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當時他們班要演出《羅密歐與茱麗葉》,林勁想要自己譜曲,所以我們每天中午都去琴室練琴。」路子桓說。
「林勁哥會彈琴?」王彤語帶驚訝問。
「會喔,這次回國聽他說很久沒彈了,但還是彈得很好。」路子桓答。
此刻,王彤與路子桓正身處擁擠的小器材室,一旁全是冰冷的儀器與醫療用品。綠色百葉窗片掩蔽,僅有微光射進房裡,照不到他們所在的小病床。
路子桓盤腿坐在床上,模樣輕鬆,王彤則半倚著病床,一人一手擱在床上細細相撫。
「你不是也會彈嗎?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彈啊,」路子桓微笑道,「不過你要讓著我一點喔。」
王彤不禁皺眉,難掩哀傷。
路子桓包著紗布的手爬上王彤的臉,像是要拂平他的蹙眉,攙和了溫柔與紗布粗粗的觸感。
王彤直看著路子桓,半晌沉默後說:「桓,我想我必須……自己去面對了。」
路子桓的手即刻消停,神色卻不訝異,說:「好。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就支持。」
王彤靜靜點了點頭,「嗯……我想好了,我得自己去面對這一切。」
路子桓心酸也心疼,以無傷的手握上王彤的手,益發緊握道:「那你要記得,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我說過的話、向你提出過的請求也不會變;只要你有需要,我就一直在這裡。不管你在哪裡、做什麼,你都不是一個人。」
王彤怔怔看著路子桓,片刻,傾身向前,擁了上去。
外頭推送病床的聲響,急促的腳步與人聲熙熙攘攘,呈現一片醫院日常的景象。王彤擁著路子桓,似擁抱溫暖大海,波波浪潮無聲撫慰著彼此緩緩復原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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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彤與路子桓分別後,獨自走回何霂言的病房。
車禍過後的這段時間,何霂言沒有回去月城,而是在伊豐集團尹老闆的邀請下,住進了伊豐綜合醫院的VIP病房。儘管何家資源豐富,各種醫生說來就來,可醫院終究比較方便,隨時都有醫師候著。
自路子桓與顧哲安合力為何霂言動完手術後,伊豐神經外科的傅主任立刻再行處理,尹老闆也慎重請來北部各科最權威的醫師,為何霂言做各種術後診斷。醫師們一致表示治療得很完善,只要持續復健,何霂言不久就能康復。
這樣的結果,何氏集團與道上的弟兄、以及王彤都甚感欣慰。而在車禍中一同遇難的范君豪也已從何家專屬的日大醫院出院,暫時回去外地的老家休養。
至於車禍事件,由於引發連環撞擊,平民傷況及公物損失慘重。雖然並非何家之故,何霂言仍從財閥裡撥出高額款項,發給受影響的民眾一人一筆撫慰金,並捐給政府單位監修道路等公物。這些行動全由集團底下的慈善單位協助,處理迅速且關懷滿滿,在民間掀起一陣讚揚的熱浪。
另一方面,透過道上的弟兄幫忙,何家很快釐清車禍僅是斷掌人一人所為,與大家暗中懷疑可能摻和一腳的蔡家沒有關係。斷掌人已於車禍中喪命,何霂言不想追究,蔡老闆則在何霂言開放見客後第一時間來訪,兩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蔡老闆在道上失勢而形色頹喪,但至少鬆了一大口氣。
最後,當初路子桓槍傷何霂言所引發的諸多傳聞,也在何家發出聲明表示僅是手槍不小心走火而導致的意外——儘管不太有說服力,仍被後續一連串的事件壓了下去而沒有繼續延燒。
王彤邊走邊想著這些彷彿上天垂憐他們經歷萬千而給的幸運,心思回到了自己身上。
過去這一個月,他一邊準備重新開拍《小說家沒有告訴你》,一邊來回月城及伊豐綜合醫院陪伴何霂言。然後,抓緊少許的空閒與路子桓見面。他們說好要為彼此講述過去的一切。
路子桓先開始,從和太太范晴一路長大的童年、到高中遇見林勁,現正說到他與林勁因為話劇比賽而開始變得熟識。接著還有移居美國後的生活、進入醫院等各式王彤從沒經歷過、也沒有想過人生可能有的另外一萬種——興許只是路子桓的誇飾——不同面貌。
而王彤當然明白,互訴往事是路子桓向他遞出的又一根細枝,希望他能更加敞開自己。為此,他努力回憶並嘗試將待在何家的過往化為言語。慢慢地,有些情緒從沒機會認真思考,或者一直逃避,都在路子桓的傾聽下一一被撿了回來,在王彤心裡長出形狀,逐漸變得清晰。並且,同樣變得清晰的,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王彤加快了腳步,朝何霂言的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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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在米白色地磚上曬出窗外枝枒新生的剪影,平日早晨的VIP病房裡盈滿和煦宜人的氣息。
何霂言已經晨起,正在檢視國外交易市場開市、集團重大行程等。桌上放著剛沖好的黑咖啡,飄散苦甜的氣味,與各家送來的鮮花香氣融合成春日早上的一點愉快。
何霂言接著從待辦事項中抬起眼,環顧空寂的房內。
VIP病房與普通病房不同,燈光略微偏黃,擺設及空間安排都十分講究,還掛放了多幅現代畫作,讓人感受不出身處醫院。然而,這些絲毫撥動不了何霂言心裡的一點漣漪。
何霂言望向窗外。草綠色的窗紗被春風颳起,束束晨光散了進來。
陽光,如此奢侈的東西……何霂言心想,轉回了視線。
車禍發生的那一刻,何霂言確切地感受到了,這次即將迎來真正的死亡。和小時候與母親及哥哥經歷的那場車禍不同,死神站到了他面前,向他施以生殺大權。過去似奇麗的跑馬燈掠過他腦海,怎樣都甩不開,一幕幕揭示著他匆匆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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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貌美麗的孩子,一雙獅眼炯炯,站在黑暗裡。
人們細小的議論聲傳來,從光亮的一方,其中有些特別突出,說他是小的、次子、不需要被認識。
他雙手雙腳被自黑暗中蔓生的藤蔓拖住,進不了光亮之地。母親拍拍他的頭,將他越往黑暗裡推;父親遠遠地嘆息,激生出更多黑暗。
漸漸地,黑暗原本僅是拖住他四肢,進而生進了他的心,成為他的一部分。並且,生長得越來越大。
終於,十二歲時,他吐出一口黑暗,害死了母親與哥哥。這時,他已經成為暗之末裔。
接著雲出現了。
透著束束光亮的雲好漂亮。他一見傾心,將雲帶回家,關進黑暗裡。
黑暗即刻亮了起來,他碰到了光。光照在他身上熠熠生輝,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
可不久後,人們的議論聲再起,說他是魔鬼、死神都不要的魔性之子、母親遺留的詛咒。黑暗長了回來,這次纏住了雲,一圈圈將他們束進黑暗之繭。
好多年,黑暗之繭益發堅實,綑住他身體無限滋長,讓他吐出了第二口更具力量的黑暗,父親死了。
他坐上至尊之位。
不再受限的所有暗之藤蔓向四方恣意而去,吸收更多黑暗,膨脹得不成人型。他逐漸承受不了,將黑暗全部傾倒到他身邊唯一一個存在——雲的身上。
雲按捺著疼痛持續發光,一次、兩次、無數次想消去他的黑暗,可黑暗實在太大,雲落得片體鱗傷。
然後太陽出現了,一下便撫去雲的所有傷痕,帶走了雲。
怎會如此輕易?
不可以。
他長得更大了的黑暗之身,結成千萬利刃,圍殺太陽。一刀、兩刀、無數刀,太陽將死,而他也被返還的利刃所傷,墜落正崩塌的黑暗之淵……
再怨不過就是兩敗俱傷,可太陽伸出了手,從死神面前將他救了回來。他身上緊纏的黑暗之力被熱焰融去,深藏心底一點一點微小的光被釋放,眨眼就照成一片光之原野。
母親拍拍他的頭是一束光,將他藏在家裡是一束光,奮力守護他性命是一束光;父親隱約的視線是一束光,請求尹家保全是一束光,傳承大位予他是一束光。這一切一直都在,可若不是如此,他怎麼看得見?
並且,那個唯一對他不逃避、不離棄、也不仰視,始終陪在身邊的雲,他怎麼會讓為他帶來光亮的雲僅剩滿面淚痕?
模樣美麗的孩子,獅眼再次炯炯,回到了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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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霂言看向桌上的手機,打開,傳送一則訊息。
「嘎——」低沉的開門聲接著傳來,王彤走了進來。
何霂言趕緊收起手機,說:「今天怎麼這麼早?」
王彤一雙大眼眨眨,頓了頓才說:「劇組剛恢復拍攝,林勁說要趕一下進度。昨天拍到半夜才結束,我和大家一起去吃完早餐就直接過來了。」
何霂言不禁皺起眉頭,「你怎麼不回月城睡一下?我等下要跟帝國集團開線上會,會很吵,你在這裡沒辦法休息。」
王彤露出一如既往的笑,說:「我下午還要去北海岸補拍鏡頭,怕回月城一睡會過頭,所以就先過來了。」
「北海岸?你要怎麼去?讓張叔載你吧,如果有人要同行就一起。」何霂言說。
「今天天氣好,我想坐捷運轉公車,順便看看風景。」王彤微笑的臉龐帶著幾分期待。
何霂言嘆口氣,「那樣遠得很,很費時,你不休息一下的話坐車肯定睡著,什麼都沒得看。」
「好,我會瞇一下的。」王彤笑著應道,默默瞥著何霂言。咖啡、花香、早晨的氣味,今天只是平凡人生中的又一天,但也或許會成為平凡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天。
王彤抿抿唇,沉下眼,坐上何霂言的床沿說:「霂言,謝謝你……」
何霂言忍不住再次嘆息,「你已經說過很多次謝謝,我都要聽膩了。」
「不,因為我……」
「沒關係,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何霂言打斷道。
「不,你不知道。」晨光在潔白的被子上映出王彤的剪影,王彤神色一轉,說:「……因為我從沒告訴過你我真正的心意。」
何霂言不禁抬起了眼。
鵝蛋的臉、湛藍的眼、櫻粉的唇,同樣淡粉色的短髮,同樣的他的彤兒,可眼前分明熟悉的臉上卻有著他從未見過的堅定。他忽然有種預感,他們即將面對一個真真正正無法倒帶的未來。
王彤開口說:「謝謝你,十五年來沒有拋下我,給了我這麼多,還保護我到最後。我應該知恩圖報,卻背著你跟他走,你一定傷透了心……」王彤看著何霂言,眼眶顫動。一切的一切似一台就要失速的列車在他們之間疾馳而過,吹起颯颯狂風。
「可是……我不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也不想再回去那樣的生活了……」王彤邊說邊站起了身,在病床邊站得筆直,躬身道:「請你成全,讓我離開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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