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廷工作的咖啡廳位在住宅區的巷弄裡,四層老公寓的一樓,狹窄的人行道上綠意盎然,門口還種了兩排叫不出名字來的盆栽。一推開那扇工業風的鐵門,熟悉的咖啡香便撲鼻而來。
允廷說過,等哪天存夠了錢,要在陽光充足的地方,在街角開一間小小的咖啡廳。要用原木風格的裝潢,牆上掛兩幅畫,角落放一株闊葉植物,還要有小小的吧檯,一個向著備餐台,一個向著窗外,讓每個走進來的人無論季節都能感到溫暖。
剛開始上台教課的第一年,我買了一台義式咖啡機當作我們交往三週年的禮物。那之後的每天早上,我都會得到一杯熱騰騰的拿鐵。上頭的拉花從一朵白雲開始,漸漸有了形狀,先是一顆愛心,再後來是一片葉子。就算我不喜歡喝咖啡,也漸漸學會分辨各種不同的豆子,還有烘培的好壞。自從他離開之後,咖啡機變成了廚房裡的擺飾,我也不喝咖啡了。只要聞到咖啡的香氣,就會想起那些溫暖的早晨,和在身邊綻開的幸福微笑。
「哦,紹均啊,好久不見。」店長從水泥砌的吧台後對我揮揮手,「帶朋友來啊?」
我隨意點點頭,問道:「今天允廷在嗎?」
店長愣了一下,「他半年前就辭職了,你不知道嗎?」
「他有說要去哪裡嗎?」
「好像說要回老家吧。」店長放下手中擦到一半的咖啡杯,傾身向前,八卦地問道:「你們分手啦?」
我只能再次點頭,但這次卻覺得沒那麼難受了。每一次被迫承認這個事實,我就能放下一點。
他用下巴指指許承凱,「這是你新男友?」
「不是。」我說得肯定。
「還不是。」許承凱說。
我瞪了他一眼,店長那曖昧的笑意倒是更深了。
週末的社區咖啡廳裡,一派悠然。許承凱領著我在落地窗前坐下,陽光從天井灑下,照耀著桌面的水杯閃閃發光。我習慣性地點了一杯不加糖的拿鐵,看著上頭的拉花,卻感到悲從中來。這本是我專屬的位置,從這裡可以看見允廷忙碌的背影,時不時抬起頭來就會視線交錯,甜得能膩死人的笑容便會在他粉嫩的臉龐邊漾開。
「你真的很喜歡他。」許承凱從我面前拿起咖啡,啜飲一口,再放下手來,繁複的愛心拉花已經被打散。
「你不也是嗎?」我問。
他輕嘆口氣,說:「反正我對他而言只是砲友。」
「不是那樣的。」大概是一夜春宵之後有些上頭,我竟然有股想安慰他的衝動。
「你寫的那封信,他讀了很多遍,每次拿出來都會掉淚。」我說。
「是嗎?」他好看地笑著,又喝了一口我的咖啡。
我別開視線,垂下頭去嘗試在手機小小的方寸之地上找尋允廷的蹤跡。我本以為想找一個人並不是多困難的事。現代人的足跡全都留在網路上,打卡、拍照、發限動,可是允廷不用任何社交軟體,對他而言,手機可有可無,甚至常常掉在家裡沒帶出門都沒發現。無論在任何時刻,他總是專注在當下,認真傾聽每一句話,適時地笑著吐槽或是附和。他也不太拍照,他說:『從這裡望出去的景色寬廣得多,為什麼要侷限在那個小框框裡呢?用來之後回憶?那不需要啊,如果是真的重要的回憶,那就不會忘了。』
我還記得,那天從山崗上吹來的風,有著青草的味道。
「他說要回老家⋯⋯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允廷的老家看看?」坐在我眼前的男人說道:「也不是很遠,大概三、四個小時的車程,在海邊的小鎮。天氣好的日子裡,從學校屋頂上就看得見遠處閃閃發光的海,是一種透亮的靛藍色。」
他說起話來的神態,和允廷有點像。文謅謅的,像是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透過他們的眼睛,好像就能看見那道光景。
我沒有理由拒絕他的邀請,他手中握有關於允廷唯一的線索。大考結束之後,我有一週長假,一年之中除了過年就只有這麼一次,我只有這個時候才能不被課程進度束縛去任何地方。
又過了幾天,看著眼前那台鐵灰色奧迪A5停在我那台快要報廢的二手機車旁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有點扭曲。
「許承凱,我是不是沒有問過你,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是金融分析師啊,我沒說過嗎?」他一邊說一邊充滿紳士風度地替我拉開車門。
我別無選擇,只能踏進車裡,還有一股新車的味道。轉念一想,卻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可是你不是高中數學被當嗎?」我問。
他在我身邊坐下,露出神秘的笑容,扣上安全帶,「那是因為允廷從來沒有及格過呀。」
啊,原來如此。
後座傳來一陣窸窸簌簌的聲音,原來車裡不只有我們兩個人。
鈺晴猛地從後座爬起身來,擠到我們倆人之間,「哥,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啊?我還想說你為什麼不給我坐副駕,你找老師來幹嘛啊?」
「反正讓你坐副駕你也只會睡覺。」許承凱帶著得意的笑容說道:「而且,現在我們是朋友了。」
他重新發動引擎,將車身平緩地駛出停車格。有的人碰到方向盤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可是在交通一片混亂的市區裡,不管遇到什麼狀況,他都只是微笑著,一句話也不說,甚有點有些紳士過頭,即使後頭的喇叭按得再響他都聞風不動,耐心地等待行人走過。
鈺晴好奇的視線在我們之間來來回回,過了一會才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哥,你出手這麼快,有什麼資格管我跟誰在一起?」
「你是女孩子,不可以。」
「你性別歧視!」
「對,我就性別歧視。」
鈺晴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們這些老古板。」
「哦?紹均你也說了什麼嗎?」
「我不記得了。」我說。
「鈺晴?」
「我也不記得了。」她說完之後就縮回去,賭氣地不肯說話了。
聽著他們兄妹拌嘴,我開始慶幸許承凱帶上了妹妹一起過來,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熬過這漫長的車程。
我也對鈺晴說教過,要她好好珍惜自己,要把身體留給懂得珍惜的人。身為老師說得好聽,但我自己呢?
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孩子不讓他們受傷,卻任那些痛楚從自己身上劃過,反覆受傷又結痂之後化成了繭,告訴自己沒事的,其實也不是那麼痛。
窗外的景色飛馳而過,新建的高樓緊依著公路而建,只要略為仰頭就能和公寓裡的人們對視,我只得將視線重新投在眼前的道路上。平日上午過了上班時間的車流並不繁忙,所有人都以一種絕佳的默契同時向前奔馳。
車子速度加快,後座也漸漸沒了聲音。我回過頭去一看,才發現鈺晴趴在後座睡熟了。我無法忍受車內的沈默,無數的問題在腦中飛馳而過,只得硬著頭皮從問題當中挑了個最無關緊要的。
「你什麼時候搬來台北的?」我問。
「大學畢業之後吧。」
「那你妹妹⋯⋯」
「哦,我爸媽覺得台北的學校比較好,所以讓她來台北念,現在跟我一起住。」
「照顧一個青春期少女,不容易吧。」
「那有什麼?我們差了八歲,從前替她餵奶、拍嗝、換尿布,她什麼樣子我都見過。」他嘴上抱怨但嘴唇卻微微上揚,專注地望著前方回家的路。被那種眼神注視的人,應該會很幸福吧。
「要說的話,你當老師才比較辛苦吧。」他說。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那些被孩子們捉弄的過往,他們的叛逆和迷惘。腦中浮現幾個臉孔,卻都一一逝去,他們現在應該都要大學畢業了吧。然而,我卻沒有看過長大之後的他們。一畢業,本來每週都會碰面的孩子們都離開了,從小小的補習班出發,迎向他們的未來。老師們就只能被動等待他們回來,而且會記得補習班老師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是補習班老師啊,一週只見面三個小時,只佔他們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我苦笑著說。
「你為什麼選擇當補習班老師?」
「我也不知道。我唸數學系,大學的時候只想趕快賺錢,最賺錢的方法就是當家教或是去補習班教課,自然而然變成補習班老師了。」
「那你為什麼那麼想賺錢?」
我愣了一下,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久遠得讓我都快忘了,因為那是如此理所當然。
「因為允廷。」我說:「他說他想開一間咖啡廳。」
他噗嗤笑了出來,嘴角捎上幾分不屑,「那不過只是他逃避現實的說詞而已,你居然信了。不過也是因為你這麼單純,他才這麼喜歡你吧。」
被這樣嘲笑,我覺得有點不甘心。我也看過為了自己夢想而努力的允廷。家裡的廚房就是我們的實驗室,允廷會一臉嚴肅地比較不同產地的咖啡用不同的沖泡方式會產生什麼樣的風味,研磨的顆粒大小又會有什麼影響,拉花失敗了不知道幾百次,讓我喝咖啡喝到心悸睡不著覺。沒有夢想的我,看到允廷那麼肯定地畫出未來的藍圖,就讓我忍不住覺得很羨慕。如果像這樣的我,也能派得上一點用場就好了。
「那你為什麼要去金融業?」
他頓了一下,稍微思索一陣才說道:「因為允廷他說,有錢才能使人自由。」
車子裡頓時陷入了沈默。
他說,允廷開咖啡廳的夢想是藉口,卻又相信了允廷說「有錢才能使人自由」。對於允廷而言,開咖啡廳是種自由嗎?對於許承凱來說,在金融業工作是種自由嗎?有了錢,有了自由之後,又該往哪裡去才好?在他眼中的允廷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們坐在彼此身邊,想著同一個人,沈浸在各自的回憶當中,卻沒有人開口。
車子駛過蜿蜿蜒蜒的山道,穿越幽暗的隧道之後,一片澄澈的藍撞進眼底,閃耀得令人睜不開眼。藍天的兩側,一側是蓊鬱的山,另一側是海。翠綠的防風林後,漂亮的靛藍色時隱時現,陽光反射在海面上,宛若寶石一般閃閃發光。明明都是藍,近處的海、遠處的海,以及天空的藍都截然不同,靛藍、淺藍、深藍、寶藍,我的詞彙貧乏,無法給每一種顏色都一一賦予正確的名稱,只知道自己為那景色而感到呼吸不順。
看著白色的浪濤一波又一波打上深灰色的海灘,淘洗著岸,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今天要住哪?」
許承凱笑得一臉燦爛,「我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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