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楊瑞霖原本以為課輔的教室就在晚自習旁邊，沒想到是在自己的教室，前後兩班的報名學生全都集中過來，座位根據黑板上的佈告重新安排。

　　他改坐到班長後面的位置，正當他懷著壞心眼想好好探索抽屜時，門旁一道炙熱的視線投射過來，楊瑞霖這才發現徐志偉也留了下來，但先前班導統計在外補習人數時，他記得徐志偉也有舉手，不知道什麼原因會在這裡看到他。

　　正當班級氣氛逐漸熱絡，同學們紛紛打開話匣子時，一位年輕的女老師拿著一疊紙卷走進來，用輕柔的聲音要求全班安靜。

　　「同學好，我是你們課輔的導師，我姓林，林可安。」

　　完全不整齊的「老師好」在台下喊得零零落落，大家都瞪著眼睛仔細觀察這位新來的老師，濃郁的好奇心飄散在整間教室裡。

　　「要叫我林老師可以，但重音不要放錯！」她笑著說道。

　　楊瑞霖立刻理解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其他人也抓到重點，一時間氣氛熱鬧，有些人調皮地立刻給予重音正確的問候。

　　「大家之前沒看過我，因為我是這學期才進來的國文老師，從國一開始教，剛好也是同學們需要複習的範圍。」林可安將剛印出來的複習卷從排頭依序發放。

　　接著她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幾個例句，字跡不算太工整，使用較多的顏色，「老師帶過的班級不多，希望你們這群三年級的學長學姐可以表現得比一年級更好，讓老師驚訝一下。」

　　複習卷的標題寫著「模擬考重點預習」這幾個字，原先的課文都等比例縮小，下方是老師自行整理的重點和試考題目。楊瑞霖光看這密麻的文字，換作是平常，還沒上課就先開始感到疲倦，但這位老師卻不會讓他這樣想。

　　「老師知道大家上一整天的課都累了，我們輕鬆讀就好。」林可安簡單講述課文內容後，一題一題往下帶，隨機抽選同學上來寫黑板，測試他們的程度之餘也順便拉近關係。

　　隨著黑板寫過一遍又一遍，夜幕迅速低垂，七點鐘聲響起時，楊瑞霖終於能停下筆，讓緊繃的手腕跟肩膀好好放鬆，身旁還沒抄完的同學繼續埋頭抄寫。

　　楊瑞霖不自覺地呆望這位老師，突然覺得教室有些悶熱，起身到走廊上吹風，對面一整排教室在熄燈後竟顯得有些陰森詭譎。這是他第一次晚上還留在學校，平時籃球場傍晚就開始清場，沒事也不可能在學校逗留。

　　「楊瑞霖！」徐志偉的爽朗聲音從後面傳來，順便用力拍打他的肩膀。

　　「你不是要去補習班嗎？」楊瑞霖也熱情反擊，心裡很開心能見到他，作為陌生環境裡唯一認識的人，那份親切感迅速拉高。

　　「說來話長。」徐志偉搔搔頭，「那間補習班開學前我跟我媽有去參觀，原本確定要去的，但我爸回台灣後覺得在家讀就好，就……」

　　「有點意見不合？」楊瑞霖知道徐志偉的父親是機師，經常帶他們一家大小出國玩，班上很多國際新知都是徐志偉帶回來的，雖然經常加油添醋被班導糾正，有陣子還被笑是唬爛大王。

　　「啊對，意見不合。」徐志偉原本還在苦惱一個正確又不會曝光家庭實際情形的詞彙，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留在學校也滿好的，至少是熟悉的地方。」楊瑞霖覺得這類話題相當沉重，也不知道該怎麼聊，雖然自己也經歷過那樣的紛爭，但時間久遠，不太能當作親身經驗了。

　　「反正，後來他們決定讓我先在學校補習，等課輔結束再看要去補習班還是鄰居家，或找親戚來顧。」

　　楊瑞霖點點頭，開始思索有什麼話題可以填補接下來的幾分鐘。

　　「誒楊瑞霖，你家好像也……」徐志偉又開始思考措詞，「應該說，你有沒有遇過一種情況？」

　　「什麼情況？」

　　這回問又讓談話節奏變得更漫長，那份苦思的表情已經完全寫在徐志偉臉上。楊瑞霖猜他八成想問父母吵架的事情。

　　「算了，我改天再問你。」徐志偉露出勉強的笑容，轉身跑開。

　　這份笑容楊瑞霖相當熟悉，他在幾年前就已經學會如何讓言不由衷的笑容看起來更自然。

　　□

　　晚自習班開始前，老師照慣例上台點名，發現三班有個女同學今天請假，她翻閱名冊上頭的註記得知她和李靜一同回家，眼光立刻落在她身上，「李靜同學，妳還有認識的人可以一起回家嗎？」

　　「不用了，我自己……」李靜微微舉手說道。

　　一旁的林家倫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比她更快舉起手，說話結巴，「我……我順路！」

　　老師知道林家倫的功課好，沒有多想就在名冊上做記號，「那今天你就陪李靜回家吧。」

　　李靜疑惑地看著林家倫，但礙於自習已經開始不能說話，只好先專注在課本上，漸漸把這事情拋到腦後。

　　倒是林家倫反覆想著這件事情，不斷懷疑自己的行為，雖然這幾天的相處和閒聊都算愉快，但好像沒什麼理由要自告奮勇做這件事，而且他也不知道李靜住哪裡，只知道大方向算順路，至少出了校門是往同個方向走。

　　九點半一到，那股倦怠又低迷的沉重壓力衝破門窗，氣氛瞬間來到沸點，老師也拿著資料匆匆道別離開，自由的氣息混合冷風在走廊上吹拂，同學們背起書包，三三兩兩離去。

　　林家倫鼓起勇氣，面向李靜，「我跟妳一起走吧。」

　　「你又不知道我住哪。」李靜背起書包起身，雖然語帶不滿，但沒有反對林家倫默默跟在後頭。

　　「妳上次問我年紀，我還沒問妳的。」兩人走出校門後，林家倫才稍微跟近些。

　　「我們不是同年級嗎？」李靜覺得有些好笑，這是個很笨的問題。

　　「是……是啦。」林家倫再度提起精神，試著跟她並行，「轉角有間冰店開到十點，我請妳吃冰？」

　　「這麼晚了……」

　　「沒關係啦，都讀這麼久的書了，我們輕鬆一點。」林家倫見她沒有反對，便走到她前面，一步步往冰店走去，路上開始說起他跟楊瑞霖、陳祐銓之前來這裡吃冰的趣事，他們偶爾比賽誰最會混搭口味，有一次楊瑞霖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點了非當季的芒果跟奇異果，整杯冰酸到吃不完，陳祐銓因為吐槽的太用力還被老闆白眼。

　　李靜有時陪笑有時喀喀笑，心情也漸漸放鬆下來，有種偷偷獨自出遊的喜悅，以及瞞著父母冒險的刺激。

　　「老闆，兩杯招牌。」林家倫跨步踏進沒有招牌的冰店，說話的同時從書包拿出晚上寫的考卷，「我今天兩科都考一百喔！」

　　「好好好，考試這樣考就對了。」老闆從陳舊的冰櫃裡豪邁挖出兩大坨冰淇淋倒進杯子，裝了兩杯但只收他一杯的錢。

　　「只要是當天的滿分考卷都有買一送一，妳下次也可以帶同班同學來。」林家倫將冰淇淋給她，找了張小桌子坐下來。

　　李靜挖起一小口冰放入嘴裡，香草跟奶香的滋味讓她不禁一笑，也訝異這間位在轉角，看似雜貨鋪的地方竟然有賣冰，過去兩年完全沒發現。

　　林家倫平常都是靠著牆面或半蹲，用力大口吃冰，今天卻突然發現這個座位有夠小，他們的手臂幾乎快碰在一起，偶爾還能聞到李靜的髮尾香味，這讓他感到侷促，思緒胡亂飄揚，吃進嘴裡的冰也沒這麼甜了。

　　「你們家都不擔心嗎？這個時間還不回家？」李靜問道。

　　「當然是會，不過我……」林家倫原本想把這些放蕩行徑都怪給陳祐銓，但話到喉嚨突然說不出口，「我爸媽大概知道我會去哪，反正就幾個地方，不會太擔心。」

　　他嘴上這麼說，還是偷偷瞥了一下手錶，估算自己可能到家的時間，還有父親的忍受度。

　　「我們家管很嚴，很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也沒去過。」李靜平淡地說，從書包拿出衛生紙擦手，「或許上了高中會比較自由吧。」

　　林家倫有點能理解這種感受，國一上學期的自己就是這樣子，世界很小很單純，但多虧楊瑞霖跟陳祐銓這兩個傢伙的好奇心，讓他鼓起勇氣去了好多新地方，像是菸味瀰漫的網咖、快打烊的撞球館、五塊錢泡整天的租書店，都是他以前不敢去的壞場所，彷彿只要稍微靠近，父母的失望就會從天而降。

　　「誒，你住哪裡？」李靜問道，湯匙已經挖到第二坨冰。

　　「華樹社區，就這條路到底右轉，經過一個紅綠燈直走然後再右轉。」林家倫的手臂彷彿抽筋的蟒蛇，憑空爬出人類智慧難以理解的圖標。

　　「那我們方向不太一樣。」李靜笑笑地說。

　　「那你家……」林家倫想要知道她住哪裡，但又擔心兩邊距離太遠導致自己太晚回家，一時間有些糾結。

　　一會後李靜起身跟老闆借水龍頭洗手，林家倫以為她要走了，趕緊隨便吞幾口冰也跟著起身，兩人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

　　「你就送我到這邊吧，我要往這邊走。」李靜往路口的左邊指去，「你也早點回去，不要明天鼻青臉腫來學校嘿！」

　　「妳才會鼻青臉腫！」林家倫感到有些窘困，看著她轉身離去，背影漸漸縮小。目送結束後他趕緊拔腿狂奔，快到家時再放慢腳步，換取呼吸換氣的時間。

　　他比平常晚了四十分鐘到家，一開門就看見雙親都坐在客廳，兩道急切的眼神立刻直射而來，林家倫知道事情大條了。

　　林父沒有起身，錢包跟鑰匙都放在桌上，顯然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開車出去找人，而林母也還沒換上睡衣，一看到兒子回家，心裡的大石終於落下。

　　「你跑去哪了？為什麼現在才回來？」林父的聲音鬆了一口氣，表情也和善了些，但基於父親立場仍維持著權威形象。

　　「就……跟同學吃了一下冰，走比較慢。」林家倫據實以告，將鞋子放進玄關的鞋櫃裡，暗自祈禱今天不是長篇大論的一天。

　　「咦？那個陳……陳祐銓同學不是沒有晚自習嗎？」

　　「是別班的同學啦。」林家倫擔心媽媽繼續追問下去就會得知李靜的存在，想要趕快上樓洗澡，但林父卻拍了拍沙發，意思相當明確。

　　在林家倫的認知裡，坐沙發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林家所有重要的談話都是從「坐下」開始。他輕輕嘆了口氣，盡可能維持住父母眼中該有的體面，不要垂頭喪氣，不要隨意搖擺身子的重心，一方面是為了禮儀，一方面是怕跌倒受傷。

　　「阿倫，你知道爸爸真的很替你開心，看你現在成績這麼好，學校老師也常常跟我說，很期待你的發展。」林父不意外地語重心長，「可是，你開學後的表現，說實在的不及格。」

　　不及格？林家倫突然心裡一悶，哪裡讓他們覺得自己不及格？

　　「我不是說課業成績，你這麼聰明優秀，拿到好成績是理所當然的，我說的是你的心態不及格。」

　　林家倫原本還想打哈哈矇混過去，加上媽媽在旁邊，應該不至於講什麼太煩人的話，但此刻就連媽媽也一臉嚴肅，顯然這次是兩邊都講好，由父親當黑臉。

　　上次被這麼訓話依稀是兩年前的事情，具體事由他根本忘了。

　　「你應該知道，三年級就要準備聯考了，是能決定你一輩子的大事。過去你的成績只要別太差，想要出去玩還是打電動我都不管你，你說要遊戲機，爸爸也買給你了，但我是不是也常常耳提面命，說三年級就要認真了？」

　　他所謂的成績別太差，是指全班成績不得低於第三名，當初林家倫花了點時間才搞懂這句話，幸好在母親的關說下，這個範圍稍稍容許到第五名。

　　「我跟你媽觀察了幾天，覺得你的心還沒收起來，還是這麼浮躁，下了課不早點回家休息，爭取睡前的複習機會，還跟同學出去蹓躂，這樣子怎麼有辦法應付聯考。」林父把這段時間忍住沒講的話全部傾瀉而出，「我也知道你這個年紀就是愛玩，我們當年難道不調皮嗎？」

　　林家倫低著頭，一方面感到壓力的堆疊，肩膀越來越沉重；另一方面也有些小羞愧，總覺得自己好像往壞學生的方向走，也低估了父母對於聯考的看重程度。

　　「以前爸爸讀建中的時候認識一位學長，一畢業就拿到劍橋的獎學金，去英國遊學，現在是荷蘭菲利浦總公司的高階經理，生活多好我跟你講三天都講不完。阿倫你現在可能還想不到這麼遠，但要給自己一個夢想，去想像屬於你的事業，找一件值得追求的事情，這樣讀書就會有動力了。」林父拍了拍林家倫的肩膀，「現在把書讀好，以後什麼都有了。」

　　「你肚子還餓不餓？」林母溫柔詢問，用眼神暗示談話到這裡就好，將林家倫從沙發上拉起。

　　林父原本還有幾句話想說，但礙於妻子那急遽升高的隱形殺氣，還有兒子回家前講好的約定，只好把話吞回去，再次拍了拍林家倫的肩膀，要他好好加油。

　　林家倫回到房間放下書包後終於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倒在床上，用一半的視線盯著書桌，腦海裡除了剛才父親的話語外，李靜的聲音跟氣味也漸漸縈繞在整個房間，突然胸口感到一陣堵塞，彷彿有隻高溫的手掌緊緊捏住自己的心臟，接著游移到腹部，甚至下腹部，有些難受卻又無法立刻逃離，整個人連同床單持續下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