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越往北開,天空越陰沉,風景漸漸消逝,心情也隨之沉澱下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先是聽見風刮過樹梢的聲音,感受陽光穿過樹蔭灑落在身上,才發現有人替我將座椅倒下,自己仰躺在那睡得很沉。
許承凱轉頭含笑看著我,「看來昨天把你給累壞了。」
這兩天過得太過荒淫以致不堪回首,我只得轉移話題,「抱歉讓你開了這麼久的車,要換手也可以。」
「我們已經到了。」他走下車,替我拉開車門。
我坐起身來,熟悉的校園景色便出現在眼前。畢業之後從來沒回來過,還以為這裡沒什麼好令人留念的。這是一座位處市郊的大學城,什麼也沒有,東西又難吃。其實久了也習慣了,只是每次一回家都會驚豔於食物竟然能如此美味。只要逮到機會我就會回台北,允廷也喜歡跟著我回去。他總說,城裡的步調太快,人又太冷漠,他怎麼也習慣不了。可是他的雙眼盯著繁華的街道,卻在閃閃發亮。
「高中畢業之後,你是怎麼跟允廷連絡上的?」我問。
「嗯?」
我努力壓抑自己話語中的醋意,不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妒婦,用平淡的語調說道:「他上大學之後,曾經有段時間一直都跟我膩在一起,我知道他哪裡也沒去。」
喉頭鼓動幾下,我卻還是沒能問出口:允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軌的?
許承凱望著眼前從樹影間落下的光斑,一邊漫步向前走,像是在一邊撿拾那已然逝去的回憶。
「自從他出事之後⋯⋯我就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我還是很喜歡他,還是會逗他笑。他還是會笑,但卻笑得很淺、很淡。我們也不上床了。高中畢業之後,我去了台北,他來了這裡。其實我鬆了口氣。」
一群大學生充滿活力地從眼前跑過,穿著缺乏設計感的營服,脖子上掛著手繪的名牌,寫著不知所以的綽號,煞有介事地用無線電回報每個小組的狀況。一群高中生矇矇懂懂地跟著跑,處在少年和成人的交界之處,努力企圖用他們的方式來理解長大是怎麼一回事。
「我以為那大概就是分手,可是大三那年的冬天,他又出現在我眼前。他來學校找我,就在系館前面,在雨中依然那麼絕望地笑著。一看見他,我就知道我沒辦法拒絕他。」
我試著憶起大三那年下著雨的冬天,在刺骨的寒風和細雨當中騎著機車往返市區,背上傳來的體溫緊緊貼著我。那年我剛下定決心不考研究所,畢業後要直接去工作,補習班的工作也漸漸繁忙起來。我同時還要備課,還得找出自己上台講課的節奏,想辦法用他們的語言逗他們笑,讓他們能專注在無趣的課堂上。除了在學校上課以外的時間,我幾乎都待在台北。
允廷抱我抱得很緊,卻又一句話也不說。我從來沒有留意過他頭髮上的氣味是不是有所不同,也不曾問起我去上課的時候,他都去了哪裡?光是看著自己的未來就已經焦頭爛額。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允廷會覺得寂寞。
「我們一見面就會上床,可是他每次都急著想走,連頓飯都沒能吃上。後來,我才知道你的存在。」他笑著看向我,話語中感受不到他的恨意,「我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關係,我對允廷而言只是砲友而已。」
這不是他第一次強調他們的關係,在我面前急著想畫清界線。就算是我也知道,持續了這麽多年的關係,不可能只是砲友。我曾經為允廷辯駁過,但這次卻說不出口。
「帶我去看看你們平常約會的地方吧。」他說。
我們比肩走過那平凡的校園景色,混在大學生當中竟也不顯得突兀。熟悉的每個角落都有著和允廷的回憶。
那時候窮得連買機車的錢都沒有,哪裡都去不了。說是約會,其實也就是繞著校園一圈一圈走,在黑暗中偷偷牽手,為那掌心的溫度而心動不已。擔心自己的手會不會流汗,會不會握得太輕或是太重。想起來都是令人微笑的回憶。允廷總是笑看我手忙腳亂,堅定地親吻我。表面上看起來溫溫軟軟的允廷,卻有他獨特的堅持和充滿韌性的地方。就像是他的身體。看上去很纖細,皮膚也很細緻,摸上去卻很柔韌。我喜歡撫摸他的背脊,感受肌膚下肌肉的力度。
而我知道的,許承凱一定也知道。
有太多私密的回憶說不出口,我只能一一向他介紹這是數學系館,那是中文系館,傳說那棟大樓每年都要跳一個人,要是不小心跨過花圃裡的一尊兔子銅雕就會被二一,這些無稽之談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繞遍大半個校園,還是得面對現實。如果允廷要回來,他只有可能會去一個地方。
我們繞過圓環,往校園深處走去。穿過學生餐廳之後,是一間書店。門口掛著寫有校名縮寫的T恤和帽T,再往前走就能聞到新書的味道,其中還摻雜著點咖啡的香氣。我們從書店中央的樓梯走上二樓,那裡有寬廣的露台,三面被玻璃窗所包圍,種滿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說是咖啡廳,倒更像是座溫室,順便兼賣咖啡。老闆對於咖啡有種莫名的堅持,即便對於喝不出咖啡好壞的學生也一點都不馬虎,一定要親自試過每一杯自己泡出來的咖啡才會端上桌。
這就是我和允廷最奢侈的約會地點。允廷的夢想,大概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過了這麼多年,咖啡廳老闆依然面色不善,一個人低頭在吧檯後忙碌著。穿著白色的襯衫,脖子上掛著黑色的圍裙,馬尾在脖頸後晃動。聽見有客人到訪,頭也不抬,也不招呼,我們只能自己找位子坐下。
我到吧檯邊點了杯哥倫比亞的酒香日曬咖啡,她才終於正眼看我。我本不喝咖啡,但是每次到這裡,要是敢點那些加奶的選項,都得被允廷和老闆用鄙視的眼神掃射一遍。
「允廷有沒有回來過?」我問。
這次她才總算有了反應,「他要我說沒有。」
「那他還在嗎?」
她搖搖頭。
「他去了哪裡?」
「這次他沒說。」
「你有允廷的聯絡方式嗎?他好像換了手機號碼。」我不死心地再問。
「游紹均,你帶著別的男人來問允廷的事,會不會太厚臉皮了一點?」
我們倆的視線同時落在許承凱身上。
許承凱露出了一個苦笑,「我是允廷之前的砲友。」
平常面無表情的老闆也流露出一絲震驚,又強作鎮定地問道:「你們找到他之後想幹嘛?」
我和許承凱對看一眼,卻答不上來。那些來不及說完的話,還有滿腹的疑問,只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情話,該從何說起才好?
「這樣我沒辦法告訴你們。」她說完便起身鑽回吧檯後去了。
許承凱嚴肅地望著窗外的湖景在陽光照耀下閃動著水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他微微顫動著的聲音在林葉間響起,「謝允廷他⋯⋯還活著對吧?」
我震驚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個問題從何而來。我從沒想過允廷可能會再次想不開,也從沒想過許承凱會覺得允廷也許不在了。
老闆臭著一張臉,對於這個失禮的提問看起來不太滿意,「這不是廢話嗎?」
許承凱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得那麼哀傷,「那就好了。」
我很想說些話什麼來安慰他,但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我放下那杯沒喝兩口的咖啡,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們沉默地沿著湖畔一圈一圈地走,就像是以前我和允廷約會的時候一樣,想不到話題的時候就什麼也不說,靜靜感受身旁另一個人的存在,用相同的步伐前進,看著相同的景色。方才吹著的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連雲移動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許承凱突然揚起頭笑了起來,「原來我一直害怕其實允廷不在了,但也許他過得很好。知道允廷還活著就太好了,只要活著就也許哪天能再見面。不用急著找他也沒關係了。」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繼續向前走,「不行,一定要現在就說出來。」
我回過身去,邁開步伐往湖畔的咖啡廳飛奔而去。鈺晴曾經問我,有沒有為了什麼事情竭盡全力過?聽著風刮過耳際,感受著心臟跳動,我想應該就是這時候了。
允廷他曾經在這裡等我追上來,但我卻遲遲不現身,所以他走了。他給了我機會,而我卻錯過了。這次我不能再錯過了。也許現在他還在,可是也許在不遠之後的未來他就⋯⋯
「簡俐!拜託你告訴我允廷在哪裡。我想告訴他,我會好好去了解他曾經受過的傷,我會跟他說⋯⋯」
「好!夠了!你不要跟我告白!」咖啡廳老闆把一個咖啡紙杯塞在我手裡,「還有,不要浪費咖啡。」
咖啡還溫熱著,我把紙杯握得緊緊的,忍不住傻笑。
簡俐她說,她也沒有允廷的新手機,因為他們不需要那種東西,允廷想來的時候,他們就能在這裡碰面。半年前允廷來過,出了什麼事也不說,但簡俐知道我們大概是分手了。他待了幾個月,在天氣熱起來之前就走了。
「他有沒有說⋯⋯我們為什麼分手?」
簡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許承凱,卻對著我說:「我以為你知道。」
許承凱聳聳肩,他笑著,眼神卻無比哀傷。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以為可以把自己當作是砲友,但是他要的從來不止這些,而允廷大概也是。允廷在許承凱身上尋找我身上所得不到的,而在我身上尋找在許承凱身上所得不到的。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努力想從他身上辨認出那些我所沒有的。高挺的鼻樑、壯碩的身軀、傲人的陰莖,還有⋯⋯我所沒有的深沈與悲傷,所以允廷以為他會懂自己。
「允廷說他想去旅行,想去各個地方看看再決定要留在哪裡,也許不在台灣了也不一定,你們也別太努力了。」簡俐說。
沒有手機又不用社交軟體的允廷,就像是在大洋中航行的船,哪裡都可以去,也不屬於任何地方。只有他能決定自己要在哪裡停靠,也或許,我們都不是他的岸。
「你說⋯⋯允廷還有沒有其他認識的人,可能會知道他在哪裡嗎?」我問。
許承凱的視線專注地看著眼前的路,前方紅色的車燈和深黃色的路燈在夜中暈開,映照在他的側臉上,「他高中的時候,因為我們的事,沒什麼朋友。」
我們就這麼再次斷了線索。
為了打發漫長的車程,我們信口聊起關於允廷的一切,同時訝異於自己對於允廷的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喜歡咖啡、喜歡書,吃到美味的食物就會滿足得瞇起眼來,還有總是凝視著遠方。原來他還喜歡喝酒,喜歡上夜店,然後把自己喝到吐為止,再被許承凱扛回家去。那樣的允廷對我而言如此陌生,真想見見那樣他,待在他身邊,用力拉他一把。要是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就好了。
我們回到台北的時候已是深夜, 許承凱說他想去喝酒,我也正好有同感。
週一的夜晚,市區依然人聲鼎沸。許承凱喜歡的酒吧藏身在住宅區的二樓,走過樓梯間昏黃的燈光,推開鐵門,又是另外一個世界。酒吧裡的光線幽暗,連酒單也看不不清。客人不多,各據一個角落小聲交談,那清冷模樣令人不免為這間酒吧的生意感到擔憂。
許承凱窩在角落的沙發座位上,要了瓶他寄在這裡的威士忌,倒滿整整一杯,然後一飲而盡。看來他今夜真的很需要酒精。
「游紹均,我想允廷需要的是你。」
我握著手中八分滿的酒杯,靜靜地看著他慌亂的視線注視著桌上的蠟燭,卻不敢看向我。
「你那麼純粹又很溫柔,一直堅定地看著前方。我⋯⋯」他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哽咽了一下,話音卻打住了。
「你想放棄允廷了嗎?」我問。
他紅著眼眶,有些艱難地開口:「跟我在一起,允廷只會變得不幸而已。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他就能好好思考未來,因為你會無條件地支持他的夢想,聽他講那些可笑的話,無論那聽起來有多麼不切實際。」
「可是那對允廷而言並不是所有。」我說:「對他說活下去的人是你,知道他在痛苦著的人是你,能滿足他的人也是你。」
說出這些話,我的心卻絞痛著。為什麼沒有問起他手上的傷?為什麼沒有在他喝醉的時候接住他?為什麼沒有在他流露出寂寞的表情時緊緊抱住他?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他不真切的呻吟?
許承凱帶著哭腔說:「我該早點對他說,不為什麼活下去也沒關係,你活著本身就已經很美好了。」
我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那我們去告訴他吧。」
他看著我的雙眼再次鮮活起來,對我說好。
他喝空了不知道幾瓶酒,我都擔心他會不會把卡刷爆。最後他喝掛在沙發椅裡,被酒保掃地出門,還附上了一張紙條寫著他家的地址,看來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嗅到戶外夜晚凝滯的空氣,他就佝僂著身子蹲在路邊嘔吐。
當初允廷離開的時候,有人陪他喝酒嗎?
我把他扛上車,扔在後座。從後照鏡裡看他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似地蜷縮在那,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時間是清晨四點,還有點時間。
「那你再陪我去個地方吧。」我說。
鐵灰色的奧迪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緩緩駛出停車場,往即將發明的天空奔去。
灰暗的藍色悄悄從山的盡頭爬上來,清晨冷冽的空氣穿過車窗的縫隙鑽車裡,後座傳來微微鼾聲,不知道什麼時候鼾聲停了。即使不回頭,我也知道他已經醒了過來。
許承凱滿臉鬍渣一臉倦容地從後座爬起來,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便曬在他臉上。他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用手擋著光才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色,眼中有些驚喜,又漸漸黯淡,被疲憊席捲。
「現在幾點?」
我瞥了一眼車上的時鐘,「早上六點五十一分。」
「我要回去上班。」
「你看到這麼美的景色就只想回去上班?」
「我只請到昨天。」
我嘆口氣,把車鑰匙揣在口袋裡下了車,讓早晨帶點濕氣的清新的空氣充滿肺部,看著陽光在山稜間的閃耀。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望向天際,金黃色的陽光同時將他疲倦的臉龐染上色彩。
我對著眼前的景色說道:「允廷總是說想來這裡看一次日出,結果每次都有新的藉口讓我們無法成行。太遠了、今天太累了、明天早上還要上班。最後沒想到是跟你來。」
他只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拿起手機,打開環景錄影,同時加上標籤順手送出限時動態,為眼前的景色留下記憶。手指點了一下,意外打開這個地點的標籤,一張張開心的臉龐跳了出來,有夜衝的大學生、也有情侶和家族合影。那麼多人曾經到這裡看日出,而此時的停車場空蕩蕩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忽然有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對年輕的女性在一台餐車前留下的自拍照。背景的餐車整台漆成了米白色,狹窄的吧台邊有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穿著紅色的圍裙,如同過去的每一天那樣,為客人送上咖啡。
原來允廷不需要我,他自己就已經來過了。
我點開那則貼文,卻找不到關於那台餐車更多的資訊。我將手機轉向許承凱,他從一臉困惑到眼神有了焦距,再慢慢驚訝地睜大了眼。
「是允廷。」
——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GX5yNin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