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難盡百生隨，言盡百生君心陪。
這詩句，年少的我總是沒聽懂。待我年紀漸長，才慢慢體會到這箇中的意味。
兒時，茶館總有一個擺攤的地方，那裡有個身著一襲長衫的說書先生，他手裡總握著一把精美的摺扇，桌按上放著醒木。
先生總能道盡世間大小故事，內容生動有趣，表演翊翊如生。每每擺攤時，茶館都能看到絡繹不絕的茶客，聚在這裡，聽他說書。
我很喜歡先生說的歷史和武俠故事，特別是有關三國的故事，所以那時候，一閒下來，我就會偷偷溜進茶館，躲在一旁，聽先生說故事。
他總喜歡在故事開始前，述說一遍這句話，「一言難盡百生隨，言盡百生君心陪」。那時，對我來說，這話就似咒語般的東西，我也不特別在意。
先生不但說書技巧特別好，也特愛與人聊天。在我印象裡，先生一張嘴，就能濤濤不絕地聊起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遠至史記，近至鄰縣小故事，都能從他嘴裡聽到。
這天，他如常在茶館紮場子。我也早早放下手上的東西，溜到茶館。看到茶館門前懸著一木牌，今天說書的內容，不是史記，不是聊齋，而是一個，名曰佚名的故事。
我很好奇，從門外往裡探頭一看，看到先生高舉驚堂木，大力地重桌上一拍，清脆宏亮的聲音響徹茶館，全場也瞬即鴉雀無聲。我知道，這代表說書要開始了。
先生從佚名的出生開始說起，佚名出生時天有異象，而先生也把這富含神話色彩的經歷，說得甚為真實，彷彿就像是他親歷其境一樣。
佚名成長路上，有不少奇聞經歷。考奪狀元，在官場謀得一官半職，也充滿著傳奇色彩。先生在談到佚名當小縣官時，辦理過的大小奇案時，更是眉飛色舞。
我大概也猜到，有些經歷肯定不是真實的，但隨著先生把內容一一說出，懸念和故事高潮此起彼落。茶客們也跟著陷了進去，邊聽著案情，邊齜牙咧嘴。好些茶客也越發緊張起來，身軀也不自覺地前傾，我也跟著一起，心裡七上八下的，緊張兮兮。但其實大部分的內容，我現在也已經記不清了。
這次，先生說書的時間，比往常更長，結束時，已過申時。大家雖意猶未盡，遲遲不肯離開，但當先生說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眾人也只能依依不捨地四散。
先生收拾好東西後，仍佇足原地，他抬眸往天上望，似笑非笑，臉上似乎抹上一層深不見底的陰影。
我呆若木雞地看著，昏黃的光線映照著先生的身影，那被拉得長長的影子，看著格外憂愁。我在鬼使神差下，鼓足勇氣，迎上前去。可我年紀還小，只到先生的腰部位置，他霎時間，並沒發現我。
我伸手拉了下先生的長衫，先生神智堪堪復歸，他低下頭，與我聊了起來。說來慚愧，我聽了這麼多遍，也沒付過先生一分錢，但他竟然對我有印象。
談到今天的故事還沒完，我心直口快，脫口問道：「佚名這麼厲害，為甚麼卻沒名？」
先生神情愣了一愣，一縷輕風拂面而至，被吹亂的青絲恰恰蓋住其眼，我沒法得知，先生說這話時的表情，但似乎有種道不出的哀傷。
「他，懷才不遇，又患喘鳴之症，終歸隱過活，故為佚名。」
他把臉上青絲勾到耳後，與我四目相視，僅淡淡一笑，讓我明天再來，故事還能說上個好幾天。
往後數天，我也有到茶館找先生，手上拿著過年時，家人給的紅包，想要付錢給他。可，這數天下來，先生的說書慢慢變調了，他開始變得有氣無力，身子也孱弱了不少，後來直接停止擺攤了一段時日。
大人們說，先生舊病復發，須在家休養，沒法工作。後來，當先生病情稍好時，茶館的場子早被別的說書先生佔據了，茶客們也聽著新先生的故事，偶爾緊張兮兮，偶爾哈哈大笑，彷彿沒人記得病好初癒的先生一樣。
可我不同，比起新來的說書人，我更喜歡這位先生。病癒後，先生偶爾會到大榕樹下，跟小朋友說一些小故事和生活知識。然往昔那節奏有序的語調早已不復再，先生變得氣若游絲，儘管如此，他仍不改以往的說書方式。
偶爾我會看到先生有氣喘的情況，他每次也說，只要稍坐一頓，就沒事了。他看著我，緩緩地說：「敝人談盡百生事，能留在別人記憶中的，只有那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唯你，除了故事，還記掛著我。哪怕只有一個人，若我走後十年，數十年，仍能有人憶起我的話，此生，便無憾了。」
我當時年紀尚小，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先生看著我，仍然是那淡淡一笑，很輕很輕，彷彿不曾留下甚麼在世上一樣，他摸了摸我的頭，然抬眸望著湛藍的天空，喃喃自語道：「可我的故事，又有誰記得，又有誰來說呢？」
此次道別後，先生久久沒再現身榕樹下。一週後的一個晌午，我在茶館附近的後山方向看到了一道白光，沿著縣城往天上飛躍，形似白馬，格外華美。
此後，我便再沒看見過先生了。
但至今，偶爾還會憶起，先生說過的話，那句先生獨有的開場白，現在聽來，心情更是複雜，不知先生道盡天下事時，是懷著甚麼樣的感情呢？
大概與他寄語的心情相當吧？一言難盡百生隨，言盡百生君心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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