨問。平穩的男聲帶著一種女性嗓音的質感,並不是女聲,而是不可思議地讓人產生聯想。知雨說話時不像聚落民,可也沒有定居民的獨特口音。
「染香。」他回應:「我負責帶你們熟悉環境,但我並不是你們的僕人。」
「我明白了。」知雨不卑不亢地回應。過了幾秒,他又說:「這個人是保羅。」
「我會記住的。」見對方並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染香稍微放鬆了些。
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擔任迎者。他受過完整訓練,可是外人的數量太少,這種傳承逐漸成為了一種徒具形式的家族傳統。
迎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知曉客人的文化與背景。要引入新的活水,首先便要知曉如何開鑿水路。
「沒想到這麼近的X遺址底下就住著聚落民。」名為保羅的男人開口。沉著的男中音還帶點鼻音。既然他們已經來到地下,其實保羅已經可以把過濾器取下,不過染香也懶得提醒。
溫室民。他暗想,在走道終點的防火門前停下腳步,開始扳動機關。但有一說一,若不是這些自詡為研究者的溫室民藐視古蹟,從來不會想去研究文化或歷史,聚落也沒辦法在距離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建立據點。
他們總喜歡想像自己重建帕德嫩神殿、復興古希臘文明,可同時他們卻又確信,所謂文明與繁華,絕不可能存在唾手可及的地方。
只存在於星星之上。好東西只存在於不是這裡的某處。他們是被遺棄的。
「我們可以看嗎?」知雨問。
「什麼?」染香一時之間沒搞懂他的意思:「喔,你說開門?可以。如果有什麼不能看的東西,我會先告訴你們。」
「反正也沒人想入侵聚落。」保羅低聲說。
「閉嘴。」知雨說,語氣像母親在訓斥小孩。
「由溫室的搶匪來發言還真有說服力。」即便知雨確實起到了一點緩衝作用,染香還是忍不住回嘴──儘管迎者不應該隨意受人挑釁。甚至才不到半小時,他就已經破功了。
幸好門衛這時回應了他留在門上的訊息,從裡面打開了防火門,從而打斷了接下來可能有的唇槍舌戰。
「怎麼樣?」母親問。這時客人正在淨身,染香猜保羅需要尤其多的時間。比起口鼻內的沙塵,染香覺得那張溫室民的嘴才更應該從裡到外好好洗個五六十遍。
有些聚落民會把據點稱為蟻穴。穴壁上可見數世紀前的建材──鋼筋、水泥,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據點確實長得很像蟻穴。土色的。黃光照明。雖說他並沒有住過真的蟻穴就是了。
「有一個是溫室民。」他回應母親。
「他們不都是從A市來的嗎?哪有溫室民,你搞錯了吧。」
他聳聳肩。自從父親因石化症去世,退休後的母親也變得多話起來。他不討厭母親,但他對母親這樣的行徑感到有些煩躁,畢竟他跟六個手足都是由祖父母一手帶大。他們這一區並不風行戀愛結婚,也不強迫家庭成員必須保持親密的互動,只是行政上還是以家庭作為單位。父母親的關係普通,祖父跟祖母倒是感情很好。
「我知道他們來自A市,媽。」他說。
「對嘛,我就說你搞錯了嘛。」母親說:「你不要看外表就隨便下定論。你不要因為我只做研究就看不起我,我可是在大據點工作過的。」
「我沒看不起你,媽。」
「媽,你別擔心他,你就好好享受退休生活。」成馥說。大哥有著彷彿無窮盡的耐心,染香想不起來他到底有沒有生氣過。
「我喜歡那個高個子,他長得挺好看。」
「很好啊,媽。」成馥耐心地說。
「你要走啦?嫌我煩了?」
「我還在工作。」染香站起身說。「淨身又花不了多久。」
「我告訴你,你到時就後悔看不起人。我眼光很準的。」下注和抽獎從沒中過的母親說。
「工作加油。」成馥說。母親緊緊握著大哥的手,讓染香聯想到猛禽的爪子。
染香點點頭,差點就要脫口說出「你也是」。
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母親這次居然──雖然只有一點點──說對了。
他的確對保羅改觀了,不過就算如此,他果然還是討厭保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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