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無數台巨型印刷機在工廠裡高速運轉，縱橫交錯的生產線構築成複雜迷宮，白色紙卷彷彿巨大棉花糖在軸心上飛快自轉，低鳴聲在場內持續迴盪。後端的夾報鍊有如雲霄飛車的軌道上升下落，將剛印好的報紙送往打包區，熱騰騰的紙張在這裡堆壓成一塊塊的報磚。
外包裝區的員工將棧板上包好模的成堆報磚一一送上貨車，外頭天色才正要點亮，車隊準備出發。
幾名戴著帽子的陌生人突然出現在廠房外，身穿鼓起的夾克背心，看不太出身形，他們躍過塑膠柵欄翻進外包裝區，穿過半開的鐵捲門來到工作人員後方。
忙碌的打包人員第一時間沒有發現他們，直到其中一人瞥見時，他們已經拉下拉鍊，露出內層口袋裡的酒瓶，瓶口塞著布條。
坐在角落辦公桌的組長也發現這群外來者，趕緊起身怒斥，同時瞥見那些瓶子，立刻意識到他們打算做什麼，臉色丕變。
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時，瓶口的布條已經被他們用打火機點燃，火焰的炙熱同時也點燃工作人員心中的恐懼，紛紛驚慌地從他們面前逃開，就怕被砸中，整個外包裝區迅速淨空。
這些外來者使勁扔出手上的酒瓶，瓶身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撞在機台立刻破裂，以汽油為主的燃料大面積擴散，火焰攀附在表面游移，機台和報紙瞬間被火勢籠罩，塑膠燃燒的高溫濃煙直撲而來。
「頂樓集體自殺？他殺？警方不排除邪教涉案。」紙頁的頭條焦黑起皺，棧板上的報磚一轉眼就成了怒氣沖天的火柱。
最後才逃出廠房的組長被濃煙刺得快睜不開眼睛，他一邊流淚一邊派人守住警衛室和出入口，不讓這些犯案人離開。
等他視線稍微恢復正常，環顧四周時卻沒看到身穿夾克的人，最後他往事發廠房望去，竟看見那些外來者在濃霧中手牽著手，緩慢朝前方的火勢走去。
火焰慢慢點燃他們身上的衣著和帽子，焦煙從衣領裡竄出，但他們絲毫沒有被影響，堅定地繼續前行，任由火舌拍打全身。
組長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畫面，高溫產生的視線模糊讓他以為是錯覺，直到身旁所有人都發出驚叫，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最後的一絲背影，直到火焰完全吞噬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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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十分鐘。」台上的老師聲音洪亮，俯瞰座位上振筆疾書的學生們。
楊瑞霖的思緒被打斷，心裡有些驚慌，立刻往下掃視還沒寫的題目，開始思索要回頭檢查答案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寫，但不管採取哪種作法似乎都沒辦法保證答案完全正確。
最後三分鐘，他趕緊把沒寫完的題目草草收尾，再回到第一題確認答案，同步檢查畫卡；最後一分鐘，楊瑞霖的腦袋幾乎一片空白，題目已經來不及理解，填寫的答案也都是模糊的記憶或簡單的直覺。
應該，都沒什麼問題吧？楊瑞霖聽從指令停下筆，有些忐忑又滿意地看著答案卡，有種應該考得還不錯的感覺，畢竟都這麼努力認真作答了，考試題目也都確實預習，這是他許久以來第一次因考試而鬆了一口氣。
「結束啦！」鐘聲剛響，徐志偉立刻振臂歡呼，還把課本往上丟，一副準備畢業的樣子。
「浮誇大王誒。」陳祐銓的眼睛和手臂都是因趴睡而壓出來的紅印，起身的同時用力伸了個懶腰，筋骨喀喀作響。
楊瑞霖看見林家倫和幾位課業好的同學興奮地翻閱課本和講義對答案，嘲笑跟哀怨此起彼落，但他只覺得精疲力盡，頭腦一時昏沉撐不住，趴在桌上漸漸進入夢鄉。
模擬考最後一天的放學日不必晚自習，同學們離開學校時的氣氛特別輕快。睽違將近兩週，三人終於同時放學。
「該去些好地方慶祝一下？」陳祐銓拎著空書包，輕鬆地在樹陰下漫步。
「你又沒考試。」林家倫忍不住吐槽，想用自己沉重的書包揮打他的屁股。
「我這次有認真寫國文跟數學！」陳祐銓稍微回想了一下，「至少十分鐘！」
「希望你拿到成績的時候還記得這件事。」林家倫語帶憐憫，惹來一陣突發式的追趕，直到紅燈迫使他們停下來，只能在人行道上進行最後的僵持。
「啊！好像很久沒去大軍立！」楊瑞霖通電般地想到這間店，打鬧的另外兩人也立刻停下動作，好像聽見什麼珍奇祕寶。
大軍立是一間電玩專賣店，賣各種遊戲主機、卡匣和光碟，或是一些在日本滯銷的周邊都有機會在大軍立買到，他們以前常去那邊看有沒有擺試玩機台，直到林家倫的父親買了一台PS給他當生日禮物。
「你很懂誒！」陳祐銓興奮地抓著楊瑞霖的肩膀，「好久沒去了，來幫林家倫挑幾款好玩的，打聽一下PS2來了沒。」
「先說好，我不可能帶遊戲回去。」林家倫算是欣然接受這個提議，心情輕鬆地跟著他們一起行動。
跟設有投幣網咖的小賣店相比，楊瑞霖更喜歡大軍立的陳設和氣氛，除了展示遊戲的電視外，還有日文海報張貼在外牆和店裡，雖然他根本看不懂日文，也不知道遊戲長怎樣，但光是那花花綠綠的顏色和誇張字體就足以刷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老闆！」陳祐銓總是爽朗地跟老闆打招呼，像個小大人似的靠在櫃檯，語帶神秘，「那個新的，新的那台有賣了嗎？」
「你搭飛機去日本排，有排到我花兩倍價格跟你買。」老闆面色和悅，專注精神在電腦前打字，已經習慣這些小孩子的童言童語。
林家倫因為家裡有主機，在遊戲挑選上會以他的意見為主，只要拿著架上的遊戲盒子給老闆，或直接說出遊戲名字，老闆就會從後面的房間拿出燒好的遊戲片出來。他們三人這一年來也集資買了幾片遊戲放在林家倫家裡。
比起遊戲本身，楊瑞霖對電玩雜誌更有興趣，雖然一個日文都看不懂，只能試著從漢字和圖片來猜測玩法和劇情，但即使只有這樣也足夠他自由自在地想像了。
「這個啦，這個以後來買。」陳祐銓拿著一個空盒子來找他們討論，「魔王感覺很強，魔法看起來也超酷的！」
「不是有一片類似的還沒玩完。」林家倫記得當初買主機時也帶了幾片遊戲回來，其中一款就是這種奇幻冒險的類型，但全部選項都是日文，他們只能一個一個選，記下結果再重開遊戲，反覆試了好幾次才成功破關序章。
「那禮拜六去你家玩啊。」陳祐銓順口說道。
換作是以前，林家倫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但自從沙發會談之後，家裡的氣氛突然變了不少，雖然不至於時時刻刻詢問成績或緊盯自己有沒有坐在書桌前，但那微妙的態度變化還是讓他繃緊神經。
「下次吧。」林家倫只能苦笑，心裡突然發慌，不禁用眼角觀察外頭，深怕父親或母親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爸媽知道今天沒有晚自習，要我早點回去。」
陳祐銓悶悶地嘟嚷，把盒子拿在手上翻轉，「那我跟阿霖去網咖消磨時間。」
三人離開大軍立時，楊瑞霖瞥見這間店也有招聘啟示，想找晚班的時薪工讀生，如果自己沒考上公立高中，家裡又負擔不起私立學校的學費，恐怕就只能找這類的工作來維生。
離聯考還有一年，而這間店就在這裡，他不知為何有一種奇怪的聯想，提早出社會的命運似乎隨時會降臨，就在某個熟悉的早上，衣櫃裡的學校制服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有衣領的陌生襯衫，他得穿上它，到城市裡的某個角落辛苦工作，或許偶爾還會遇到正在讀高中的老同學……
陳祐銓突然發現兩人都沒說話，一轉頭才發現他們的表情都有些難看。林家倫微微低著頭，神情緊繃，彷彿正在被誰追殺；楊瑞霖莫名失了魂，腳步輕浮，臉上的陰影幾乎快蓋過自己的影子。
「是怎麼回事？因為那款遊戲嗎？」陳祐銓滿頭問號，不自覺加快腳步，希望遠離這股可怕的低氣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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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宗慶手上拿著一張紙條，不安地站在保安宮前面，一站就是將近半小時，時不時往廟裡頭探頭探腦，一下子想進去一下子想轉身離開，焦慮的模樣也引起旁人的注意，紛紛投以疑惑的眼光。
陳父第一時間就注意到這傢伙，但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直到他把香灰收拾完，掃地拖地，接著去廁所上大號，走出來發現那傢伙還站在外頭才終於忍不住。
「你要找誰！」陳父遠遠喊他，口氣帶著些許的不耐煩。
曾宗慶彷彿被雷劈到，一時間相當驚慌，他見對方看似像個流氓，立刻想轉頭就跑，但嚎叫的空腹立刻提醒了自己的處境，只好強忍不適踏進去。
「我我我找找那個……誒我是一個……小朋友介紹……曾宗慶是我？」
陳父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低頭看了一眼紙條，立刻認出自己孩子的筆跡，哦了一聲，「你是祐銓介紹的？那個有特殊體質的？」
曾宗慶拼命點頭，額頭開始盜汗，彷彿置身在三溫暖，這裡的氣味和氣場都讓他相當不適，彷彿有種無形的力量不斷擠壓著自己，也讓他想起童年不好的回憶。
陳父也看出了異狀，趕緊點三炷香在他身邊凌空畫符，嘴裡唸唸有詞，隨著煙氣逐漸瀰漫，曾宗慶的窘境也漸漸舒緩，能夠稍微自在地擦擦汗，好好呼吸。
「你的情形很特別，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陳父將香插進香爐，「我剛才有稍微處理，保生大帝會暫時幫你注意，但接下來要看你自己。」
「看我？」曾宗慶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的？」陳父拉了兩張塑膠紅板凳，請他坐下。
「從我有記憶以來，只要踏進任何廟都是這樣，甚至會頭暈，好像腦袋裡有奇怪的共鳴。」這是曾宗慶第一次能好好待在一間廟裡，不禁四處張望，「我媽有陣子不死心，從南到北求了個遍，但我的狀況還是一樣，應該是生病了。」
「見得到嗎？看得到好兄弟？」陳父問完接著自言自語，「應該是看不到。」
「我完全看不到，倒是遇過不少靈異現象……」曾宗慶正準備說話時，胃部的悲鳴立刻打斷他，因為放鬆而帶來的虛弱感也漸漸浮現。
陳父從辦公桌拿了礦泉水、兩個包子和兩個紅龜粿給他，等曾宗慶囫圇吞棗地下嚥後，才有辦法繼續談話。
「我以前在銀行上班，原本是離職後想自己操作，但遇到太多怪事。」他將親身體驗過的靈異現象全都告訴陳父，說著說著甚至有些哽咽，趕緊喝下一大口水。
「我看你也需要一份工作，正好你的體質很特殊，或許可以直接跟神明溝通。」陳父的眼神突然放得很遠，「你來我這邊修行如何？我兒子和你相遇也是有緣。」
「工作嗎？你是說乩童？」曾宗慶露出猶豫的表情，雙手交疊，「我可能沒辦法那樣子……叫來叫去還什麼的。」
「如果你經過開導後能直接與神明溝通，那就不用附體了。」陳父露出相當好奇的表情，很想知道這個人究竟能辦到什麼程度。
「這……我的情況你大概也知道了，根本沒得選，如果可以順便改善壞運那就更好了。」曾宗慶苦笑，沒想到從小就害怕廟宇的自己竟然有一天會為神明服務，這個發展完全超出他的想像。
陳父走到殿前，誠心解釋目前的情況。在曾宗慶聽來，似乎是希望保生大帝能夠理解並接納自己作為未來的溝通人，如果神明同意的話就給予三個聖筊。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親眼看別人擲筊，以前都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他心裡突然有些緊張，如果神明不同意該怎麼辦？
陳父高舉筊杯，開始詢問神明的意見。第一次聖筊，第二次也是聖筊，第三次落下時曾宗慶甚至閉起了眼睛。
「感謝神明！」陳父從地上拾起筊杯，拱在手上又拜了拜，「今後信男曾宗慶就和我作伙為神明服務，廣施恩澤，也請神明保佑信男曾宗慶，使他完成修行，順利開道。」
接著陳父從辦公桌拿了一本書交給他，「從今天開始修生養性，這本道德經拿回去念，以後要多和神明相處，習慣這裡的磁場和氣息。」
網咖男翻開這本老舊的經書，裡頭密麻的文字和註釋彷彿有數百年的歷史，這下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何又頭痛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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