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珀忽然說:「你知道嗎?酒吧裏頭有一個年紀看着有六十五卻聲稱自己只有五十六的老水手喜歡拉住人滔滔不絕說着海上傳說,包括為甚麼麼海第堡這些城市奉行海葬。」
薩雷說:「不是說鹹魚回到海裏頭會翻生的老生常談吧?」
「是啊,不過他還額外說了其他的。他說復生的屍體變成海裏人,便是『海人』。我們是『地人』,跟『海人』相隔一個大海、一片大陸,相見的機會微乎其微。水手常年跟海洋打交道,不時傳出偶遇海人事件。老水手的好友米塞爾是其中一個親身經歷過這類事件的人。這是三十九年前的事了。那一日米塞爾在桅杆頂當值瞭望,和暖的、懶懶的海風打在臉上,睡意升起,他開始打盹,突然間,多年培養出來的警覺讓他及時使力捏了下自己大腿,掙扎醒來。透過矇矓的睡眼,他看見了海人。她赤足站在海面上,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米塞爾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子。他扯開喉嚨大喊,讓其他人注意那邊,自己也急急爬下來,想跳上小艇,更靠近地看看海人。可惜,海人消失了,沒其他人看見,米塞爾在附近划了一圈也找不着人影。別人和他自己都認為他看到的只是個幻覺,只有酒吧裏那個老水手堅持這是個名副其實的海人。」
薩雷不以為然:「世上根本沒海人,那些見到海人的水手多半是在頭昏腦脹下把一條魚當成人了。魚沉落海底,人自然不見了。」
「有道理。老水手後來跟我說了另一個故事,裏頭出現的海人不是這麼曇花一現的,信不信由你吧。傳說由於海人是死去的地人化身而成,海人的心臟是不會動的,他們沒有愛,也沒有恨。老水手說有個地人成功抓住一個海人,不幸地愛上她,於是千方百計想要得到對方回應,可是最後仍然徒勞無功。他很絕望,覺得傳說是真的,不知自己可以怎麼辦。海人知道他的煩惱後告訴他唯一的辦法——只要把標槍扎入他們的心臟裏頭,那個不會動的心臟就會動起來。水手們把標槍扎入大魚裏頭,安靜的大魚就會瘋狂地動起來,這是同一道理。海人話音未落,地人已把標槍扎入她心臟裏頭,於是海人像條大魚般瘋狂地動起來。最後,海人是愛上地人,還是恨上地人?我們不知道,因為她在下一刻就死了,來不及告訴我們。薩雷,不像那個海人,我還來得及告訴別人,在大黑船找上我之前,我想告訴你:長劍刺入我心臟的那一瞬間,心臟確實是會劇烈地動起來的。我發現……」
甚麼是瘋子?薩雷覺得那些失去理智的人就是瘋子。甚麼是理智?他一時說不清,只是他相當確定夢裏是沒有理智的,不然他就不會夢見過自己在吃屍體的肉了。
夢境是瘋的。
夢境會把人弄瘋嗎?
他盯住奧珀,心裏不安。他最怕他這個老弟謊話說多了會分不出真假。
「……我發現……」奧珀聲音轉低。
「你發現甚麼了?」不管怎麼樣,薩雷下定決心要想辦法慢慢把他引回正道。
「我發現真相。心臟之所以猛動是……不過是因為鮮血在猛噴出來,裏頭根本沒甚麼浪漫因素!」奧珀哈哈大笑,「愛恨甚麼的其實跟心臟沒多大關係,自古以來那些給人用文字用語言用利器扎得千瘡百孔的倒楣心臟只是無辜的替死鬼。那個海人指不定就是聽到那個海人心臟不跳的傳聞後,跟地人開了個玩笑,不想玩笑給那個傻瓜當真,她也就這麼一命嗚呼了啦!」
薩雷不覺得好笑,無論故事是真是假,他覺得奧珀也不應拿別人的死亡來取笑。他心裏有點悲涼,語氣冷淡下來:「假設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海人必不會這麼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她更可能是故意誤導那個人的。或者她那時覺得,失去自由,活着已沒意思。」
「失去自由,活着沒意思,難道不活就能得到自由?」
「沒有人知道,」薩雷回答,「所以世上有許多怕死的人沒意思地活着。」
奧珀凝視着他,目光彷彿能穿透他的內心。他說:「你這麼說,所有人都是沒意思地活着,因為世上沒有自由。人類須要呼吸、須要進食、須要做一切讓他們生存的事,生存本身就是一座囚籠。海人尋死不是因為失去自由,是因為不願意去適應另一道枷鎖。」
薩雷說:「難道你甘心這一輩子只能做個收屍人?」
奧珀說:「這是我的海……我跟海人一樣。」
「你不願意,卻偏偏是你。我不願意,卻偏偏是我。這是老天的玩笑嗎?」
奧珀搖頭說:「你得相信爸爸。」
「相信他?」薩雷說,「是他讓自己變成收屍人,是他讓我們變成收屍人……不,我真不知道怎麼相信他。」
「你知道他也是身不由己的。」
「過去他逃不了,將來他又怎麼逃得了?」
奧珀說:「將來不是過去。」
薩雷瞥了奧珀一眼,「你知道他將來的打算?」
「我知道他很快會告訴我們他的打算。」
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這不光彩身分產生的痛苦和不甘在最近瘋狂地折磨薩雷,已到了不能壓抑的地步。以往他可以強行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以迴避過去,現在這個念頭像是適應了藥物的疾病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便是聽奧珀說個不相關的故事,也會突然爆發出來。是甚麼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跟莎莉的分手?奧珀的身世?薩雷不知道。
夢裏,他吃屍體,夢外,屍體吃他。
他快要瘋掉了。薩雷不由自主往大黑船看去,內心越發鬱抑。這輩子他或者注定沒有選擇人生的自由,可是此刻他還有選擇靠近大黑船的自由。大黑船對他有種無形而強烈的吸引力,他厭倦只有屍體的平淡人生,渴望一絲波瀾,哪怕是致命的也沒關係。
「我們去找大黑船吧!」他聽見自己這麼說,隨即因這句話透出的興奮之情而大吃一驚。
奧珀嘻嘻笑着說:「我等了許久啦。」
大黑船獨占港口,其陰影似乎讓四周海水也變得更陰沉。遠處海域多條船隻若隱若現,便是人人稱羨的「無畏號」這等大船也退避三舍,此刻只有一隻勉強能載兩人的小船克服恐懼,在波浪上顛簸,瑟瑟地往大黑船靠近。
「砰!」
小船突然一陣劇烈的搖晃,這兄弟倆不約而同抓住船舷,穩住身體,互看對方一眼。
薩雷豎起耳朵,剛剛那聲音卻沒再出現。他自言自語:「有點不對勁。」
「我去瞧瞧。」奧珀利落轉身,一頭埋進海裏。
「喂!等——」薩雷阻止不及,只得緊張地等着他自行冒出來。
海面沒動靜,海底是那樣的光景?
像所有海第堡的收屍人一樣,奧珀水性很好,可以長時間在水裏閉氣。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焦慮讓時間變慢,薩雷覺得這次他在海裏待得太久,久得好像足以讓一個水性最好的人窒息。
他暗罵自己想得太多。
剛才是甚麼在海裏撞擊船底?
「奧珀加斯,快給我出來!」他忍不住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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