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知乃和大哥哥的初次見面在冬天。
當時,大哥哥看到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拿著獵槍面對棕熊,臉上的表情詫異到令人發噱。那是唯一一次她看到他失態。
知乃之所以敢在熊口下救人,是因為那只是隻小熊,換算成人類的年紀,和她是勢均力敵的對手。牠應該是與母親失散後,沒有能力餵飽自己,飢腸轆轆之下才企圖捕獵人類。知乃射死小熊後,將槍口指向大哥哥,問他:「你有吃的嗎?」
大哥哥交出身上所有的糧食給她。
知乃決定先解決會腐敗的生鮮肉品。熊肉的顏色較深,需要仔細烤熟,才不會致病,在她耐心地翻烤著熊肉串時,大哥哥自我介紹說他今年二十五歲,因為處處結仇,不方便透露真實姓名。他的圓框眼鏡、中分髮型打理得很整齊,看起來斯斯文文,不像是被很多仇家追殺的人,這段經歷大概是編的吧。不說名字,也是不想把真名告訴一個在荒郊野外偶遇的人。知乃和陌生人豐富的交手經驗讓她知道,不需要戳破別人自保的謊言。
「妳好像對這一帶很熟。」
「還行。」
大哥哥瞄向房間角落的收音機問:「妳喜歡聽音樂嗎?」
「這裡隔音不好,要等到下大雨才能放音樂。」
大哥哥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圓盤機器,以及一捲尾端連接著兩顆小圓球的線,設定好後,把那兩顆小圓球塞進她的左右耳朵。
試用過「耳機」和「CD隨身聽」後,知乃為之著迷。過去她聽音樂,都得躲在隔音良好的厚重牆壁後,免得樂聲引來活屍或活人。有了隨身聽,可以更便利地聽音樂。
大哥哥提出以隨身聽組合作為報酬,請她當嚮導帶他翻過這座山頭。
她嘴硬地說:「與其帶這種玩具,幹麼不多帶食物?」
「想不想要?」大哥哥拿著隨身聽問。
「……要。」
「接下來還請妳帶路。」
算了,反正她已經幫助過他一次。
當時救他只在一念之間,直覺判定他是好人才出手。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確保他活著,當時的子彈才不算白費。
始料未及的是,帶他翻過滑雪場的山頭後,他改口說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小鎮。
「到時候你又會說你其實要去別的地方。你有學過『誠實』這個詞嗎?」
「我是走一步算一步,到了這裡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接下來要去的鎮上有一間唱片行,可以去挑妳喜歡的CD。」
可惡,知乃對隨身聽愛不釋手這點,被他拿捏住了。
他們去到傍海小鎮。海風嗚嗚地迴盪在無人的街道上,在路面結的冰層下隱約可見柏油路上不知道是否為血跡的汙漬。城市一旦沒有人類定期維護,就會快速衰敗,要不是這裡天寒地凍,應該也會像大哥哥描述中他的家鄉那樣,在一個春季過後遍地長滿野花、野草。
知乃不喜歡城市,憑她的打獵技術和匿蹤能力,在人跡罕至的山林生存比去城市中競爭資源更容易。市中心通常被火力強大的匪幫占領,落單的生存者靠近必死。相較起習慣野外的知乃,大哥哥在城鎮中行走,就宛如回到自己的地盤,看一間店的外觀就知道值不值得花時間進去探索,很快就找到許多食物。
不知來者身分的汽車引擎噪音接近時,他指引知乃上樓,隱身在桌子後,用居高臨下的角度窺伺。
開車的是一幫匪徒,捆了一卡車的人回基地。他們的基地在鎮上的迷你商場。
吃人肉是許多盜匪集團的常態,無聊的強盜還會想出各種法子來折磨捕捉到的人,知乃可以料想到車上那些倒楣蛋的下場。她看到的驚恐面孔幾乎都是年輕女性,應該是某處的生存者團隊被攻陷後,壯丁被屠殺殆盡,剩下的婦孺被抓來蹂躪。
知乃轉頭,對上大哥哥的視線,兩人在瞬間達成共識。
曾經來過這座小鎮的大哥哥,畫出商場的簡圖。這群強盜占據購物商場的時間不長,防禦工事還很陽春,在大哥哥的規劃下,他們從下水道溜進去,潛入核心的沿途逐一將正準備開慶功宴的強盜殺死。知乃必須拿敵人的褲子擦去弓箭上滑不溜啾的血,才能重複利用箭支,大哥哥的刀切完多人的脖子後也變鈍,順手換了把強盜的刀。當敵人警醒過來要反擊,兩人已經摸進武器庫,用火力壓制殘存的惡徒。
牢房裡有幾個俘虜已成屍體,大哥哥只替倖存者群的其中一人卸去手腳束縛,叫那人幫忙她的同伴脫困。在她們自尋出路時,他和知乃帶著搜刮到的武器離開商場。
「既然要救她們,為什麼不幫到底?」上車後,知乃問握著方向盤的大哥哥。
「可以施捨,不可以分享。」
「聽不懂。」
「之後我再教妳。」
到了靠近市郊的唱片行,他給她五分鐘時間,讓她盡速拿走想拿的光碟。
這是知乃第一次搜刮沒用的「物資」。
「我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妳要跟來嗎?不然我就在前面的村子放妳下去。」再次上路後,大哥哥問。
「你要去哪?」
「找人。」
「是你的女朋友嗎?我看到那張照片了。」她從小被教授各種偷雞摸狗的技術,扒走別人的東西也是其中一項。在大哥哥的貼身腰包中,和當時青澀的他合照的,是一個有著明媚笑容、水汪汪大眼、宛如向日葵般耀眼的甜美長捲髮女子。
大哥哥只問:「跟不跟?」
「你要去的地方有唱片行嗎?」
「大概有吧。」
「那我去。」
有了大哥哥作駕駛,知乃可以盡情打盹、發呆,還能用車上的收音機播放CD。上路後,大哥哥才說他要去的地方遠在五十公里之外。若中途想折返,不會開車的知乃很難自己走回去,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沒關係,反正她沒有家。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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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望遠鏡,知乃報告:「路上都是活屍,塞住了。」
大哥哥接過望遠鏡,親眼確認後,將車子停好。
可能是他們相識一段時間了,大哥哥覺得該跟她多交代自己的來歷,也可能只是步行途中太無聊,他想說說話。他道出自己曾經是一名小學教師,畢業後回到偏遠的家鄉工作,過著平凡的日子。某天的活屍入侵摧毀了一切,他帶著班上學生避難,藏匿幾天後孩子餓得受不了,他冒險移動去為學生尋找食物。好不容易找到補給資源回去,卻看到孩子們藏身的教室門扉半掩。推開門,所有的學生都已成活屍。
學生們的死讓他不再留戀學校,設法逃出小鎮。離開家鄉後,他發現,對於這次災變,國家非但沒有出手救助,反而阻斷鎮民往外逃的路線,使死傷更加慘重。
知乃問:「國家為什麼不救人?」
「我們不夠重要。」
她不喜歡他冰冷的表情,於是轉換話題問:「你的女朋友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沒有女朋友。」
「騙人。」
他們就這樣,以謊言為前提相伴,跑遍各地。
她不再問大哥哥前進的目標。每天,他們理所當然地均分找來的食物,習慣為彼此掩護後背,在對方守夜時酣然入睡。大哥哥重操舊業,找來教科書,趁閒暇時間教她。因為行李必須精簡,他們的教學模式比較特殊,學完後,就把書扔掉,或更有儀式感,燒掉它們。
帶過知乃的大人會教她認字,以讓她不扯團體後腿,但他們無不把她當成小小野人,態度暗示著她:她永遠不屬於「正常」的世界,不用學習太多知識。唯獨大哥哥嚴肅地糾正她握筆的姿勢,逼她學會寫她繁複的姓氏,她其實很開心,嘴上還是嘟囔著:「小萍說我學不學寫字無所謂。」
「小萍是誰?」
「她被狼咬死了。」
大哥哥似乎不喜歡她以人們的死法來記住對方,但這就是她的世界。她印象深刻的總是人們離去的方式。她有一天也會離開,不論是被活屍咬死、重感冒病死、受傷感染而死,或是被同為人類的其他生存者殺死。
不過,她倒是沒想過,大哥哥離開她,是那麼突然且悄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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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落下翩翩飛雪時,她才發現,四季又過了一輪。
因為冬天生存艱難,大哥哥決定按照知乃過往的經驗,躲進山中。他尋覓一處過去的溫泉鄉,這種在偏遠地帶的小觀光景點,遇到盜匪集團的機率比較低。
「還有可以順便帶妳泡溫泉。聽妳說過好幾次對溫泉感興趣,也順路。」
順路,他老是這樣說,卻從未說過最後要去的是哪裡,依他的標準,就算是地球的另一端也順路。
開車上路後,知乃覺得車程格外不平穩,隨口問了一句,大哥哥才說他很少在雪地開車。
「有差嗎?」
他回答:「雪地比較難開,容易發生車禍。應該要裝雪鍊,可是我們沒有。」
知乃大聲咒罵,他輕笑著打開收音機,播放他們在上一座城市挑選的專輯。
知乃說:「我比較喜歡上次那張重金屬搖滾的。」
「那張太吵,我丟了。」
「不是叫你不要丟嗎?」
「空間有限,用不到的就要丟。」
收集CD後,知乃才發現自己是念舊的人,就算是這輩子不會想播第二遍的專輯,也捨不得扔。大哥哥比較實際。過於吵雜的音樂可能傳出車外,他會在知乃偷藏起來前將之處理掉。
把國語練習本墊在腿上,寫了兩個單元後,大哥哥呼喚她,她才抬頭。一片靜謐的冰天雪地美景撞入她的視野內,山麓線條在白雪映襯下鮮明俐落,宛若鬼神斧鑿所成,讓站在山谷口的他們顯得無比渺小。
這個溫泉鄉,是國內的二流景點,規模不大,圍繞著車站的商店街一個上午就可以逛完。藏好車後,他們小心翼翼穿越冰凍的路面。溫泉鄉還停留在很久以前,漫步在街上的活屍甚至是初代感染者,看到有活人出沒,賣力拖著皮肉腐爛到見骨的腿朝他們前進,被知乃遠遠地用弓箭射殺。
「妳的射箭技術進步了。」
「有嗎?」
「之後弄個更大的弓給妳。」大哥哥邊說,邊用鉛管打破最後一隻活屍的頭。
他選的旅館叫做「山魚莊」,兩層樓高,僅十間客房,浴場規模約能容納十二人左右,接的是真正的溫泉水。
知乃把脖子以下的身體都浸泡到浴池裡,感受溫泉療癒著長久以來緊繃的肌肉,渾身放鬆、飄飄然的感覺,是數年沒有感受過的。這裡連活屍都爛得差不多了,不用擔心有人。她把從外面櫃檯摸來的黃色小鴨玩具丟進水裡,它們浮在水面上,讓她想起之前大哥哥把她獵來的水鴨烤得金黃,所做成的那頓鴨肉大餐的滋味。
聽見大哥哥從外面叫她,她應了聲後,他說:「不要泡太久,會昏倒。」
「好。」
在她泡澡的期間,大哥哥變魔術般地鋪好房間的床,還煮出一鍋燉菜。
知乃夾起一筷子的燉菜說:「你的運氣是不是很好?」
大哥哥疑惑地看向她。她說:「之前的同伴說我是掃把星,跟我在一起的人,不超過半年都會死掉。」
「我的命夠硬。」大哥哥淡笑,立刻又端上正經臉說:「三天後出發,好好休息。」
「乾脆在這裡住下來好了。」她脫口而出,抬頭看到他面無表情,才察覺自己說錯話。她確實覺得,在山中狩獵、採集維生,把村子改裝成安全的避難處,閒暇時還可以泡溫泉鬆弛身心,在這個世道是最好的選擇。
但這與大哥哥的行動方針相悖。
「要吃筍子嗎?」大哥哥問,彷彿沒聽到方才知乃說的那句話。
「好。」知乃說。她最好聽話一點,相處這段時間以來,她明白到,追尋目標是大哥哥唯一無法妥協的事。
把她寫完的習字本燒掉後,大哥哥繼續搜索附近的物資,讓知乃在房間休息。知乃鑽進被榻,在入睡前有那麼片刻,懷疑大哥哥會因為她的失言丟下她開車離開。不過汽車引擎聲在淺眠而警醒的她耳中,像是轟轟雷聲,她不可能聽漏。整夜,他都沒開走車。
翌日,明明他比較晚睡,還是比她早起,用米飯的香氣喚醒她。
經歷充分的睡眠,知乃的腦袋需要多一點時間開機。她把米糠醬菜拌著白飯吃下去後,才想到,米?他們的米不是早就吃完了嗎?米放不了十幾年,不可能是在溫泉鄉內找到的,又不像生鮮肉食可以透過狩獵取得。
她問:「昨天,你遇到別人了嗎?」
「這邊哪來的人。」
「米是從別人身上拿到的吧?」
「是防災食品,可以保存很久。」
就當是這樣吧。知乃沒有深入探究為何他的右手似乎受了傷。
愈是不問出口,疑惑就愈在心底膨脹發酵。
他問:「要去看結冰的瀑布嗎?這邊最有名的景點。」
知乃點頭。
在去冰瀑的路上,她仍舊不知如何開口。常常,她會覺得他們需要好好談一談,她又害不了他,不懂他遲遲不卸下防備的理由。
領路的大哥哥忽然伸手制止她前進,她壓低重心,聽他輕聲說:「我看到有光閃過,可能有人。」
知乃拉弓搭箭,悄悄朝著大哥哥看到光芒的方向前進。他們在地上發現斑斑血跡,隨著它的指引找到一間狩獵小屋。屋內躺著一個失去意識、身受重傷的女人,年紀和大哥哥差不多,就在知乃準備查看對方的傷勢前,大哥哥拔出匕首,捅進女人的眉心,讓她斷了氣。
知乃震驚地看著大哥哥,他平靜地說:「她已經被感染了。」
「哪裡看出來的?」
「不信,妳可以看她的眼睛。」
知乃不想翻動死人的眼皮。她跟著大哥哥把小屋的物品翻過一遍。這個女人似乎已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了,屋內處處是生活痕跡。
走到窗邊,知乃的腦海中忽然響起警鈴,本能地伏低身子。子彈與她擦身而過,大哥哥以餐桌椅為遮蔽物,和敵人隔空交火,知乃則從後門爬出去。見到開槍襲擊的人只是和她個頭相當的男孩,她拔出小刀,撲上去和對方扭打在一起,好不容易踢走男孩的槍,卻被男孩一扯,兩人一起落下山崖。崖邊只有兩公尺左右的落差,本來並不嚴重,但他們撞破了湖的冰面,一起跌入冰冷的水中。
知乃曾經一時興起,登上最高的山頭遠眺城鎮。站在山頂時,她冷到幾乎站不穩;在某個格外凜冽的冬天,勉強逃過強盜來襲的她,也因為來不及帶上厚外套,靠著蓋上撿來的紙箱捱過寒冬。她理應習慣寒冷,可是過去體驗過的寒意跟現在深入骨髓的冰冷相較起來,根本不算什麼。衣服吸了水後變得無比沉重,她好不容易才脫掉外套和毛衣往上游。男孩則被她割喉,沉入水底。
爬上岸後,她失去所有力氣,隱約感覺到有人把她抱回室內。接著,高熱襲來,她的意識迷離,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囈語,就像靈魂脫離肉身。
她也聽見有人對她說話。
「知乃,醒醒!」
「聽得見嗎?聽得見就說話。」
「不能再等了。」
「知乃!」
「最後一天,我必須要出發。」
她想回應,口中卻乾燥到像是舌頭黏在口腔,身體動彈不得。
當她醒來時,想喝水的衝動支撐著她用盡力氣扭開放在一旁的寶特瓶,大口灌下礦泉水。首先解決乾渴,她接著拿起水瓶旁的水果乾,用嘴撕開包裝封條,盡速補充能量,接著才有精力思考,大哥哥去哪裡了?
他總是說時間很重要,所有計畫都按照時程排好,錯過其中一個,接下來就會全盤拖延。想必他照顧她一陣子後,認為她病入膏肓,就拋下她繼續前進。可是他留下食物,代表他內心深處也知道,她有生還的機會。總之,他最後的選擇是放棄她。
簡單點說,理由就是「她不夠重要」。
她是為了救他才拚上性命戰鬥的啊。她當然知道大哥哥帶她看冰瀑是幌子,實際上是為了追殺他沒除盡的敵人才去那一帶。
她是他能互相照應的夥伴,也是個用虛偽善意就能輕易蒙混過去的小孩子。他耐心教導她讀書認字、告訴她舊世界美好的一切,都是控制的手段之一,讓她認定他是好人,心甘情願幫他殺掉與他對立的「壞人」。包括那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孩子,她連問都沒問就打算殺了對方,掐著他落進冰水裡時,他驚恐地喊著要她等一下,她卻沒有想要和他對話。
因為對話後,她這一年以來建立起的世界,可能就會崩塌。
在客廳,大哥哥留下了約定好的酬勞:隨身聽和耳機。她打包好行囊走出屋外,看見松鼠在融雪褪盡的樹梢奔跑,草地的嫩綠間有野兔灰色的身影。
已經是萬物萌發的春天了,躲在洞穴裡冬眠的生物甦醒過來,重新展開生命的循環。
而她,又變回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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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岩滄地方政府的人發現遊蕩在外的她,不由分說把她帶回安全地區。她會被安置到寄宿學校,以後不用再過著心驚膽戰的生活了,政府人員是這麼跟她說的。
她還是得自己處理大小事,比如去醫院接受體檢、辦理入籍手續。也就是在醫院的時候,她遇上了梓里地區的疫情爆發。
經驗告訴她,不要停下來幫助任何人,那只會讓自己的生命面臨威脅。可是當她看到與大哥哥有幾分相像的年輕白袍醫師用盡全力想推開撲到身上的活屍,她還是停下腳步,將醫院櫃檯搜刮來的金屬筆戳進活屍的太陽穴。活屍的眼珠停止轉動,身體倒在醫師身上。
知乃對醫師伸出手,幫助他從屍體下脫身。醫師握緊她的手,帶她跑向醫院停車場,兩人乘著車離開混亂之地。
到了自家住宅後,醫師做出了過去大哥哥從未做過的事。他說:「我叫做孟哲宸,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嗎?」
「邊知乃。」
知曉彼此姓名,是產生情感牽絆的第一步,就像為路過的兔子取了名字後,一箭射穿牠的脖子時,她心中就會有股揮之不去的煩悶感。孟哲宸要她寫下「邊知乃」這三個字,明明這在活屍摧毀城市的當下一點都不重要,他堅持說:「妳的名字很重要。」
孟哲宸笑起來就和大哥哥不太像了。大哥哥笑的時候會微皺著眉頭,彷彿笑是一件違反規矩的事;孟哲宸的笑毫無機心,那是可以獲取任何人信任的笑容。他說,既然知乃救了他一命,他會拿命來保護知乃,讓她從這場災難安然脫身。聽到知乃自言是災區出生的孩子,剛來到岩滄縣,他臉色突變,告訴知乃:「以後不要把妳在災區長大的事告訴別人。公家機關不會平等對待災區出身的人,按照正常流程,妳會拿到一張紅色的身分證,跟一般人的藍色身分證不同,現在的局勢下,妳甚至可能進不了避難所。」
孟哲宸是醫生,醫生很聰明。比她聰明。照他的話做就對了。
孟哲宸樂意主動做各種雜事,把知乃當成小孩子來照顧。在廣播中聽到北國大學的學生召集難民時,他立刻表示要過去與朋友會合,並希望知乃也過去。
她狐疑地說:「是陷阱吧?」
「克竑是好人,我可以保證不是陷阱。」
兩人前進北國大學的路上,遭遇瘋狂的活屍襲擊,孟哲宸不顧一切踩下油門,像是打保齡球般撞到面前所有活屍。最後車子煞不住撞上電線桿,孟哲宸首當其衝受到重創,副駕駛座的知乃只有輕度擦傷。
現在就像是當初大哥哥和她的情況,不過情勢逆轉,這次奄奄一息的是孟哲宸,可以選擇是否伸出援手的是她。
她選了扛起孟哲宸,硬撐著帶他到北國大學。
認出孟哲宸的學生會會長王克竑,力排眾議,堅持砸上醫藥資源救他,居然還真的把孟哲宸從死神手中拉回來。孟哲宸醒來後,聽聞她又救了他一次,更是把她當成親妹妹來寵。他神化她的戰鬥技能,把她塑造成天才少女,掩蓋她游蕩者的出身,偷偷安排她領到比別人更多的配給,都是為了讓她在梓里的地位更穩固。
這是第二次,她給予陌生人信任。
挖開厚實的雪層後,底下是一個暖洋洋、生機蓬勃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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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亦恩的預料,游光榆見到她們平安回來,沒有多計較特效藥的事。士達報告了阿鐵的死亡,游光榆說:「死了就是死了。」派人護送亦恩一行人回梓里。
回去梓里後,剛從崗哨下來的陳魷魚一得知心優遇難,就趕過來看她。心優見到陳魷魚,繃緊的神經頓時斷裂,在他的懷裡大哭著說想回家。亦恩和知乃正要離開,留空間給他們倆,陳魷魚卻叫住亦恩,口氣很差地說:「妳還是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會再多練習……」
「我是說,妳會引來感染者,為什麼還要出去?」
「啊?」亦恩被他兇巴巴的態度搞得也有點生氣。
「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妳的荷爾蒙什麼的會引來感染者不是嗎?」
「干我什麼事啊!」可惡,在和游光榆的約定中,她不能洩漏氣味引發屍潮這件事。
知乃擋在亦恩身前,對陳魷魚說:「不是她的錯,是碰到屍潮。」
「屍潮就是因為她啊!」陳魷魚頂回去。
亦恩忍不住也大聲說:「如果我會引來感染者,我們出去那麼多次,怎麼都活得好好的?」
「因為妳的感染變嚴重了啊!」
亦恩氣極反笑說:「我們常常混在一起,你有看出我哪裡像是生病了嗎?別人說什麼你就相信,那我現在說我沒被感染,你怎麼不信?」
心優驚慌地摀住陳魷魚的嘴,對他說:「她說的是真的!很難解釋,可是……是真的!」
陳魷魚拉開她的手說:「妳差點被她害死,還要幫她說話,不要這麼善良好不好!」
心優快急哭了,亦恩感覺到周遭其他人的視線和陳魷魚一樣含有敵意,不想多拉扯,轉身離開,背後傳來心優責怪陳魷魚惡劣態度的聲音。
第一次聽到心優說話這麼大聲。
雖然被誤會很不舒服,但相信之後等陳魷魚冷靜下來,聽完心優的解釋,會明白事理。
亦恩去了河濱公園,知乃默默跟著她。河濱公園久久無人使用,一片荒涼,連安裝監聽設備的價值都沒有,空間又寬敞,不怕隔牆有耳。找了片石頭墊著坐下後,知乃說出了她與游光榆和孟哲宸相遇的事,亦恩也悉數道出自己的過往,並問:「妳現在不去回報哲宸哥,可以嗎?」
「他也沒告訴過我雪畿的事。」
孟哲宸曾經是梓里的權力中心集團人物之一,想必知道梓里和雪畿之間的關係。要不是知乃在遇到游光榆後表現得很僵硬,還願意拋下任務跟她來談心,亦恩甚至懷疑知乃就是孟哲宸派去確認渡輪碼頭狀況的探子。就現在看來,孟哲宸應該是不想把知乃捲入政爭,又或者知乃在他眼裡就是個孩子,做不得大事。
想起阿鐵欲殺她時那副猙獰的面孔,以及知乃毫不猶豫斬去他腦袋的俐落手法,亦恩說:「關於阿鐵的事,我沒有因此怕妳。我只是被嚇到。要我選,我也會殺死他來讓自己活命,只是我在能力上做不到,在想法上,我和妳一樣。我真的沒有覺得妳做得不對。我很喜歡妳,所以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喜歡我?」知乃因她近乎哀求的語氣發笑,神色間的落寞讓亦恩的心絞起來。知乃又說:「先告訴妳,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
亦恩說:「我說過我小學時被很多同學欺負對吧?」
「嗯。」
「小時候,我不像現在這麼膽小,被別人討厭就會反擊回去。有一次,有個孩子把廁所垃圾桶裡的東西倒在我的桌子上,我氣死了,衝上去咬他一口。所有大人、小孩都嚇得要命,因為在謠言中,免疫者有機率傳染病毒給別人。那個小孩當場大哭,隔離了一個月才回來上課。我在咬人的當下,不是想著要咬痛他,是真的希望傳染病毒給他,因為我看過其他發病的人怎麼被處理掉。後來那個小孩沒事,但單就我的惡意來說,我已經是殺人犯了。不用覺得妳和我不同,如果我生活在妳的成長環境裡,大概會殺得比妳還多、還狠。」
「妳是好人。我會衝動問妳雪畿的事,就是相信妳不會出賣別人。」
「妳是從哪邊知道雪畿的?」
「有時候我跟著哲宸哥去學生會內部,就會聽到一些祕密,但我問哲宸哥,他都裝傻說不知道。我想妳以前住在首都圈,又是政府的人,應該比別人更清楚。」
「我當時不敢說,是因為我還沒辦法信任任何人。妳在首都圈生活過就會知道,每個人都可能是祕密警察,妳一講出不該講的話,就會被抓走。我的生活中,常常有人被身邊親近的人檢舉。我很怕自己在夢中不小心說政府的壞話,有陣子睡前會用膠帶貼住嘴巴。」
「光是說壞話就會被關起來?」
「還可能被鞭打、被拔指甲、被活活餓死。我不知道標準是什麼,聽說最近幾年,政府最愛用的是電刑。」
聽著亦恩描述電刑,知乃不可思議地說:「電那麼珍貴,還拿去處罰人。」
「電刑不會留下明顯傷口,刑求的時間可以更長。政府不是想要弄死我們,是想要像訓練我們,每當妳想著某件事都會被電,漸漸地,妳就會討厭那件事。我沒被電過,可是看到被『訓練』後的人神智不清,真的變成聽從政府的人偶,我就覺得很可怕。呼,我現在可以大聲說,東亞國有病。」
「雪畿有比較好嗎?」
亦恩沒有回答。
游光榆把屍潮的事推得一乾二淨,可是假如亦恩在絲鷺氣象雷達站中感覺到的東亞國政府影子為真,再加上她在忠孝醫院看到的情形,可以推斷有股勢力讓屍潮入侵東亞國的公家機關。XYZ世代沒有那樣的動員力,總是被東亞國當假想敵的歐陸國,也不太可能耗費資源越洋來襲,更何況光是商業操作,他們就可以抑制住東亞國。那最有可能下手的,便是與東亞國對立的雪畿。
在松館市時的屍潮,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針對XYZ世代的團隊。石頭、許安梅都在國家電視臺工作過,還有另外一組攝影團隊……也或許埋伏的探子就是許安梅,她在第一次襲擊中活下來不是巧合。這麼假設,絲鷺氣象雷達站會在昨天出事,也有跡可循。趁著梓里和XYZ世代的人前往採訪,雪畿可以把東亞國的懷疑方向導到梓里頭上。
知乃看向霧霾籠罩的天空說:「以前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每天只想著填飽肚子、安全地睡一覺,希望醒來後還活著。現在『活著』這件事變複雜了,不知道可以相信誰。」
亦恩差點脫口而出,最後還是把游光榆私下告訴她的事埋在心底。
游光榆說,她免疫者的身分未來可能可以派上用場,他想要她當他在梓里的眼線。等她替他完成階段性的工作,他會幫她尋找在雪畿的生母。他曾經在活動上和對方有一面之緣。「妳們長得很像,一眼就能認出來。」
血緣算什麼,生母只是提供卵子的人,只是實驗室裡的操作。她告訴自己,卻還是無法成功自我催眠。
她想要見到母親。抱怨一句「妳怎麼丟下我」也好。這個看似沒意義的舉動,或許可以幫助她告別過去的自己。
游光榆說,她將會以「有潛在感染危險」的理由被調離Wonder Mall,搬入北國大學。既讓她方便執行任務,也幫助她躲避異議人士的追殺,以免再有阿鐵這樣的人威脅她的性命。
她遵從了。
此刻,嚥下想說的話,亦恩脫下媽媽為她訂做的防咬外套給知乃說:「送妳。」
「不用。」
「我是免疫者,根本用不到。」
「免疫者也會受傷,也會痛。」
「有人願意站在我這邊,為了保護我而動手,區區被咬幾下算什麼。妳安全,對我來說更重要。」
最終,知乃拿自己身上的軍裝夾克交換防咬皮外套,兩人各自換上對方的衣服。
雨點打在身上,亦恩仰頭說:「下雨了,我沒帶傘。」
知乃卻說:「是下雪。」
雖然還是秋天,雪卻已經來臨。岩滄縣的初雪常常與楓紅交融,獨特的美景也是當地旅遊宣傳的一大主力。
就連季節遞嬗都曖昧不清了,人之間的關係又怎麼能簡單劃分呢?
期待已久的雪,比想像中普通,甚至被她錯認成雨。期望好像總是會落空。
但還有知乃。
她望著知乃側臉的線條,清清冷冷的面容,像是不被汙染的白雪。
這可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寧願髒了自己的手,也要救她的人啊。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TSKtSGoqd
寫到這章有感而發:身邊好多朋友都開始不讀不回我,每次限動發問題也沒人回,原因也是因為「我不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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