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承凱從我手中接過鑰匙,跳上駕駛座,直奔下山。他眼神中又重新燃起了光,就像是回到了故鄉。
我坐在副駕駛座,看他像表演特技一樣行駛在市區當中,猛偏一下方向盤,閃過從路邊鑽出來的機車,對著免持聽通主持會議的聲音抖也沒抖一下,沈穩地說了句:「我中午之後會進辦公室。」
說完之後車子正好開進大樓的地下室停車場,沒了訊號,引擎聲停止時便已完美無瑕地停在狹窄的停車格裡。
他握著方向盤想了一會,「抱歉,我沒有時間送你回家。之後有消息我們再保持聯繫。」
他淡漠的口吻,提醒我專屬於這趟旅程的魔法到此結束。我背著旅行袋,裝著這幾天留下來的髒衣服,擠在上班的人潮當中一個人回家。
我將旅行袋翻開,衣服悶著的酸臭味便湧出來,還有幾條內褲還沾著精液。我把衣服全都扔進洗衣機裡,倒下洗衣精,渴望這幾天的荒淫與溫存也能一同被洗滌。胃被徹夜的折磨損耗在腹中灼燒,連同食慾也一起被燃燒殆盡。
我打開電腦,重新輸入那個標籤,找到那則貼文,點開照片,試著將那個紅色的身影放大,想看清他的容顏,看他是不是依然笑著。
我從書架上翻出允廷留下的筆記本,上頭畫著他的憧憬。他理想中咖啡廳,有邊角的三角落地窗,綠意盎然、充滿溫暖。他想過好幾個名字,但卻一直沒能定下來。
微光、綠意、希望、聽說⋯⋯
指尖一一掃過那些不成句子的破碎言語,還有發想標誌的塗鴉,好像能看見允廷就坐在下著雨的窗前苦思冥想,盤腿咬著筆尖,塗塗改改。允廷怎麼可能不是認真的呢?那不是我們任何人能給他的,是他自己找到的夢想。
我把他想過的店名一個個輸進搜尋框,企圖找到關於他們的行動咖啡車的粉絲專頁,卻一無所獲。
我把剩下的假期全都用在尋找那台餐車上。這些行動咖啡館像是神出鬼沒的游擊隊,不知何時會出現,也不知道下一次會出現在哪裡。令人捉摸不清又搔得人心癢癢的,倒很有允廷的風格。只要想到允廷依然充滿活力地在做著他喜歡的事情,就令人無比安心。我閉上眼,想像他穿著紅色的圍裙,帶著笑,在山間的餐車裡忙前忙後招呼著客人,便會不禁微笑。就算沒辦法給他所有他想要的,我還是依然喜歡著他。
實在想不到別的法子,我只得傳了封簡訊給許承凱:我們這週六早上再去看一次日出吧。
我等了好幾個小時才得到一個簡短的答覆:好。
週五的晚上,我去許承凱家過夜。我騎著破舊的二手機車自寂靜的巷內穿梭而過,停在一面黑色的牆前面,上頭的黃光照映著浮誇的建案名稱,大門深鎖,拒人於外。我按下通話鍵說明來意,暗色的門間便透露出一條小縫,紆尊降貴地垂手恩准我的到訪。光潔的大廳剛打過蠟,找不到半點灰塵,空氣中散發著淡雅的香氛。我按下觸控式面板上顯示的樓層,數字上頭留下指紋,還來不及用袖口拭去,角落的電梯燈便已亮起。金屬盒子裡悄然無聲,只有液晶顯示的樓層數緩緩上升,又是另外一種香氣,像是要掩蓋什麼似的。
我走過同樣單調的走廊,在他家門口站定,按下門鈴。微弱的鈴聲在鐵門後響起,由於隔音太好,我不禁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只好再按了一次。
門中央窺視著走廊的貓眼緊緊盯著我,令我不得其門而入。正打算打給許承凱的時候,手機便震動了一下,是來自許承凱的簡訊,上頭寫了一串數字。我對著一片漆黑的智慧門鎖,花了一點時間才搞懂該怎麼把觸控面板喚醒,一一按下那圈環繞著中央的數字,紅光閃爍兩下,拒絕我的進入。我再次點亮面板,小心翼翼地再次對照著簡訊按下正確的號碼,這次才終於傳來門鎖扭開的機械聲。
聽見解鎖的聲音,突然覺得有些惶恐。他設下層層疊疊的關卡,卻讓我就這麼進來了。
屋子裡一片漆黑,我打開手機上的閃光燈才能找到開關,來回按了幾下卻沒有反應。黑暗深處,有一道藍光閃了一下。我想了想,試著呼喚幾位不同的語音助理,不知道是喊到了誰,燈光突然點亮。整齊得過於疏遠的屋子在我眼前展開。
黑色的沙發軟墊架在白鐵製的框上,灰白條紋交織的地毯上放著同款的白色茶几,整座客廳由灰階所組成。客廳兩側各有一扇木門,其中一扇門上頭掛著塑膠製的白色小吊牌,上頭畫著一個可愛的漫畫小人舉著手說:非請勿入。
我在沙發上坐下,一坐下就陷了進去。這張沙發比看起來的還要柔軟。看起來被珍惜地使用了很久,除了邊緣有些不明顯的抓痕。難道許承凱養過貓嗎?
沒有主人的家,我哪裡也去不了,只能百般無聊地刷起手機,刷到我手機都快沒電了還不見人影。
這時簡訊又再次適時地響起:我今天會晚一點回去,你累了的話就先睡吧。
我抱著手機躺在沙發上,頭頂上的坎燈刺得睜不開眼。到底在期待什麼呢?興致勃勃地洗過澡才來,自己是用什麼身份躺在這裡的呢?
我決定放棄思考,再次呼喚語音助理。不知道該怎麼請她替我留盞小燈,只得把燈給全關了。我盯著黑暗,陷在柔軟的沙發裡,卻完全沒有睡意。夏夜裡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空間裡過於寂靜,以致於有種耳鳴的錯覺。我過了老半天才終於想起能請語音助理替我開冷氣,冷氣一開,令人安心的嗡鳴聲響起,舒適的微風席來,再有什麼思緒都抵擋不住睡意。半夢半醒之間,大門被人打開,燈亮了起來,又轉瞬熄滅。一個疲倦的身軀帶著熟悉的體味欺上來,落入一個溫暖的擁抱。我想對他說些什麼,話還沒成型,又睡了過去。
在鬧鐘響起第一聲的時候,我馬上就醒了過來,輕動一下,靠上溫暖而結實的胸膛和刺刺的鬍渣,伴隨著安穩的鼾聲。我幾乎是反射性地把鬧鐘給關掉,就怕會吵醒他。
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陽光透過陽台上的窗戶曬進來,留下紗門的陰影。
我坐在地毯上,從手機螢幕上抬起頭,看他動作緩慢地爬起身來,領帶鬆開歪到一邊去,襯衫皺巴巴的,坐在沙發邊緣愣愣的,過了好一陣才緩緩伸手捂住臉,聲音嘶啞,「我睡過頭了。」
「抱歉,我也睡過頭了。」我說完才發現語調有些生硬。
他笑起來,伸手揉揉我的頭髮,在上頭用力一吻,起身往浴室走去。那麼自然的親暱感,一時令我亂了分寸。
那個週末,我們過得像一對普通的戀人。一起散步去買早餐,在早晨的光線中相視而笑,捻去嘴角的芝麻,再來就成了悠長的吻。
他親吻的方式和之前哪一次都不一樣,細緻地吻著、品味著,讓情慾在唇齒之間增長。他的指尖從衣襬下鑽進來,我瑟縮一下,他卻依然固執地摩挲胸口的突起,直到我再次為他融化。我在他身上游移,嗅著他耳際的氣味,輕嚼他的耳垂。愛撫綿延不斷而漫長,我們忍耐著勃發的慾望,只想讓此刻維持得更久一些。我努力讓自己專注在舌尖的觸感,指尖拂過每一吋肌肉帶來的顫動。一睜開眼,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倒影,和當中瀰漫著的情慾。我把他按在沙發上,稍微拉下一點他的運動短褲,讓那雄偉的陰莖彈出來,張口便吞了下去。他倒抽口氣,手緊扣在沙發邊緣。我舔舐前端,用口腔努力吸吮,用手指挑逗皺摺處,盡力品嚐它的味道。好幾次不小心吞得太深,嗆了幾下,他充滿歉意地往後退縮,被我用牙齒給輕輕逮住。
「紹、紹均你真的⋯⋯啊⋯⋯」
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話語中捎上喘息聲,不免有點得意。他按著我的頭逼我退出去,翻身將我按下,在我耳後、脖頸、胸膛一一留下吻痕,親吻變成啃咬,宣告他的所有權。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漸漸變得粗重,混雜著呻吟,下半身又再次挺立。他將我的雙腿分開,捧著屁股耐心地在入口處蠢動,用手指按壓體內的敏感處。
大腿不住輕蹭他,我再也忍不了了,「承凱,快點進來。」
他興奮得失手用指甲弄痛了我,卻沒讓我久等,立刻將我填滿。承凱在床上還是那麼容易令人失去理智,他緊緊抱著我,一邊衝刺,又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太激動,立刻放慢速度。他支起身子來,欣賞我的臉,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別過頭去,他便俯下身來吻我。
他在床上依然那麼令人瘋狂,那些飽含著愛意的觸碰又令人沈淪,讓人無暇再去思考過去與未來,只想耽溺在與他的情潮之中。
我在他臂膀之間掙扎起身,再次將他按在身下,一邊挺動著腰,一邊愛撫他的胸口。我能感覺到鈍器在我體內顫動,變得更加飽脹。我想看這個人為了我而情慾高漲的樣子,想看他把自己的脆弱攤在我面前,不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
我能感覺到他的高潮即將來臨,於是更賣力地攪緊他,逼他在我體內射精,感受他高潮的痙攣,然後我也射了。看他迷離的雙眼,讓我有說不出的成就感。
他粗喘著氣,意猶未盡地在我體內多挺動兩下,才緩緩滑出來,脫力地倒在沙發上,「紹均,你這麼騷,怎麼能幹人?」
「哦?你想知道嗎?」我趴在他的胸口上,食指一路下滑到胯間,輕觸他的後方。我明顯感覺到他緊縮一下,我便收了手。我靜靜地抱著他,感受他身上滑落的汗水,運動過後散發的味道、胸膛的起伏。
我們慢條斯理地從沙發上起來,一起去沖澡,嘴唇相碰,不帶情慾,單純耳鬢廝磨。唯有現在,我什麼也不想思考,不願去想見到允廷之後我們該怎麼辦。
我和承凱在家裡約會,用他冰箱裡僅有的食材做了蛋包飯,看他吃得一臉饜足。又在番茄醬的味道中在餐桌上做愛,一路做回了他房間,又做到了天黑。我們在黑暗之中相互擁抱,睡睡醒醒,他手又不規矩起來的時候被我按住。
「今天要早點睡。」我說:「別忘了明天要去找允廷。」
他充滿情慾的指尖瞬間滯住,慢慢收了回去,背對著我睡下。
是啊,我很清楚,這樣的溫柔並不專屬於我。
我在被窩裡慢慢蜷起身子,任由困倦將我帶走。
隔天一早,兩隻手機的鬧鈴同時響起,又同時被按掉。我們默默背對著彼此穿上衣服、套上褲子,在同一面鏡子前刷牙洗臉刮鬍子。
清晨的街道上,溫黃的燈光灑在路面,開了好一段路都沒遇到幾台車。承凱嚴肅地盯著眼前蜿蜒的山路,一言不發。我們在日出之前到了山間的停車場,從這裡的山谷望出去,能看見遠方的路燈,再過去是一望無際的海,海上還有點點漁光。太陽還未升起,天際已染上了淡淡的橘光,照映在薄薄的雲彩上頭,頭頂上的天空是一種透亮的深藍色。
停車場擠滿了人,我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台米白色的行動咖啡車。
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俐落地鬆開卡車角落的金屬釦,將車棚打開。燈亮起來,照亮那原木內裝,是令人看了就想要微笑的溫度。溫暖的燈光也照著他白皙的臉龐,略長的黑髮,允廷在那裡笑著。
承凱緊緊握住我的手,捏得我有些生疼。
另一個穿著紅色圍裙的身影走到允廷身邊,摟了他一下。允廷抬起頭,跟著笑起來,墊起腳來在他唇上輕吻一下,還以為誰也沒看到。
那個人和我們誰也不像。微胖的身軀,粗壯的手臂,滿臉的大鬍子,看上去很溫柔。
我早該知道的,允廷身邊已經有了別人。那是允廷,那麼耐不住寂寞的允廷,他怎麼會受得了一個人?況且,是能讓他那麼幸福地笑著的男人。
承凱試圖走向他,卻被我給扯住。他困惑地回頭看我,我只是搖搖頭。
允廷已經有了新的生活,走在他自己理想的道路上,我們那些懊悔與來不及說完的話,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允廷已經往前走了,只有我們還耽溺在回憶之中駐足不前。
早晨第一道光線穿破山陵,照亮了山谷。本來黯淡不清的景色,漸漸清晰起來,同時也讓山的另一側籠罩在陰影之中,反倒更看不清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迎向東方,同時為眼前的景色發出讚嘆。那些微小的讚嘆聚集起來,淹沒了山谷。
允廷在人群之中認出我們,驚訝地張大了嘴,隨後又揚起笑容,向我們招手。
我站在原地,進退不得,耳邊只聽得見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他直直朝我們走來,自然地拉起我們的手,甜甜地笑著問:「你們怎麼會來?」
允廷的手指細軟而冰涼,笑起來的時候有個小小的酒窩,那一切都令人如此懷念。
承凱的手又握得更緊一些,嘴角微微顫抖著,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一樣。
「允廷,對不起。」他說。
允廷困惑地歪著頭朝我看來。想說的話太多,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對不起,我沒能接住你。」承凱突然鬆開手,取而代之給了他一個用力的擁抱,「謝謝你還活著。」
允廷騰出手,輕拍著他的背,但那雙眼依然寫著不明所以,「嗯,我還活著。」
話一說完,他的表情就變了,笑容垮下來,淚水落在承凱肩上,在白色帽T上留下了淺灰色的印子。
活著,對於其他人而言或許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對於曾經差點失去允廷的承凱而言卻不是。那痛得讓他不敢再承諾,而我卻慶幸他將允廷帶到了我眼前。允廷還活著,依然在和漫長的沒有盡頭的人生奮鬥著,努力找到讓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方式。經營餐車也好,找到其他可以依賴的人也好,知道他還過得很好,我也就滿足了。我不過是他漫長人生中的一段插曲,是他暫時棲身的浮木。
他們捧著彼此的臉,相互對視,又同時笑了出來。那充滿愛意的眼神,心靈相通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十年前帶有海風氣味的教室裡,看著他們坐在那裡,青澀地任由愛意淌流。
我想默默離去,將這感人的重逢時光留給他們兩人,手卻被允廷給揪住。
允廷說著吸吸鼻涕,鼻頭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可愛,「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呀?」
「啊……這說來話長。」我說。
「哦,紹均他跟我加了同一間健身房,還跟我進了淋浴間。」
允廷依然不掩那吃驚的表情,但也只是笑,「聽起來好像很精彩。」
「你不去幫你男朋友沒關係嗎?」
我猛地抬頭看向承凱,意外他竟然能把「男朋友」這三個字說得如此順口。
承凱用下巴指指咖啡車,那裡已經排滿了長長的人龍。
「啊,我得走了。」允廷拿出口袋裡的袖珍包衛生紙,擦擦眼角的淚水,擤擤鼻涕,又再次笑了,「謝謝你們來找我。」
我們看著他一蹦一跳地往咖啡車走去,走到一半又彎了回來,「對了,我開始用社交軟體了,你們可以加我好友。」
我們同時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搜尋允廷的名字。他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的頭像跳出來。我和承凱噗哧笑了出來,對我們來說,允廷不用手機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以至於我們甚至沒想過在搜尋欄裡打進他的名字。
在那裡有允廷留下的每一個足跡,原來他也曾經和我們看見相同的景色。故鄉的海、看得見海的頂樓,還有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校園風景。
我們站在那裡一起眺望著允廷忙碌的身影,在客人的叫喚之間來回奔波,堆滿笑容送上每一杯親自試過的咖啡。有人要求和他合照,他也笑著來者不拒。那是允廷,令我們想念了那麼久的允廷。
「怎麼辦?我還是好喜歡他。」
「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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