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吵鬧的早晨在葉金達的注視下迅速安靜了下來。

　　兩年前他得花上數倍心力才能有現在的成果，而且只能維持半小時，葉金達不禁自問，自己在這些日子做了什麼才讓他們心生警惕，還是這些小毛頭真的長大了？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MSVFBOvNv

　　「各位早安，班導又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他說完看了一下外頭，「我偷偷說，你們聽聽就好，今年我們學校的招生率……不是很好。」

　　每次這種說悄悄話的時刻都會引起全班注意，連陳祐銓都願意提起精神，彷彿某種秘密的公開交流，雖然不是真正的秘密，但這種說法可以拉近師生關係，葉金達這幾年很喜歡這樣與學生溝通。

　　「因為招生不順利，所以學校特別重視你們這屆的聯考成績，我們當導師的也是被上面千叮嚀萬叮嚀，每次開會都在講這個。」葉金達露出非常受不了的表情，接著立刻變了張臉，「但是，成績好不好，真正有影響的是誰？其實還是在座各位，不是學校哦！你們的未來發展跟學業成績息息相關，這也是班導為什麼在這邊語重心長，不管學校跟你們說什麼，成績都是為了自己爭取，不是為學校也不是為老師，知道嗎？」

　　有些同學稍稍點頭。

　　「學校往年是下學期才會有晚自習，今年比較不一樣，除了自習班不定期開設外，還有新設的課後輔導，只到晚上八點，加強重點也不太一樣，這次只針對第一次模擬考的考試範圍進行輔導。」葉金達在黑板上寫下時間跟地點，「雖然只有三四天的時間，但還是一個加強記憶的機會！沒有補習也沒有晚自習的同學，班導鼓勵各位能報名就報名，下課後找班長登記，如果要跟父母討論也沒關係，明天中午前報名，晚上還是能留下來。」

　　接著班長上台，照慣例講了一下班級事務，並要求外掃區的同學拿掃把不要推擠，放的時候也不要亂丟，特別點名陳祐銓。一時間幾個男生開始鬥嘴起來，互相責怪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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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你要報名課輔？」三人上完廁所，陳祐銓在洗手台旁驚訝地問。

　　楊瑞霖有些尷尬地點頭，仿佛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抓包，動作也僵住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該是這樣的學生。

　　普普通通的學業成績，沒有亮眼的特殊專長，他記得每逢聚會，大人們總是對自己有很好的第一印象，接著必然問起學校表現如何、考試成績如何，一旦他們知道真相，準備說出口的稱讚話語全都吞回肚子裡，隨後便是「有禮貌」、「很努力」之類的形容，而這樣的自己……

　　「你不是讀書的料。」陳祐銓鐵口直斷，接著立刻被林家倫潑水。

　　「你是在臭什麼意思。」林家倫拍了拍楊瑞霖的肩膀，「沒這回事，歡迎加入用功上進好學生俱樂部，我們不跟壞學生往來。」

　　「自己講有夠尷尬。」陳祐銓白眼回去，故意把指尖的水滴噴在他臉上。

　　跟林家倫相比，楊瑞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會讀書，他摸了摸濕透的肩膀，不禁猶豫這個抉擇是否正確，但前天父親的鬼吼彷彿還在腦袋裡盤旋，也知道自己如果考不上公立學校，父親肯定不願出昂貴的私立學費，最後恐怕連學校都沒得念。

　　一想到自己的學歷可能就只有國中畢業，楊瑞霖內心便陷入巨大的慌亂，徹底壓過讀書所帶來的倦怠和不滿，那尖銳又相衝的矛盾就像戰國時期的戰場，馬匹和士兵在衝鋒後屍橫遍野，燒毀的旗子隨風飄揚。這是他前幾天讀完戰國七雄的小說後，心裡給自己烙印的一張畫面。

　　「好啦，讀就讀啊。」陳祐銓見楊瑞霖似乎受到打擊，趕緊改口，「你不讀是滿可惜的，就跟班導講的一樣，現在開始都來得及啦，這樣可以吧？」

　　「那……自習班是怎麼樣，阿倫你覺得？」楊瑞霖趕緊收拾心情，他不希望他們被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我猜課輔可能也差不多，只是時間比較短。」

　　「其實就是一群人悶著頭讀書，也沒什麼特別的。」林家倫聳聳肩，「會有晚休可以睡一下，教室都是別班的人，而且是去空教室，老師有可能沒見過，當然每科都要讀，看自己時間怎麼分配。」

　　楊瑞霖對數理跟英文一直都非常苦惱，能夠及格已經是萬幸，尤其英文經常保持在四十分以下，各種大小考試無一例外滿江紅，但這次暑輔是針對一年級考試範圍，現在回頭複習也許有機會惡補起來。

　　他算過好幾次，只要英文可以及格，自己的班排名就能穩固在第十名，也有機會上公立學校，而且一年級英文也比較簡單，不是沒有可能。

　　「我今天只能自己打網咖了。」陳祐銓有些哀怨地鬼吼鬼叫，領在前頭走回教室，後頭林家倫和楊瑞霖自顧自地聊。

　　放學後，三人在籃球場打球，等待夕陽的餘暉籠罩整片天空。

　　楊瑞霖以前非常不會打籃球，直到現在他仍覺得自己不會打，舉凡運球過人、上籃、快傳等基本技巧是一竅不通，會的只有在一年級寒假苦練出命中率勉強還行的定點投籃。

　　陳祐銓雖然不高，身材也不算好，但可以憑著噸位把對手頂退，加上還算標準的步伐，偶爾抓到時機能晃過對手；林家倫則是身材條件較好，球感還相當優秀，隨便打打都有幾分樣子。

　　直到鐘聲響起，陳祐銓投出一顆不可思議的打板三分，二年級學弟們紛紛發出不服輸的哀叫，嚷著要繼續比。

　　「明天吧。」陳祐銓將球還給他們，加入死黨們的洗頭行列，順便以髒話向林家倫、楊瑞霖道別。

　　放學的人潮已散去大半，他輕鬆自在地將袖子捲起，背著幾乎空蕩的書包往住家反方向走，先是在一間電腦維修店改裝的小網咖看了一會，最後決定改去巷子裡的一間連鎖店。

　　他嫺熟地向店員打招呼，環顧四周的同時順便將零錢放在櫃檯上，看到常坐的位置是空台，立刻將時間包了下來，並加點一碗泡麵。

　　座位旁邊是一位面容有些頹廢的男子，開著股票投資的網頁，雙眼無神地瞪著螢幕，偏長的幾束髮尾有些捲起。陳祐銓已經習慣網咖裡可能會遇到的各種怪人，沒有太多留意。

　　男子突然改變坐姿，順便掏出身上的零錢放上桌，掌心的觸感給了他不妙的答案，男子深深嘆氣，拿起手機撥了一通電話，整個人也縮進沙發椅裡。

　　陳祐銓戴上耳機還是能聽到男子壓低的聲音，言談中似乎想要向誰借錢，姿態卑微又有些急切，連忙扔出好幾個拜託，但這場掙扎沒有持續太久，電話另一頭以沉重的掛斷聲結束通訊，男子又嘆了好幾口氣，用顫抖的手指繼續找尋下一個目標。

　　不久後服務生端著熱騰騰的泡麵上桌，陳祐銓拿起筷子時，男子的肚子竟發出陣陣哀號低鳴，彷彿受了委屈的小動物，但主人沒有反應，只是繼續翻閱手機聯絡人，好似飢餓根本不存在。

　　陳祐銓好奇瞄了一眼對方的螢幕，雖然根本不懂理財相關的東西，但看標題似乎不是什麼好消息，而桌上的零錢只有十幾塊。

　　男子放下手機，終於忍不住被陳祐銓的泡麵吸引，碗邊上飄的熱氣彷彿會吸魂，濃烈香味鑽入鼻腔直達黑洞般的胃心，引起更大的飢餓感，男子趕緊按住滑鼠在螢幕上亂滑，使勁將注意力轉移開來。

　　「這傢伙也太慘了吧。」陳祐銓心裡納悶，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果然這個社會不是自己這年紀能搞懂的，但既然遇到了——就跟家裡常講的一樣——那就不是偶然。

　　他放下耳機，將泡麵推到對方桌上，自己又去櫃檯點了一碗。

　　等他上完廁所走回來時，那男子已經唏哩嘩啦吃了半碗，嘴邊含著麵用驚訝又水汪的眼神看著陳祐銓。

　　「你吃你吃。」他把自己塞回沙發椅裡，繼續點開世紀帝國，心裡感到有些微妙，雖說之前也不是沒幫助過陌生人，但這次似乎不太一樣。

　　這個人，真的特別奇怪啊！

　　不消片刻，那碗泡麵被吃得乾乾淨淨，連碗都像被洗過，明明只是泡麵加上蛋跟青菜，男子卻吃得像山珍海味。

　　「謝謝。」男子心滿意足地放下碗，面向陳祐銓，態度認真地問道，「為什麼你……你要幫我？」

　　「也沒什麼理由，就剛好遇到。」陳祐銓轉頭看他，第一印象雖然邋遢，但從衣著來看並非流浪街頭的人。

　　「我……我叫曾宗慶。」曾宗慶突然自我介紹，「抱歉，我現在的狀態不好，實在很丟臉，原本不是這樣的！我......」

　　「你出了什麼事？」陳祐銓尷尬地搔搔脖子，他沒打算記住這個人的名字，也不好奇他發生什麼事情，但看對方有些欲言又止，基於禮貌還是簡單問候一下。

　　「我是投資分析師，之前在銀行上班。」曾宗慶像是許久沒跟人好好說話，一下子熟練地侃侃而談，彷彿兩人已經相識多年，「原本工作還算穩定，做了幾年都還過得去，後來有一天得知離職的前輩出來開公司，賺得更多，我認為自己也辦得到，決定也給自己一個當老闆的機會，想拼拼看。」

　　「那……結果呢？」陳祐銓知道問也是白問，只是實在不知道怎麼面對他的熱情，只好一邊玩遊戲一邊分散注意力。

　　「你肯定以為我賠得很慘，其實！」曾宗慶眼睛發光，一根手指突然彈出，「我拿存款下去玩，只花幾個月就賺了三倍回來！那個時候我成功了，我證明自己也能辦到！」

　　「那怎麼會？」這下子換陳祐銓驚訝了，小腦袋瓜稍微靠過去了點。

　　「接著我把房子抵押給銀行。」曾宗慶的情緒突然來了一個轉折，兩眼漸漸無神，「然後……沒有然後了。」

　　果然是錯信自己啊，陳祐銓心裡嘆息，連按好幾下鍵盤，另一手握著滑鼠飛快橫移，他的注意力差點被遊戲裡的戰況吸走。

　　「要不是那些怪事，我不至於賠這麼慘。」他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有些痛苦地搖頭晃腦，「如果不要這麼衰小，唉……」

　　「怪事？怎麼說？」陳祐銓嗅到不尋常的氣息，停下遊戲，轉半個身子面向他。

　　「有一次我準備清倉，等了幾天抓到一個很棒的時機點，估計可以獲利至少百萬，沒想到準備拋售的那刻，我家竟然跳電！」曾宗慶越說越是聲音顫抖，兩隻手不斷抖動，「不是一整區，也不是一整棟，是我家！只有我家跳電！等我搞清楚原因，換好保險絲之後，那個高點已經過去了！」

　　清倉應該是賣掉的意思吧？陳祐銓沒有回話，臉上露出困惑的樣子。

　　「而且還不止一次，半年內就跳了兩次！電腦當機就更不用說，我光是重開機跟撥接的時間就損失了好幾百萬……」

　　「不太對勁。」陳祐銓凝神觀察曾宗慶的身形邊緣，但他理解的不多，也沒什麼經驗，沒能察覺出差異。

　　「這還不算什麼，我有一檔放三年的股票在某天突然暴跌，那是我最後的籌碼，後來才知道是公司負責人捲款潛逃，這都讓我遇到，還有什麼不可能的？」曾宗慶的腦海又浮現出那些紅紅綠綠的數字和線條，一股深層的疼痛在頭頂炸開，「後來我失去判斷力，一直追高……追高又追高……直到某次把帳單繳清之後，我再也不敢看銀行戶頭，我知道我完了。」

　　陳祐銓的思緒有些飄開，想把一個久遠的記憶找出來，是他父親曾經處理過的一個案子，這使他沒聽到曾宗慶述說自己如何被銀行趕出家門，妻子也決定離婚的後續。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擦了擦眼淚，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其實我現在已經不在乎那些錢了，我只想證明自己，還有跟小芳復合。」

　　「那你之後？」陳祐銓其實更好奇他這幾天是怎麼活下來的，八成他家有給他一些幫助，但為什麼不回家呢？

　　曾宗慶有些茫然，搔了搔頭，「我是有談到一筆小錢，不算多，但只要我操盤得宜，支付一些生活費用應該沒問題，然後……我還是希望能把原先的房子買回來，只是不知道要花多久時間，當然順利的話也許不會太久。」

　　「你的體質不尋常。」繼續玩股票只會繼續賠，陳祐銓心裡想著。

　　「什麼意思？那種不尋常？」曾宗慶突然看了一下背後，驚恐地環顧四周，「你是說靈異體質？我被壞東西纏上了？」

　　「不是啦！有些人生下來就是特殊體質，很罕見。」陳祐銓沒有辦法清楚解釋，也怕多說多錯，「反正你不是遇到壞東西，是別的東西。」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他瞪大眼睛，彷彿一道落雷把腦袋擊穿，喃喃低語，「這下解釋得通了，那些怪事統統不是巧合，不是我的問題……」

　　「你來見我爸吧，附近有間保安宮知道吧？我爸是那裡的主委，也是主持。」陳祐銓揮揮手要他別再多想，「所有的疑惑我爸可以幫你解答。」

　　「只要改善體質，辦法事驅邪，我還有機會贏？小芳也會回來？」曾宗慶彷彿中了一張大樂透，整個人快跳到沙發上，心臟的躍動聲彷彿重低音喇叭。

　　「不，你不能再玩股票了。」果然這傢伙還是誤會了，陳祐銓接著補充，「特殊體質跟鬼不鬼沒關係，我講你也聽不懂，反正你考慮下，為神明服務也不是壞事。」

　　「為神明？你是說當乩童？」曾宗慶抓住沙發椅的扶手，整個人陷入混亂的思緒，「如果要叫我去廟裡工作，穿很奇怪的衣服鬼吼鬼叫，我怎麼有辦法？我可不去！我根本不懂那些東西，而且也覺得那個……算是迷信吧？」

　　陳祐銓沒有想要辯駁，只是看著他桌上的零錢，又看看他，露出質疑的眼神。

　　「那……去了解一下也無妨。」曾宗慶看懂了他的暗示，身子僵在一個奇怪的姿勢，想要繼續提問但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你應該有地方住吧？回去把自己整理一下，明天報到。」陳祐銓跟櫃檯借了筆，將保安宮的地址寫在便條紙上。

　　曾宗慶雙手捏著紙條，又困惑又震驚地踏出網咖，不禁朝著天空「誒」了好大一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