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承凱交換了一個眼神，無奈地笑起來。

　　他在剛熱好的平底鍋上打下三顆蛋，讓煎蛋滋滋作響的聲音蓋過允廷長篇大論的詭辯。在允廷眼中有著世界理想中的樣子，所以他的眼神才總是那麼透亮。他很真誠，只要他所相信的，他就會去實踐。把自己獻給世界，撞得滿身是傷，卻不會因此而退縮。

　　三個人的生活意外順利，除了床稍微小了一點，沒什麼好抱怨的。

　　白天的時候我在家備課，承凱出門上班；晚上的時候我出門上課，承凱下班回家。允廷不管什麼時候在家都能見得到人，永遠有人能陪在他身邊。

　　允廷狀況不好的時候，會呆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掉淚，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也沒辦法入睡。我不曾見過這樣的允廷，但看著他那副樣子，卻比他勉強自己笑著還要令人安心。

　　他有點力氣的時候，就會滔滔絮絮地說著討厭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別人一樣正常地活著？不會感到憂懼與害怕，沒有發現活著與死了並沒有區別。自己多麼不值得活在這世界上，卻又不敢去死。然後又拼命道歉，說要是自己不存在就好了，至少還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他心裡有個大洞，不管灌多少水進去都還是會流出來。但如果不澆水，他便會乾涸。

　　我們輪流陪著他，聽他說話，靜靜地擁抱他，替他拭去淚水，或是和他上床。請他幫忙做飯，或是泡杯咖啡，稱讚他的手藝，感謝他的陪伴。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他的存在本身對我們而言有多重要，又有多麽美好。

　　承凱有時候還是會不耐煩地罵他兩句，以為能用這種方式拉住深陷在憂鬱之中的他，被我狠狠唸過幾次之後也收斂不少。

　　允廷狀況好的時候反而很少在家。他依然他朋友經營著巡迴咖啡車，不定時出現在各個地方。我和承凱都沒問，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是不是還會上床？對我們來說，那都不重要了。我們說好要給允廷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可以承接住他的地方，而那裡不是能被一般世俗價值所定義的，因為允廷本身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不能被定義。

　　允廷不在的時候，就只有我和承凱兩個人，過得跟一般的情侶沒什麼兩樣。他出門之前會給還在賴床的我一個早安吻，在桌上替我留一份早餐；我晚上回家之前也會發一封簡訊問他下班了沒？要不要幫他帶點吃的？我們也上床，也從不避諱提到允廷，就像我們的旅程還在依然持續著，而生活就是我們的旅途。我們之間隔著一個透明的允廷，但並不影響我們直視彼此。倒不如說，因為有允廷，我們才能完整。

　　大學指考成績出來的那天，鈺晴回來了。她回來的時候，正好只有我在家。她一看見我就撲上來，一哭就哭了好幾個小時。

　　她抽抽噎噎地說，自己真的考壞了，一定什麼學校也上不了。重考也來不及了，因為明年就要改制，誰也不知道明年會怎麼出題，過去三年來唸的東西說不定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她的人生就要完蛋了，是不是乾脆就結束在這裡比較好？

　　我輕聲安撫她，說事情也許沒那麼糟。不如先照現在的分數去填志願，填自己感興趣的科系，或是填自己喜歡的學校，如果真的不喜歡，再轉系或是轉學都可以。我費了番功夫才從她口中哄出真正的分數來，分數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差。

　　我陪她一起翻開選校手冊，將她的分數列在旁邊，看看哪些科系的加權分數對她最有利。她吸吸鼻涕，抽光最後一張衛生紙，將目光轉移到手冊上，終於停止哭泣。

　　傍晚的時候，允廷回來了。

　　鈺晴一看到允廷，嘴巴張大得連鼻水都忘了吸，清澈的液體從她鼻頭滑落。

　　「允廷哥！」她大喊。

　　「晴晴！」允廷展開雙臂，鈺晴便飛撲進他懷裡，看得我很不是滋味。

　　「允廷哥！我好想你！」她蹭蹭允廷的胸口，我都有點擔心她把眼淚和鼻涕沾到允廷身上去。

　　他笑著捏捏鈺晴的鼻子，「晴晴怎麼哭成這樣？誰欺負你？允廷哥幫你報仇。」

　　鈺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考爆了。」

　　「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允廷哥拼命考上中文系想當作家，現在卻跑去賣咖啡。」允廷笑得一臉燦爛，把他曾經的痛說得雲淡風輕，「現在想想，當初應該填個餐飲系才對，可是那時候誰知道呢？」

　　鈺晴仰起頭來，睜著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允廷，「對了，允廷哥，你怎麼會來？」

　　大門再次敞開，承凱拎著剛從超市採購回來的兩大袋食材站在那裡，一腳撐開門，不大高興地說：「允廷你也跑得太快了吧？」

　　鈺晴一看見他哥，便從允廷身上鬆開環抱他的雙手，「哥，你怎麼也在？」

　　「這裡是我家啊。」

　　鈺晴震驚得合不攏嘴，愣愣地待在原地。像是終於想起這是她哥的家，她眼前還站著三個糾纏不清的男人。其實我有點同情鈺晴，我也花了點時間才能消化這個事實。

　　「對，我們三個住在一起。」承凱踢掉鞋子走進門，穿過客廳將塑膠袋放在廚房吧檯上，打開冰箱，捲起袖子，規劃著該如何最有效率地把東西給塞進門裡。

　　鈺晴過了許久才終於反應過來，「許承凱，你把我關在老家就為了在這裡開後宮？」

　　「這裡是我家，有什麼不對嗎？」

　　「幹！我要去我男朋友家住。」鈺晴氣沖沖地把剛卸下的行李又全都背回肩上去，「反正你們這幾天一定瘋狂打砲吧？我也要去。我成年了，不准管我。」

　　鈺晴用力把門摔上，轟轟烈烈地走了。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還是允廷一句「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打破了沈默。

　　「她這樣不行，我要好好說說她。」承凱拿起手機撥通鈺晴的電話，看他臉色黑的，我猜鈺晴一定關機了。

　　「承凱爸爸，孩子長大了，該學會放手了吧？」允廷走到冰箱前，把食物從袋子裡拿出來，胡亂塞進冰箱裡，「孩子總要自己受過傷才會長大，鈺晴比你想像得還要堅強。」

　　我看著他彎下腰的背影，想不起自己是不是也曾在哪裡聽誰說過這句話。

　　「況且，她也成年了，絕對有權利享受性愛。」允廷關上冰箱，幫大家下了結論。

　　鈺晴留下了一本選校手冊，書頁邊被三種截然不同的字跡給填滿，完全不同領域的科系被圈上不同顏色的記號，留下各種評論。她回家之後只看了一眼，就把手冊拿去回收。完全無視我們三人給她的建議，把電影系排在第一志願。她說要拍好廣告，就要先學拍片。一放榜，她便頭也不回地一個人搬出去住了，還順便拉上允廷幫她搬家。

　　鈺晴搬走之後，我和允廷的東西漸漸進駐承凱家。我前幾個月才剛搬過家，從帶廚房的套房，搬進的更小的套房。簡陋得連台微波爐都放不下的屋子裡，冰箱上突兀地放著一台閃閃發光的義式咖啡機，放著我也不會用，便找了一天把咖啡機勉強塞在機車踏墊上，載去承凱家。允廷一走進門看見那台咖啡機，就摟著我的脖子親了好幾口。他把咖啡機所有的零件都拆開來洗過一遍，出門買了新的豆子，為我沖了一杯拿鐵。上頭的拉花繁複而精巧，我回過頭，便對上一個甜得能膩死人的笑容，忍不住吻了上去，是記憶中那個帶著咖啡香的，溫溫軟軟的唇。承凱從門外走進來，緊緊抱住我們，深吸口氣。我感受著身側的溫暖，暗自祈禱願時光為我們駐足。曾經破碎的允廷終於被全部拼湊起來，在我們懷裡溫熱著，我們再也不會放手。

　　然後，我們的夏天結束了。

　　鈺晴留在台北，原本要鈺晴留在台北的男友，反倒為了更好的學校排名去了外地。太過年輕的情感，不懂得該如何維繫。本來不用特別約就能每天見面的關係，沒多久就輸給了一個小時的車程。陽光才剛變得沒那麼灼熱，他們就分了手，聽說是因為她男朋友劈腿被抓包。手機的密碼留著鈺晴的生日還來不及改，在大一迎新就搭上了別系的妹子。

　　這次鈺晴沒來找我哭哭啼啼，反倒纏上了允廷，兩個人賴在承凱家的客廳裡促膝長談。

　　允廷把調酒送到她手裡，一臉無所謂，「那又怎麼樣？你喜歡他的話，就繼續纏著他啊，逼退他女朋友，要嘛逼他女朋友接受你啊。要是你不想的話，不也表示你沒那麼喜歡他？那不也正好？你也可以去找新的男人啊。我們晴晴這麼漂亮。」

　　鈺晴舉杯和允廷輕碰，仰頭一飲而盡，從那哭得一塌糊塗的妝容下露出一個醜醜的笑容，「還是允廷哥懂我。」

　　承凱在一旁搖頭嘆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男友把妹妹帶壞。

　　天氣剛轉涼，鈺晴便找允廷去拍片。聽說是門電影技術的基礎課程，要學習運用各種基本技巧做一支短片。

　　允廷看過腳本之後說：找他做什麼？去找她喜歡的人拍啊。

　　可是鈺晴說什麼也不肯，就要允廷出鏡。

　　他們到底拍了些什麼，是他們之間專屬的秘密。我只知道鈺晴拍的那支短片似乎拿到了高分，允廷從那之後便成了系上的紅人，時不時被學生們找去客串演出。

　　我只覺得奇怪，他們系上沒有想當演員的人嗎？找他們不是更合適？

　　承凱倒是很不以為然，他覺得只是因為允廷時間自由，配合度又很高罷了。

　　當初春的細雨下起來的時候，允廷收到了正式的電影合約。鈺晴系上的教授——也是名導演，看了鈺晴的短片之後就對允廷念念不忘，介紹了一個適合的角色給他。從來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允廷稀裡糊塗地去試鏡，竟然也中選了。他沒有和我們討論，就自己把主演接了下來。

　　他說，他演戲演了一輩子，沒想到現在試著想做真實的自己，卻反而有人欣賞他的演技。他喜歡演戲，在演戲的時候，他可以全然扮演不是現在的自己。不管哭或笑，那都不是真的，又都是真的。難過的時候，把自己寄託在另一個虛幻的人物身上，好像那些痛苦都不是自己的，是另一個人在透過自己的身體在哭泣。他說不清那是什麼感受，只覺得每一次當憑依脫落的時候，自己就輕鬆了一點。

　　電影開拍之後，允廷也忙得沒空再繼續經營巡迴咖啡車了。他說，他的夥伴打算把車賣掉，去義大利進修。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允廷拍片常常忙到早上才回來，和準備出門上班的承凱擦肩而過，累得倒頭就睡。

　　一個人剛起床離開，門外窸窸窣窣幾句，另一個人的重量又撲上了床，不一會便沒了動靜。

　　我迷濛地想：至少他不會再失眠了。

　　有天我下課回家，承凱在客廳等我。電視上播放著停格畫面，是允廷的側臉。承凱他找到了鈺晴的作業，就放在公開的平台上，竟也有上千個點閱數。

　　我窩上沙發，縮在他身邊，依偎著他的體溫。

　　在黑暗中，允廷坐在教室裡，綠色的格子窗下，他的制服熨得筆挺。光線穿越枝葉，在他的側臉上打下陰影。他靜靜地望著窗外。允廷的臉龐本來就比實際上年輕，穿上制服竟也毫無違和感。

　　他像是突然留意到了鏡頭的存在，回過頭來，靦腆地笑了。他站起身來往門外走，鏡頭追著他，推開門之後跟了上去。他套上帽T，雙手插在口袋裡，背著雙肩背包，在走廊上繼續向前走，轉過身來，又笑得很開朗，和剛剛略帶憂鬱氣質的少年判若兩人。

　　走過一個轉角，他便脫下帽T，套上西裝外套，戴上黑框眼鏡，抱著書本，一臉嚴肅。有學生朝他奔來，笑著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也不再笑，只是微微頷首。

　　這支僅有數分鐘的短片是一個人的成長史。從高中時的青澀，到大學時學會融入人群，努力露出爽朗的笑容，再到成年之後用面無表情來武裝自己。在成長之中，漸漸褪去稚嫩，一次次戴上新的面具。

　　整支影片大概是用手機拍的，光線和構圖都很陽春，也沒有配樂。我們只能看著略微搖晃的鏡頭，聽著衣服摩擦的聲音、腳步聲、推開門的聲音。真實得就像是在眼前一樣。

　　片中的允廷拾著台階往上走，邊走邊踢去鞋子，脫下襪子，扯開上衣，解開皮帶，最後是一條內褲落在門框上。推開通往天台的鐵門，鏡頭跟上的時候，允廷一絲不掛地站在屋頂的平台上，背對這裡，他突然回頭，畫面繼續向前推進，最後定格在他那像是隨時要落下淚來的漆黑眼珠裡。

　　在螢幕上的允廷有種攝人的魅力。纖細的身影看起來依舊單薄，光是站在那裡，就能讓人感到寂寞，只想緊緊抱住他。不過幾分鐘就呈現出他的各種樣貌，每一種都如此鮮明，令人難以忘懷。

　　影片就停在這裡，把我和承凱兩個人倏然留在黑暗之中。我打開燈來，看見承凱緊緊握著拳頭。

　　「這樣真的不行，電影系都在學這個？」他憤憤地說：「讓允廷拍裸片？」

　　「但不得不說，拍得很好。」

　　他認真想了想，輕哼一聲，沒有回應。

　　大門打開，畫面上那人醉醺醺地倒了進來，卻笑得很開心。記得他說過，今天殺青，要和劇組去喝酒，會早點回來。

　　他掛在我們兩人肩上，用力在我們臉上分別親了又親，「我回來了，謝允廷回來了。」

　　我和承凱勉力支撐著他的重量，把他扶回房裡。

　　他把我們重重拉倒在床上，勾著我們的脖子，笑得一臉幸福，「有你們在真是太好了。有你們在，我就知道我在這裡。」

　　看著我們三人交纏的姿態，我突然想起曾經幫父親為樹苗換盆。

　　我們把樹根刨開，拔起來，放進大盆子裡，再填上新的土。在陽光下可以清楚看見每一棵樹的根都長得很獨特。漂亮地舒展開來的根，通常樹幹也長得比較漂亮。扭曲纏繞著的根，根部的結就會長得特別奇怪。這點差別也許只是因為種下去的時候稍微偏了一點，又或許是因為表面的土往某邊高了一點，澆水的時候不平均，導致根的走向偏到某一邊去。只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便在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漸漸變得扭曲，直到長到連枝幹都彎曲了，把根給刨出來才知道，原來裡面已經壞成這樣了。

　　而我的根，大概已經連同這兩個人的份一起扭曲了，再也分不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