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沃爾特對著女助理輕輕揮動手,示意對方坐下。在她坐到索婗雅對面時,薩蒂注意到副部長希歐調整了一下坐姿,這讓他看上去少了幾分鋒芒,退居幕後成了她的特助。這個現象很有趣同時也很少見,這引起了薩蒂的好奇。
「妳總是料事如神,對吧?」索婗雅說,聽得出語氣中的嘲諷。
沃爾特笑了笑,看上去一點也不介意,「妳還在生我的氣?」
「不⋯⋯我很困惑⋯⋯」索婗雅說,她傾身向前將雙手放上檯面,十指隨意相扣,「我曾經為了他、為了朋友、為了太空站做出了許多抉擇,就算沒有了記憶也有明確的動力使我前進,說真的,我很驕傲也從未後悔。此時此刻,我仍會選擇一直以來從未變過的決定,這就是我的作法。至於是什麼令我困惑⋯⋯他發了9次求救,9次!首批救援甚至還沒登陸!」
「如果我是妳,我也會做一樣的選擇。不計一切代價,擾亂時空、創造時間分流,甚至因此無法回憶曾經的美好。」
索婗雅沒有說話,只是在等著對方把話說完。
「但這次不一樣。妳沒有辦法再次投身時空並重新選擇,無論妳做了什麼,我們都在這。」說完,她看了一眼薩蒂。
「我知道,所以我要妳所有的支援。」
這句意料外的話勾起了沃爾特的興趣,薩蒂甚至可以從她的深色雙眼中見到期待。這種表情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們受到過非常嚴密的訓練。」索婗雅說,「這能讓我們迅速判斷出異星生物的行為模式,保障自身的同時能找出它們的弱點。武器的配給、人員的配合若都達到水平,能使傷亡降到最低。如果不這麼做,殖民任務根本不可能實現,而妳現在也能看得見我們的成果。」
「那不是普通的生物,是感染,而且是生物性感染,索婗雅。他們在上面進行人體實驗,那些是人,沒人知道那上面究竟有多少實驗體被感染,那完全是不一樣的東西。」薩蒂說,他用一種制式化的語氣說著,但仍然能從中嗅到點厭惡。
「還記得我說需要妳所有的支援嗎?」索婗雅完全不受影響,仍然看著沃爾特,「里昂應該不只發這種簡單的報告吧?感染爆發之前一定有研究數據,不然他不會這麼直接就在求救訊息中表明感染源。」
「確實。」沃爾特點點頭,「但妳需要什麼樣的支援?妳還沒有說服我。」
「我有能力,妳有情報,里昂有數據。我聽說你們並不希望這件事情被公開化,能越快把事情解決就不要浪費時間,因為你們的耽誤,幸存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如果是這樣,那就請妳以太空站前副站長的身份告訴我訓練內容,由我讓它實現。」
索婗雅皺起眉頭,她知道薩蒂一定會阻止自己登上火星,所以來之前她什麼也沒說。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女人竟然完全不打算考慮自己的提議?究竟是為什麼?這明明就最有效率的做法!她難道看不出來嗎?怎麼可能!
「妳不是最在乎時間嗎?」她竟然還開始催促起來了?
「在這之前,我比較好奇究竟要如何才能辦到無視那麼多次求救訊息?」薩蒂問。
沃爾特看了看薩蒂,看著他那隻緊閉塌陷的右眼,以及額頭上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完美疤痕。時間過得很快,他的視神經已經開始萎縮,也逐漸習慣使用左眼了。多麼執拗的人!
「⋯⋯信任這種東西終究是要慢慢培養。」她的聲音很輕,但完全不會讓人感到柔弱。
幾個半透明視窗忽然出在索婗雅與薩蒂面前。嗯?她怎麼辦到的?她的坐姿從來沒有變過,雙手也從未由腿上抬起,她是怎麼操控這些東西的?會是副部長嗎?還是助理?他們又是怎麼知道她想呈現些什麼?
薩蒂快速掃視一眼檯面,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什麼特殊的裝置⋯⋯就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操控台而已。
「這是首次收到求救時的會議紀錄,兩位可以仔細看看你們的航太總署是怎麼與我們溝通的。」她說。
事實上,根本不需要把內容全部看完,兩人也能看出人命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霍姆斯特克能源礦的火星採集產業鍊大部分都被基金會握在手裡,量大到幾乎壟斷了整個市場。然而,依靠它來進行殖民異星任務的航太總署,卻以基金會無法保證礦源品質與維持產量為由拒絕調動遠航艦支援⋯⋯
甚至還擺明了將協助其他公司開發能源的立場!
「懷特的報告中並未明確給出感染源,而是疑似殞石附著物或殞石相關副產物。只要礦脈仍屬安全範圍,各大企業與航太總署所囤的礦貨基本不受影響,他們依然能維持運行與開採,但也因此我們一時間很難調派支援。」
正當索婗雅準備開口提出問題時,一旁的希歐直接打斷了她——
「你們的疑問還包含很多其他複雜的關係,我們不在這討論。基金會內部的遠航艦主要用於重返計劃,資源明顯不足,而購買與安裝需要時間。」他說。
「目前還願意跟基金會進行交涉的主要為威斯里集團,但他們主攻奧托市場,特殊武器的開發還有待加強。」沃爾特接著說。
自己製造也要時間⋯⋯薩蒂思肘著,改造、技術測試到安裝全都要自己來,沒有人知道現場使用時會不會出現問題!也沒人知道那究竟有沒有用!
「加上最近北極潘朵拉裂谷仍持續釋放能量,各地造成的損失與傷亡不計其數。有限的資源、人員的調度全都需要嚴格的管控與分配。」
看得出來,航太總署的目的是想藉由這次事件,把基金會從壟斷能源的位置拉下來。對他們來說就能以更低的價格購買更多的能源,甚至還能自行開採。如果按照日子算下來,基金會已經盡了最大速度在執行救援行動了⋯⋯
但那就更無法解釋她阻止我的原因!索婗雅心想。會是因為四號站嗎?
「聽著,我知道四號站的研究對妳來說有多重要。看得出妳在那裡也花了不少時間,對事情程度幾乎跟我一樣執著。」她說,「我們的確可以合作⋯⋯但我必須親眼見到我丈夫還活著,希望妳能理解。」
「我們有名單,索婗雅,別忘了它。」薩蒂直接回道。
他看了一眼那名始終從容淡定的沃爾特,她充分展現了高水準的氣度,完全不會因爲薩蒂先前的失禮以及打斷談話而表現出任何一絲情緒或不耐,反而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這跟充滿技術性隱藏心緒的表現截然不同。
真誠且充滿魅力!這是薩蒂目前為止所能想到並符合她氣質的形容詞!
「我這裡有份名單,把他們安排至遠航艦上,著陸後我們將進行技術指導。」他說,「另外我需要遠航艦所裝配的武器設計圖,我們能確保設備在突發狀況中的穩定與實用性。」
「名單上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接受過什麼樣的訓練?」沃爾特問,卻沒有對設計圖表示任何立場。
「菁英特種部隊,執行過多種隱匿任務。」薩蒂回。
「沒有接觸過外星生物?」
「曾在伊波拉疫區服過役。」
「與我們的特勤隊員受過相同的訓練?」
「更多的訓練。」薩蒂說,「他們熟悉太空站所使用的各類武器。那些功率精準、穿透性十足的設備,是人員在面對力量與速度極高的生物時最理想的防護。」
「說到防護,除了手上能攜帶的以外,還有什麼能穿在身上來提高人們移動效率的裝備?」沃爾特繼續問道。
「不只移動需要輔助,也需要能抵禦強酸、強鹼的材質,若不得已過於靠近那些生物,身上必須擁有多種簡單、不易受損的小型武器,這些東西必須在體現功能時還不增加使用者的負擔。」他的手不自覺地在檯面上輕輕敲打,「妳所擁有的情報確實足以應對大部分的特殊狀況,但卻缺乏相關經驗與該領域的判斷能力。聽著,我們不打算妨礙,只希望能增加救援的成功率,里昂對我們來說是朋友、是家人,我們不會放棄他!」
「若現場能有個經驗豐富的人當場下令絕對更好不過。」索婗雅接著道,「無論是什麼樣的現場都需要大量的觀察、樣本採取,才能初步判斷出生物的特性,依照這些細節才能調整武器的使用方法以及人員的臨場配合。透過那些回傳的影像根本無法準確收集到有用的東西。」
「但凡在異星上執行任務的單位,都會有探測車或相關配備,那些東西的移動速度可快可慢,同時還能進入人體無法進入的地區,那些地方才最有可能是生物隱藏自己的場所。」薩蒂說,「沒有一個單位首發就派遣人力進行採樣,索婗雅,無論妳在哪,妳只能看著回傳的影像收集資訊、下達指令。」
「差別在於我能不能在即將失控的狀況下即時進行補救——」
「既然妳都能看出事態會否失控,又為什麼不能即時暫停任務讓人員撤離?」
此時索婗雅想起一段有些久遠的記憶。那是自己擔任外巡員期間出過的一場意外,事發突然,她為了救下一名工程師自己卻被高速飛來的殞石擊中。那時候所有人都對著通訊器大喊著撤離,若她果斷執行就很有可能換那名工程師被擊中。
「在看出事態變故以前,我們都只有不到幾秒鐘的時間能進行判斷。指令固然能準確下達,但你無法保證人員執行的速度與準確度,一點點的猶豫、一瞬間的遲疑,或是那對同伴無法忽視的責任心,都會造成損傷。我們甚至無法估量那做與不做之間的後果,所以我們的選擇只能遵從價值觀。」她一邊回憶著一邊說,「那次的意外,里昂並非只是待在主控室中,而是在警報還未響起之前啟動偵察機。我想,這正是我在那需要做的事。」
確實,薩蒂看過那次意外事件的報告。里昂的果斷讓重傷的索婗雅即時受到救援,一秒的差距就會讓事件以一死一傷做結尾。但他的行動無疑也是將自己置身險境,隨後仍有幾顆殞石還未進入偵測範圍,軌道也在兩人的附近⋯⋯薩蒂是有機會看到雙亡的事件報告的!
現場進入一陣沈默。
人們的選擇只能遵從價值觀⋯⋯嗎?薩蒂心想,如果是他們兩人相互配合⋯⋯就能力而言,確實是最好的陣容,這點無可否認⋯⋯
「但妳沒有任何應對生物性感染的經驗。」薩蒂想了想後說,「我們不知道會在那裡面對什麼狀況,實驗體感染後會產生什麼變化?傳染途徑是什麼?防護措施究竟需要做到多少地步?這方面我們都不比里昂專業,他發的報告究竟透露了多少訊息?」
之前才在兩人面前消失的視窗又再次浮現,但這次的內容不再只是繁雜的文字,除了幾個需要閱讀授權的影像外,還附有一張張設計圖——
「關於生物性感染這方面,我們準備了大量且不同種類的鎮靜劑,來應對那些失控無法收容的實驗體。至於其他詳細內容,報告中提到的所需備物與防護措施都完整備妥。至於現場的狀況只能靠影像內容進行部份瞭解。」沃爾特說。
其中幾組短暫的影像中除了紀錄了滿是殘骸的研究站外,還了紀錄了廢墟牆上幾道深淺不一且沾染血跡的爪痕。另外幾組影像則紀錄了那些被稱為實驗體的生物,那些生物體型碩大幾乎佔滿了收容間,全身血紅且頭部長滿紫色爛瘡——
這是⋯⋯什麼?若報告屬實,這些生物原本全都是人類!而且都還有名字!薩蒂及索婗雅一時間無法做出反應。先不管什麼生物感染,也不用管怎麼傳染⋯⋯被這東西撥一掌就一命嗚呼了!瞧那東西的爪子!那滿口外露的牙齒!牆上的痕跡肯定是它弄的!
薩蒂盯著報告跟那幾組影像,這已經稱不上是感染了!這根本是不同的基因鏈!噢!老天!他不自覺咽了口唾沫,他想過許多糟糕到不能再糟的場面,卻也沒想到會是這種詭異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狀況!
基因鏈?他突然想起自己從副部長希歐那裡拿到的實驗報告。對啊!他們在做基因實驗!這就是為什麼感染體會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因為基因已經出現裂痕了?外來物很快就會將滿是裂痕的基因填滿⋯⋯是這樣嗎?但⋯⋯這有可能嗎?
他看向索婗雅,發現她正用近乎瘋狂的眼神盯著那些資料——
里昂他一直在與這些東西共存?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一副懼怕的模樣!別鬧了!那鬼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定有什麼⋯⋯他一定有發現些什麼!殞石附著物、生物感染、實驗體失控⋯⋯這些東西一定有關聯!
索婗雅像是想到些什麼,突然開始翻動資料。
人體實驗報告!他們在做基因研究⋯⋯關於什麼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沃爾特——
她看了看兩人,沒多做詢問就已經看出兩人對狀況的認知到何種程度了。
「沒有絕對。」她說,「受感染的並非只有實驗體,許多研究員也相繼受到感染,外貌看上去也確實與實驗體沒有多大差異性。現在並不是採樣的最佳時機,我們必須先將裡面的人員帶回地球。」
索婗雅看向薩蒂,迎向他那充滿擔憂的目光,「就當作是在伊波拉疫區狩獵成群的食人熊?」
如此不貼切的形容竟然扯出了薩蒂的一抹笑容。
「妳的同伴也會變成食人熊。」他說,「妳並不是非去不可,他不會想在那裡看到妳。」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能在那裡活過一天就算奇蹟,他究竟能撐多久?我怕我連最後一眼也看不見。」她說,「而且是在明明有選擇的情況下無動於衷。」
薩蒂沒有回應,只是眼神黯淡了不少。雖然不認同,卻也只能尊重她的決定。就像她所說的,人們無法估量那做與不做之間的後果,所以選擇往往只能遵從價值觀。既然如此,那他就想辦法補足基金會欠缺的資源!
他拿出一顆記憶碟推到沃爾特面前。
「這些熟人能配合她,也能信任並聽從她的指令。」他說,「遠航艦抵達火星最快也需要一週,我相信她能提升人員的相關知識與配合度。另外缺乏的裝備跟功率尚未穩定的武器能靠後期補足。」
沃爾特點點頭,伸手接過記憶碟並對著索婗雅說:
「礦場及研究站的設施非常複雜,若非經常出入,很容易造成混淆。路線與環境的判斷會有人提供,妳只需待在後方即可。確保自己能在機會來臨時身在其中做出必要的決定,而不是錯失良機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西洋棋中有個術語叫捉雙,當你移動棋子後,它可以同時攻擊兩個目標,進攻效率高。面對她跟里昂⋯⋯需要逆向思維。」薩蒂提醒道。
此時一旁低著頭的希歐滿臉疑惑地看了看幾人再向部長投以不解的目光——
只見沃爾特意會地笑了笑,這副淺笑真的很美⋯⋯不禁令薩蒂愣了神。她輕敲了敲記憶碟,覆蓋在手臂上的圖騰很是吸引人⋯⋯
「把維克特.古斯多調到後勤,希歐。」她說。希歐只是似有若無地應了一聲,繼續低下頭滑動手中的面板。
維克特.古斯多?那個被克萊德用手段掉走的特勤?原來也參與這項救援了嗎?雖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薩蒂並不感興趣。他對於沃爾特不需要多少動作就能操控系統的方法比較好奇。她的面前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任何視窗,檯面上也沒有顯示任何東西,她甚至連記憶碟都沒有開啟,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那顆小東西而已。
這種狀況下她是怎麼何獲取跟傳遞資料並下達指令的?希歐又是怎麼讀取訊息的?
他開始將注意力放到沃爾特手臂上的圖騰。仔細看那似乎並不像藉由傳統方式刺上的,更像是胎記之類的東西⋯⋯但,胎記?有可能嗎?真的不是刺的嗎?還是說有什麼特殊方式染色他並不知道?
這跟她的操作有任何關聯嗎?即便是微量的電流,經過皮膚仍然會有細微的反應。但⋯⋯他實在也不好一直盯著她的手看下去吧?
不知何時,希歐身旁的助理已經來到門邊並對著索婗雅說,「萊斯勒博士,請跟我來。」
索婗雅下意識看向薩蒂,在兩人目光接觸的瞬間,她笑道,「謝了,但我認為沒必要安排一個人在我身邊!」
「千萬保重!」他點點頭。
一直到索婗雅離開書房看不見人影時,薩蒂才發現沃爾特看著自己的目光——
「我們會在這待到遠航艦發射。」她說,「趁現在多跟我說說,還有哪些東西需要加強補足的?」
「我需要點時間看看這些。」薩蒂伸手滑動視窗中的設計圖,「不會太久,來得及運上遠航艦。」
沃爾特輕應了一聲靠在椅背上,看上去似乎放鬆了一點。
「噢對了!伯雷!」希歐突然想到些什麼喊了一聲,但依然沒有抬起頭,「幫個忙,遠航艦登陸後切記不要讓馬丁進入指揮室。」
「什麼意思?」
「他是一條永遠也餵不飽的食人魚。」
「什——」
「他會很好奇那些實驗體與研究員的差異在哪、發生了什麼事。」沃爾特解釋道,「那些慾望會阻礙救援行動。」
他們說的他能理解,但這就表示他不能參與後勤指揮了!更讓他不解的是,為什麼是他?他們該不會覺得馬丁跟自己關係很好吧?是因為交接會議中馬丁都會找來的關係嗎?這是天大的誤會還是⋯⋯試探?
馬丁是一條永遠也餵不飽的食人魚?
對啊!他們怎麼可能不這麼做?沃爾特都挑明了將那些怎麼看都是機密的檔案拿出,就表示他必須要有所表態——
「如果我能保持在某個看不見的界線內,是不是就不用擔心被誰咬掉一口?」既然如此,那麼薩蒂也挑明地問。
「由你選擇。」他說。
「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但必須讓我參與後勤指揮,相信我,你們會需要我這種領域的判斷。」薩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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