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半,伊豐綜合醫院裡始現忙碌的腳步聲。
死白的燈光自格狀天花板透下,和著喀噠喀噠的鞋聲,硬要在同樣白色的瓷磚地上擠出一方亮,接著卻無力地閃動起來。
疾步而過的護理師向櫃台嚷著趕快換支燈泡,聲音一樣被隱沒在早晨繁忙的喧囂裡。
巡房時間開始了。
各科醫師與拿著平板、面色緊張的實習生進出病房,確認病人狀況;也有不少醫師仍在漫長的手術中,改由其他醫護代為巡房。
這忙碌的場景外,路子桓正身處偌大的院長辦公室,坐在沙發上辨認著牆上懸掛的歷任院長照片,全是術科裡數一數二的領頭人。即使像路子桓這樣高中就離開台灣移居美國的醫生也知悉的程度。
最後一張照片,伊豐綜合醫院的現任院長方正濱是路子桓父親的舊識,年輕時曾在醫院裡一起奮鬥,交情匪淺。他一得知路子桓回來台灣,馬上就祭出工作邀約。
路子桓沒在台灣的醫院工作過,這不成問題,因為他是美國頂級醫學院畢業、又在競爭最激烈的外科醫師徵選中脫穎而出的人,只要拿著這份資歷並通過國內考試,每家醫院都會搶著要人。
路子桓的問題是,他不確定會在台灣待上多久。他在美國的家中還有必須處理的事,之所以答應與方院長會面,純粹是因為離開工作岡位幾個月了,他自覺必須找個職位來維持手術的手感。人們大多以為手術是很動腦的工作,實際上卻是體力活,需要不斷地練習。
遠遠地,一陣腳步聲逼近。房門打開,方院長與另一位醫師走了進來。
「我明白急診的狀況,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大家一起共體時艱嘛。」方院長匆匆道。
「共體時艱?我們手上那麼多VIP,何必跟別人一起白忙?」另一位醫生不滿地說。
「這跟那是兩回事啊。」方院長打馬呼眼,從被追趕的爭論中回過神,一見路子桓馬上朗聲說:「子桓,你終於來了!上回看到你的時候你才剛上高中啊。家裡還好嗎?太太跟女兒有沒有一起回來?」
「沒有,女兒要上學,太太也要上診。」路子桓應道。
「真可惜啊,女兒多大啦?」方院長說著坐上沙發,示意另一位醫師也坐下。
「剛上Third grade。」路子桓答。
「這麼大啦,要進入叛逆期了呢!」方院長笑說。
「院長,」另一位醫師打斷道。
方院長立刻直起身子,說:「對、對,我都忘了介紹。子桓,這位是我們的外科主任顧哲安。哲安,這位是剛從加州CS Medical Center回來的路子桓。」
「顧醫師,久仰大名。」路子桓伸手問候。
顧哲安沒有接應,冷言道:「客氣就別了。外科名醫路正培的兒子對我說什麼久仰大名,你連我的專科都不曉得吧?」
路子桓收回手說:「看來……台灣心臟手術的權威顧哲安醫師對名聲不很在意呢。」
顧哲安嘖地一聲,不甚愉快。
一旁的方院長笑出來,「不錯、不錯,我喜歡這個火藥味!」
「院長。」顧哲安再次厲聲匡正。
方院長一雙精明的小眼笑笑,說:「子桓是神經外科的高手。他加入我們伊豐之後,你們一定有合作機會,我非常期待。」
「什麼合作機會......不就是你找來要取代我外科主任位置的人嗎?有必要找上路正培的兒子這麼刻意?」顧哲安瞥著路子桓說。
路子桓抿抿嘴,「我只是來謀個短暫的飯碗,顧醫師如果有意見,我去別處就是了。」
「子桓,別這麼說。哲安只是在開玩笑,是吧?」方院長拍拍顧哲安的手圓場道。
顧哲安沒理會,站起身,「我要去動手術了。」說著又看向路子桓,「台灣醫院跟美國不一樣,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這裡可不是技術高超就待得下去。」
路子桓微笑送別:「顧醫師一番話,我會謹記在心。」
顧哲安睨眼瞪視路子桓,不悅地離去。
院長辦公室的門重重關上,襲進一股清涼。
「哎呀......哲安他就是脾氣硬了點,但做事很有衝勁,醫術也無可挑惕。」方院長望著關上的門說,然後轉了眼神,問:「如何,你能考慮嗎?接任外科主任的位置。如果你願意待下來,副院長很快就會退休,董事會我熟得很,保證讓你一路晉升。」
路子桓在心裡洩口氣。他早知道方院長老謀深算,客氣應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一定會長久留在台灣。我在CS Medical Center還有位置,若是在這裡接任主任一定會引發異議。再說了,顧醫師是科內的頂尖好手,對院方有很多好處,您沒必要與他為敵。」
方院長挑挑眉,老邁的手直指路子桓,說:「你唷,就是這麼懂人事,跟你爸爸完全不一樣!」
「我只是機關算盡罷了……」路子桓暗自道。
「所以你也不會透露你真正的心意了吧?」方院長心領神會地說。
「您不反對的話,我們就先彼此試試水溫吧。」路子桓答。
「真是精明啊,」方院長嘆息,「好吧,沒問題,如果有什麼進一步的想法,隨時跟我說。不管怎樣,伊豐歡迎你。」說完與路子桓握手,眼眸閃爍期待的微光。
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CE4OnY1YJ
結束與方院長之約,路子桓拖著行李入住天澄飯店。
天澄飯店與伊豐綜合醫院同屬伊豐集團,由尹家帶領,是近年唯一能與何氏財閥匹敵的企業。
尹家與何家作風兩極,尹家行事正派,第三代總裁尹立人態度低調,在利益衝突下始終讓著何家幾分。路子桓因為父親的關係與方院長相識,進而被引薦到同屬伊豐集團的天澄飯店。
一推開房門,天藍色的壁紙即刻映入眼簾。房間正中央是三朵雲狀的設計師燈款,大小各異交錯懸掛,在傍晚斜陽的映照下透著暖白的光芒。
天花板也是藍色,比壁紙更淺的藍;床被則是完全的白。並非廉價旅館死白的床組,而是上頭繡有手工花紋的高級織品。
房間坪數不大,透過家具與隔間的設置,空間運用得宜,令人身處其中備感舒適。路子桓以前就常從回台的友人口中耳聞,天澄飯店在親子及情侶之間很受歡迎。
路子桓在大床旁攤平行李,將東西一一拿出來,琢磨該如何擺設。他內心沒有藍圖,不確定自己會在這座城市待上幾個月,還是幾年。不過,由於他十七歲就移居美國,對台北鮮少家的印象,他反而想要好好整頓這個臨時的家。
將衣物摺好收進壁櫥、外套與西服燙平掛好、私人物品放上合宜的位置後,路子桓接著從行李箱的內袋拿出一個木質相框,擺到鏡台前——坐在床上就能看見的位置。
相框裡是一幅三人合影。
與現在相差無幾的路子桓、一名長髮亮麗的女伴,以及擠身他們之中,兩人一人一手牽著的同樣長髮亮麗的小女孩。
路子桓專注地看著照片,然後望向牆上掛鐘。剛過下午五點,代表女人與女孩的所在地現在仍是凌晨,他於是點開手機通訊軟體上的第一順位:長髮亮麗的小女孩,以語音留下每天都要說的那幾句珍貴的話,傳送後便關上手機。
希望她們這晚都能有個好夢,路子桓在心裡低聲唸道。
想起小女孩令路子桓有些心酸,卻也洋溢很多溫暖。他將相框放回桌上,倒上大床,僅稍微閉上眼,就進入另一個完全寂靜的世界。
天澄飯店的隔音很好,在這接近下班與晚餐的傍晚時間,房裡一點不聞外頭的喇叭車鳴,也沒有走廊送餐車的吭愣輪聲,只有極其隱密的空調低聲作響。
路子桓有些疲累,卻仍睜開眼,看向天花板上垂掛的三朵雲形吊燈。因為更換新住處而起的一股對新生活的期待感,讓他不禁想起了先前近乎荒唐的數個月。
近一年前,路子桓不顧女人的阻止與律師寄來的白紙黑字,一張機票就飛回台灣,與十八年不見的男人重逢,然後又眼睜睜送男人奔向另一個男人身邊......
路子桓揉揉眼,回想這一切就像快轉的電影。他感覺自己三十多年來順從社會期待的人生——高中赴美、考取醫學院、與理想的女性成親、生子、成為外科醫生、進入大醫院——全在這段日子徹底崩毀。
他自己選擇的。
因此,此刻他心如止水。他當初回來台灣的目的已然消解,沒有想再彌補什麼過去的錯誤,也不強求一個怎樣的未來。他已不再冀求任何事物,除了——
路子桓坐起身,再次看向鏡台上的那張照片。
必須好好處理與妻子最後的婚姻,以及他這輩子最重要的寶物,女兒的監護權。
一想起女兒,王彤那張臉便跟著浮上腦海。
昨晚,醉漢在電梯裡要侵犯王彤時,王彤分明能逃,卻整個人石化不動。一般大人多少都會嘗試脫逃,孩子則可能慌亂不知所措。當下王彤的反應讓路子桓想起了女兒,於是出手相救。然而,何霂言出現之後,王彤的情緒明顯轉變,不只是孩子受怕的模樣。
路子桓閉上眼,想忘卻這股不斷浮上心頭的煩躁。可放下了視覺,觸覺便第一個湧上。王彤握著他手的力道、止不住的顫抖彷彿還在震著他的手。他無法忽視這情感,在事發的客房裡折騰一晚就決定退房,沒想到會再次遇上王彤。
王彤奔出月城的大廳時,上身只穿一件米白色的薄長衫,滿身傷痕隱約可見。路子桓一時驚異,同時被激起了醫生之情,拉了行李就跟上去。
跟了一陣子,見王彤終於在公園的鞦韆上坐下,路子桓隔著小馬路停下腳步,觀察起眼前曬著陽光的人。
王彤是演員,稍微關注戲劇就會知道,更不用說路子桓一直在追蹤台灣演藝圈的新聞,早就對王彤留有印象:
鵝蛋臉、白皮膚、小鼻精巧、櫻唇欲滴,王彤出道時蓄著一頭過腰長髮,年僅十九歲的男孩比女孩還要女孩樣。看在路子桓這個爸爸眼中,特別能感受到王彤的純真。
路子桓於是朝王彤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搭話,並以醫生身分提議為王彤擦藥。
肢體接觸是個險招,不過王彤昨天才牽過路子桓的手。路子桓決定冒險一試,而王彤沒有拒絕。
若能為王彤舒緩疼痛就好了、若能再說上一句提醒的話會更好、若能讓王彤更記住這一句又更好,路子桓當時這麼想,給了王彤一顆糖。因為他記得王彤前一晚看到梅心糖的那一眼,充滿童稚的驚喜,教人無法忘懷——
「鈴~~~」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路子桓回過神,看向震動的螢幕,上頭顯示「林勁」。
路子桓接了起來說:「喂,什麼事?」
「你沒住在月城了?」林勁劈頭就問。
「對……說來話長,但我住到天澄了。」
「真可惜,今天劇組到我們高中附近拍戲,我跟陳姨訂了鹹餅給大家吃。你還記得吧?以前我們跟范晴常一起去買的。原本要送去給你,結果助理說櫃檯說你已經退房了。」
想起陳姨的鹹餅,回憶伴隨氣味倏地就湧上心頭,路子桓開玩笑道:「你還會想到我啊?」
電話另一頭,林勁笑笑未應,轉了話題說:「月底你有空吧?大稻埕的煙火祭典因為今年夏天太熱,延後到這個月底舉辦,我想帶劇組去玩。少人那陣子也會從日本回來,大家都認得你,就一起來吧。」
路子桓不禁失笑,說:「現任男友特地回國陪你,你還邀請初戀情人做什麼?」
「你一個人在台北很無聊吧,無親無故的,而且少人也不會在意。」林勁答得輕鬆。
路子桓應道:「是是是,我最無聊。時間接近時你再跟我說吧,如果有工作我就排開。」
林勁笑得愉快,「那就說定囉,你別晃點我喔。」
「好。」
掛斷電話,路子桓再次看向天花板上三朵雲的造型燈飾。外頭已經入夜,房裡卻因為有了這三朵雲而似白晝般明亮。
路子桓不明白,以前林勁總說他是太陽,最後卻選擇了別人,就像雲依著太陽明亮,令人不禁要誤解那僅是白日才會出現之物。
路子桓按下大床邊的燈控按鈕,房間瞬間漆黑下來,只剩下窗外透進的月光。半輪明月,沒有二心地俯照著與他同樣放棄作夢的人們。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CBi5yWPd6
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jSHF7nv9P
—————
明天是何少的戲~
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LiBD8u0r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