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上線道,繼續沿著海濱一路往南。鈺晴轉醒過來,一臉不高興地盯著窗外,小聲嘟囔道:「幹嘛回來啊?這裡什麼都沒有。」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gM1iIo9ds
許承凱拉高音調,問了一聲:「嗯?」
「哥!都是你啦!幹嘛把我抓回來?我才剛開始放假欸!」鈺晴撲上駕駛座的椅背,用力搖晃他哥。
我看了只擔心駕駛安全,許承凱卻依然帶著笑。
「不然放你一個人在台北,你想幹嘛?是不是想帶男朋友回家?」他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嘛啊?」
鈺晴一聽,立刻鬆手,抬腳狠狠踹上椅背,又不說話了。
他打下方向燈,彎進沒有分隔線的小路,路越開越小,也越來越顛簸。先看見了香蕉田,再往前是剛插秧的水田,田中映著藍天白雲,再過去就是山了。我以為就要這麼往山裡一路開去,他又拐了個彎,開進滿是雜草堆的田間,灰色的屋頂出現在遠方,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佇立在田中央,整片的窗戶映著天空的顏色。鐵灰色的奧迪開上碎石子路,停了下來。
一下車,雙耳便被蟬鳴聲所籠罩,震得有些耳鳴。
鈺晴看著自己的家,一臉一言難盡,慢吞吞地從後車廂裡把行李給卸下來,行李立刻被許承凱接過去。他有點大男人主義,卻又比誰都還要寵妹妹。
他們的父母聽到車聲便走出來迎接,一見我這個陌生人從車裡走出來,原本熱情迎接的笑容瞬間凝滯,連動作也猶豫起來。
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比這更詭異的場景了。我是他們女兒的數學補習班老師,也和他們兒子上過同一個男人。哦,我們前兩天還上過床,也許還可以算得上是砲友吧。
我愣在那裡,拿不定主意該拿出哪個身份來自我介紹。
「這是我朋友,游紹均。」許承凱說。
他們的戒心卻完全沒有因為許承凱的說辭而鬆懈。
我跟著點頭致意,克制住補習班老師喊爸爸媽媽的本能反應,喊了聲:「伯父伯母好。」
他們走在後頭,拉著女兒咬耳朵問:「這個朋友,是哪種朋友啊?」
「我不知道啦!你自己去問他們。」鈺晴加快腳步,伸手拉開樹叢中的鐵門,奔向許久不見的家。
寬敞明亮的客廳裡,米白色的牆下放著黑色皮製的沙發,原木矮几上有一套完整的茶具,陳舊的木製電視櫃上頭擺著嶄新的五十吋液晶電視,後方還掛著過年之後就一直沒撕掉的「春」字。下筆俐落有神,狂放卻又巧妙地平衡,那收放自如的氣度,就像是寫字寫了一輩子。
客廳深處的餐桌上,已經擺滿菜餚,電鍋上冒著蒸氣。房子收拾得乾淨整齊,只有匆促之間來不及關緊的電視櫃抽屜裡塞滿了電線,透露出原本充滿生活氣息的風貌。看得出他們期待孩子回家期待了很久。
看著這再平凡不過的客廳,完全能想像他們如何在充滿愛的環境當中長大。在這座客廳裡相互追逐、吵架,又和好。如何推讓著勉強收下新電視,又把孩子寫的字貼在那捨不得撕下來。也許他們也知道一點允廷的事。
這樣一想,我突然覺得壓力沒那麼大了。許承凱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張紅色的塑膠椅,放在折疊桌的另一端,他們都已經在自己習慣的位置上坐下,我別無選擇,只能坐在主位上。
「快吃啊,坐了這麼久的車,應該餓了吧。」
五雙筷子同時伸向餐桌肥美的紅燒魚、糖醋排骨、菜圃蛋,還有一盤炒地瓜葉。我習慣吃飯前先喝湯,看著那鍋苦瓜排骨湯眼饞,但還是拿起已經裝滿飯的碗,慢慢吃起來。餐桌上一時安靜得只剩下碗筷相碰的聲音,好奇的視線不斷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許媽媽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率先發問:「啊⋯⋯承凱啊,你說是朋友,是哪裡的朋友啊?」
許承凱剛想開口,便我給打斷。
「我是鈺晴的補習班老師,和承凱之前在補習班見過幾次面,後來就變熟了。」我拿起筷子,夾了塊肥美的紅燒魚,鮮美的滋味在口中迸開,醬汁酸中帶甜又更偏甜一點,是家常的味道。
鈺晴一臉震驚地看著我,不敢相信我的背叛。
掛上老師的身份之後,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就熱絡起來。我用老師的口吻一一回答鈺晴在學校的表現和考試成績。許承凱還不時加油添醋,害得她爸爸也要回頭唸她兩句,鈺晴一臉生無可戀。
他們問了很多問題,卻沒有問她剛結束的大考考得怎麼樣,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顧慮著她的心情。
「難得回來喔,就好好玩哪。」許爸爸說。
一吃完飯,鈺晴立刻逃離餐桌,躲回自己房間去了。
許承凱放著他媽去洗碗切水果,拉著我走出門,重新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之下。他從倉庫裡推出兩台腳踏車,上點油,轉動踏板,確認鏈條和煞車運作正常,又調整完坐墊高度之後便跨了上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熟悉得像是他身體的延伸一樣。
他按按腳踏車鈴,叮鈴作響,「走啊。」
「去哪?」
「去學校啊。」
許承凱說得那麼理直氣壯,那口吻瞬間回到了高中時代。他踩著那上了年紀卻依然保養得很好的腳踏車滑過庭院,騎上車道。
屋裡兩雙視線隨著我們走動一邊晃來晃去,一回頭,兩老便慌張地別開視線望向遠方,我別無選擇,只得騎上腳踏車追過去。
騎出田間小巷,轉進大路,路變得平緩而筆直,也沒什麼車,我們可以騎在正中央,望著遠方的藍天白雲與綠樹一路前進。熱風迎面而來,濕熱的空氣中帶著點植物烤焦的香氣,毒辣的陽光曬在背上,但卻覺得很舒服。許承凱充滿活力騎在前方衝刺,風揚起了他的衣襬,動作扎實地踩著踏板,每一下都能滑出很遠。
我用力蹬了兩下,努力追上他的背影,「你要去學校幹嘛?」
「你不想知道從學校看出去的海長什麼樣子嗎?」
「那你為什麼要騎腳踏車去?天氣這麼熱,開車不好嗎?」
「去學校就是要騎腳踏車啊。」
「那要騎多久?」
「大概半小時吧。」
看著他的開心的側臉,終於能把眼前這個人和社交軟體上的大頭照連在一起,在陽光下那麼開朗地笑著。一回到故鄉,他就像接上電一樣,整個人都活了過來。也許那張照片的背景就在他的家鄉,所以他才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車子騎進市區,又緩緩變成上坡。這台腳踏車的變速不太靈光,騎起來略嫌吃力。我們滿頭大汗地騎上坡,又越過一座公園,才終於看到校門口,鐵門深鎖。他直直騎過校門,彎進後巷,把腳踏車拴在停車柱上。
「平常這裡都是高三生的機車,現在暑假都沒人。」許承凱走向圍牆,雙手一撐便躍上牆。
我無奈地嘆口氣,跟著翻上牆去,問他:「這也是回學校的儀式嗎?」
這次他沒有回答,跳下低矮的圍牆,一個勁興致勃勃地向前走,靈巧地閃過監視器,用一樓的洗手台爽快地洗把臉,又用衣角隨意抹抹落下的水珠,露出他姣好的腹肌。我耐不住熱,也忍不住用水沖了沖,冰涼的水灑在臉上和被太陽曬得刺痛的手臂上,又隨著熱氣蒸發,說不出的舒爽。
他帶著詭異的笑容看著我把臉上的水給擦乾,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沿著灰色的水泥台階一步一步向上走。暑假的校園裡悄然無聲,一點動靜都格外明顯,有一種做壞事的快感。他走上積滿厚重灰塵的頂樓,不知道對鎖動了什麼手腳,握住門把稍微往上一抬,通往頂樓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
又是滿眼的藍,好像還能聞到海風鹹濕的味道還有海濤聲。
許承凱走向鐵網圍欄邊,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他仰起頭來,閉上眼,感受著風,也許還沈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露出幸福的表情。我知道他回到了過去,而在那裡,在他身邊的人不是我。
為了打斷他的回憶,我問了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你以前也很常這麼做嗎?」
他睜開眼,終於回到了現實,「是啊,這裡是我跟允廷的秘密基地。一開始只有我,只要不想睡午覺,就會爬上來看海放空,然後才遇到了允廷。我們的第一次也是在這裡,生澀得連怎麼做都不會,試了好幾次都對不準入口,一插進去就只會痛。」
他看向水塔下的陰影處,帶著笑意說道:「即使如此,還是好喜歡好喜歡。那時候,做愛不是一種洩欲,也不是義務,而是為了要表達那飽滿得無處可去的愛意。現在回想起來還真可愛。」
我想起我跟允廷的第一次,是在宿舍。我們一邊擔心室友隨時會回來,一邊探索彼此的身體。允廷顯得經驗豐富,細軟的手握著我的,引領我找到他身上舒服的地方,恣意發出呻吟。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光是聽著他的鼻息,依偎著他的體溫就令我興奮不已。
「允廷他總是看著遠方,即使坐在他身邊望出去,我也不覺得自己能和他看見相同的景色。以前這裡沒有圍欄,他張開手臂迎著風,就像是要飛起來一樣。我也希望他能飛。」
允廷天真浪漫,又很真誠。有時會覺得他像個孩子一樣,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卻又會被他毫無根據的見解而打動。
「允廷他說,人生而為人就不自由。我們被自己的家庭所侷限,而只有長大,變得有錢可以獨立之後,才會變得自由。」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鐵色的網子將遠方的防風林與海切割成網子的形狀。年輕的時候,多麽想躍過圍牆,奔向遠方。長大了之後才知道,圍牆的另一端,只是更寬廣的圍牆。以前為成績所困,以為有了錢就能自由。開始工作之後,每天在金錢之間來回奔波,被困入另一座牢籠。可是只有允廷是自由的,因為他總是看著遠方,眼中只有自己的夢想。我羨慕那種眼神,為之不可自拔。
「高三那年,寒假結束,才剛開學沒多久,允廷就從這裡跳了下去。」
我收回視線,定定地看著他。
「有人說是學測沒考好,所以跳樓。也有人說是因為我們在學校太高調,害他被人欺負。可是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許承凱的神情有點恍惚,卻很專注,聲音帶著淡淡的哀傷,「那天傍晚他打電話給我。他說,他擁有一切,卻一無所有。他說,每天每天,演著不是自己的謝允廷,實在太累了。他說,他希望我能懂。」
話音至此停了下來。那是我未曾試圖了解的過去。每次允廷看著手上的傷,他都會露出哀傷的表情,所以我也沒想過去問。我會緊緊抱住他,用溫柔的吻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沈默著,等待許承凱從自己的情緒當中走出來,還以為他會就此打住,他的聲音卻又突然響起。
「我還記得我拿著手機,哭著跑出去找他,一邊請旁邊的人幫忙報警。我邊跑,邊拜託他繼續活下去,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他是很重要的人,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人。或許他只是太累,也許睡一覺醒來就好了。我根本沒有勇氣說,為了我而活下去。電話掛斷的瞬間,我絆倒在路邊,哭得一塌糊塗,但還是爬起來一拐一拐地向前跑。我才知道他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同時也才知道⋯⋯」他的喉頭鼓動一下,忍住淚水,繼續說下去,「原來,我那麼喜歡的那個謝允廷,對他而言不是真的。」
烏雲從海的另一端飄過來,迅速將我們籠罩其中。太陽終於變得不再炙熱,溫度也變得舒適宜人。空氣悶熱而潮濕,充斥著雨的味道,吸進肺裡都有幾分沈重。
「我還是很感謝他向我求救。也許他只是一直在等待有人告訴他,他應該要繼續活下去。他知道我會對他說活下去,才打電話給我。」他蜷起雙腿,抱住自己,「從那之後,他的眼神就失去了溫度,在他心裡有什麼地方已經死去了。」
啊,那是我剛認識允廷的時候,他也是一副不存在於此處那種飄渺的表情,坐在窗邊望著遠方。那是一堂中文系開的通識課,我因為國文成績超過門檻而免修大一國文,因此可以去選修其的課,就在那裡遇到了允廷。一開始不過是好奇,看著他的視線漸漸變得堂而皇之,被他發現了。他回過頭來,對我嫣然一笑,那雙眼中有水光粼粼。我從此便為之淪陷。
「是你給了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與目的。」許承凱剛說完,雨滴便落了下來。
我傾身向前,握住他的手,在那帶著雨水味道的嘴唇上輕輕一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想安慰現在的他。他的嘴唇有些冰冷,帶著一點不屬於雨水的鹹味,我只得更進一步伸出舌尖,為他帶來一點溫度。他過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按住我的頭猛烈回吻。那麼熱情,卻又夾雜著心碎。
他緊緊握著我的手,站起身來,推開鐵門,奔下台階。不過短短幾秒鐘的雨,已經將我們淋得渾身濕透。我們走過的路,留下一個個倉促而慌亂的腳印。他推門走進一間沒上鎖的空教室,把我按在地板上,急切地剝開我身上的衣服,落下毫無章法的吻。
我不清楚他看著的人是允廷還是我,但我很享受他失了分寸,手足無措的姿態。我捧著他濕漉漉的頭髮,漫長地吻他,直到他慢慢恢復冷靜。他緊緊抱住我,把頭埋在頸間汲取我身上的味道。
「紹均,讓我抱你。」
聽見他喊我的名字,我便完全失去抵抗力。褪下褲子,跨坐在他身上。沒有潤滑液也沒有套子,有些窒礙難行,但還是無法阻止我們此刻需要往哪裡發洩的愛慾。外頭的雨水傾盆而落,打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幾乎要吞噬所有其他的聲音。我們在昏暗的室內彼此糾纏,只有耳邊的喘息聲清晰可聞。他拉上靠走廊那一側的窗簾,讓我坐在椅子上,跪下去幫我口。一被含住,我就什麼也沒辦法思考了。無法去想他到底怎麼用那靈活的唇舌帶來快感,所有思緒都被身下的人所佔據。手指伸入他的髮梢,感受他的體溫。他從口中吐出我的洨,再次堵上穴口。這次還是很痛,只能勉強擴張,龜頭卡在那裡不上不下。尷尬得我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最後笑聲又淹沒在沒完沒了的親吻當中。我們像第一次打砲的高中生一樣狼狽,最後還是我坐在他身上,用手幫他打出來。他輕靠在我額頭上,帶著笑。我們之間的距離,只要誰稍微向前一點,就會雙唇輕碰。回抱著他的背,好像有一種幸福的錯覺。
「不是你的錯。」我說。
他愕然。
「允廷會跳樓不是你的錯。」
他緊緊抱著我,緊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濕熱的液體滴在肩上,這次我沒再誤認成是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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