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逐漸炎熱,大考前的緊張氣氛也隨之蔓延,蟬鳴嗡嗡作響得令人腦袋發疼。高一和高二的孩子開心地討論著暑假要去哪裡玩,社團要辦什麼活動。已經有學校唸的高三生早早就消失在教室裡,讓被留下來的人顯得格外愁雲苦雨。
這天高三學生的模擬考剛結束,上午去完健身房之後,我還得去教室拿考古題,解完題之後再印成講義,這樣才趕得及晚上解題。我盤算著這一切,一邊打開辦公室的門,才發現裡面已經有人在了。
少女跨坐在我辦公桌前的圓椅上,軲轆轆地在原地旋轉著,百摺裙隨著她的旋轉而飄揚。她突然停住,對上眼的瞬間便笑了起來,「老師好。」
「你翹課了嗎?」我把辦公包放在椅子上,桌上已經放好今天早上剛出爐的模擬考題。
「今天模擬考,下午放假,來這裡吹冷氣。」
「怎麼沒跟朋友出去玩?」
「我想老師啊。」她趴在椅背上瞇著眼,看著我翻開試卷。
這些高中生伶牙俐齒得都讓我都感到麻痺了,「哦,那你考得怎麼樣?」
她翻個大白眼,單腳一蹬,迴了個半圈,把椅子滑到辦公室的另一端去。滾輪椅划出的優雅曲線顯示出她的技術高超,可惜滾輪椅滑行大賽並不會為她的考試加分。
「不跟我說嗎?」我掃了一眼題目,刷刷寫下答案。
「這次考的很簡單啦,沒什麼好不好的。」她雙手拉著椅背,仰起頭,蹬腳在原地旋轉。隨著她的旋轉,黑色的髮絲、白色的制服、黑色的制服裙跟著一起旋轉起來,黑白交織之間,分不清黑白的交界,帶著點灰。
我用餘光確認她不會自己撞到頭,一邊在計算紙上寫下算式。
我喜歡數學,它只有唯一一個正確答案,而通往正確答案的道路卻有很多種。我知道那是對的,因為可以驗算,而驗算出來的結果每一次都會是正確的。它沒有模稜兩可的語意,也沒有似是而非的解答,非黑及白,不會就是不會。優秀的學生往往會跟國文老師吵分數,說不應該是這個答案,作者應該另有深意;但是從來沒有人會跟數學老師吵分數,所以我喜歡數學。
她滑到我身邊來,氣息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洗髮精味道,「老師,請我吃冰啦。」
「好啊,等我寫完考卷,我們就去吃冰。」
「耶!我不要便宜的喔,我要哈根達斯。」她開心地揪住我的袖子,筆尖一滯,在紙上留下一點墨漬。
「等你考滿分再說吧。」
「老師你很壞!」她在我手臂上打了一下,然後就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一樣上下其手,「哇,老師你有在練喔,比看起來得壯耶。」
我拍開她的手,「別鬧,我告你性騷擾喔。」
「哪有老師告學生性騷擾的。」她說著又變本加厲地把頭靠上來,我只得伸手把她的頭給擋住。吃了鱉的她嘟起嘴來,鬆開手,卻沒有離開我身邊。
這個學生大概是屬於漂亮的那一種,化了淡淡的妝,讓本來就年輕的容顏顯得更加漂亮。她也很清楚這點,也很明白自己的優勢,知道自己怎麼樣看起來可愛,知道男人喜歡的樣子。可是我也知道。
「你再鬧我就不請你吃冰了。」
「小氣。老師你是處男嗎?」
「不關你的事。」
她突然來了興致,縮在椅背後頭露出一雙閃亮亮的大眼睛,「不要這樣嘛,我都還不知道老師你有沒有女朋友。」
「我才不要跟妳說。」
「不說才是處男。」
我努力嚥下這口氣,以沉默強制結束這個話題,跟學生死纏爛打準沒好事。
「哇,沒想到老師你真的是處男,明明長得這麼帥。」她伸出細長的手指,以極其曖昧的方式爬上我的手背,我連忙把手抽開。她又抓住我的手腕,拉著靠近自己,「我可以幫老師喔。」
我嘆口氣,按著她的肩膀把她連人帶椅子掃出辦公室去,「女孩子要多珍惜自己好嗎?」
「可是我和我男朋友做了。」
「什麼?」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意思,搭在門把上的手就先停了下來。
「沒什麼啦。」她從椅子上跳起來,理理裙子就歡快地走了,「對了,說好要請我吃哈根達斯喔。」
我忍不住又嘆口氣,現在的學生還真難搞。再次回到桌前,開始解一道一元二次多項式方程式,題目很簡單,我卻寫錯了一個式子。
我放下筆站起身來想去倒水,打開門就發現她抱著膝蓋坐在門邊,看上去有點可憐。
「要跟我聊聊嗎?」我問。
十八歲,一切都才正要開始的年紀,有了經驗也不是奇怪的事。學生們喜歡跟補習班老師傾吐一些真實,因為他們知道補習班老師比學校老師酷得多。自己不會被責怪,不會被送去訓導處,也不會傳出去讓其他同學知道,他們覺得這裡很安全。當學生向我發出求救訊號,我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該聽他們說說話,畢竟我也算是個老師。
她坐在我的辦公桌前,在冰淇淋還沒融化之前,津津有味地三兩口把草莓冰淇淋給吃下去,享受著酸甜的滋味,露出一臉饜足的表情,有些口齒不清地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們的相遇不過是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就對彼此有了好感。對方說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他從不相信一見鍾情,直到遇見了她。他們躲著學校的禁愛令,在老師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牽手,偷偷接吻。他們一起翹補習班的課,一起比肩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回家之後又要講很久的電話,一點小事都能逗她笑個不停,再多的相處都不夠,再怎麼互相撫慰都還是覺得需要更多。他們都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然後終於在一個無人的午後在教室裡,愛撫一個不小心就越過了界。
她雙頰緋紅地說著這個可愛的小故事,我腦中想著的卻是許承凱筆下的那個夏天。
透過一個眼神就能確認彼此的心意,愛到恨不得把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裡面,同時許下無限的承諾。眼前的少女,大概也是如此吧。
「在教室裡很刺激欸,老師你一定要試試看。」她嘻嘻哈哈地笑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耳根卻是紅的。
我放下手中的冰淇淋杯,無奈地看著她,「我沒意見啊,記得戴套和把別人的桌椅弄乾淨就好。」
「老師你不覺得我很髒嗎?」她把視線別開,說話的聲音輕顫著,卻又故作堅強,「你不跟我說,女孩子要好好珍惜自己嗎?」
「這種事情終究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或早或晚而已。你的身體,由你自己決定,受了傷,也只有自己能承擔。女孩子容易受傷,男孩子受了傷也只會假裝沒事。你們都要好好珍惜自己好嗎?」我試著扯出一個壞人般的邪惡笑容,「交給我的話,是一定會受傷的唷。」
她有些意外,「你還真不像老師。」
「不然我要說什麼?認真考試,好好唸書嗎?話說回來,許鈺晴小朋友,你上禮拜小考又退步是怎麼回事?妳再這樣下去⋯⋯」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她用力搖頭把耳朵摀住,我還以為她會拔腿逃跑,卻沒想到她只是怯生生地等我閉嘴。我一剛開口,她又縮回去。這些考生,多半都壓力大到有點奇怪了。我正好圖得清閒,繼續寫考卷。
「老師你初戀是什麼時候?」鈺晴突然開口問道。
「嗯⋯⋯大學的時候吧。」坐標平面上,已知函數⋯⋯
「那你們做過了嗎?」
「那當然啊。」我在計算紙上寫寫畫畫,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回答了什麼。
鈺晴的聲音突然拉高八度,「那你第一次感覺怎麼樣?」
我雖然不想回答,但腦中還是冒出了允廷的身影。他的身體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他會引導我找到他最舒服的姿勢,看著他因為我的動作漸漸迷濛的眼神⋯⋯。一開始回憶起來,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麼想念他。
「老師?」
「你問這個幹嘛?」我企圖轉移話題。
「我都跟老師說這麼多了,你也要有所回報啊。你那個表情,一定是想起了什麼齁。」她每每笑起來,那一雙烏溜的大眼睛就會閃閃發亮,帶著些天真的純粹和調皮。我每次看到那樣的眼神,就會想起這些學生也還是孩子。
「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微笑著說道。
鈺晴猛然噤聲。良久,她這麼安慰我道:「老師你這麼帥,一定有很多人喜歡你的啦。像我就很喜歡老師啊。」
「謝謝你。」我說。
她突然安靜下來,不再吵我工作,但卻一直沒有離開,嚕著椅子在我身邊轉。我看著考卷,慢慢地等待喉頭泛起的苦澀嚥下去,重新專注在試題上。等到我再次抬起頭,她已經不在了。
下午五點。在少女的干擾之下,我終究還是沒能寫完數甲和數乙兩份考卷。六點半開始上課,只剩下一個半小時。對我而言,得到正確解答並不是難事,難的是用簡單易懂的方式解釋給程度不同的學生聽。我十分明白盡力講解完之後學生們依然迷惘的眼神,或是裝懂連連點頭的樣子。一個半小時,真的不夠。
出於無奈,我只得打通電話給我大學時代的學長。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我並不懷疑學長是不是沒聽見,我完全能想像他好整以暇地看著來電顯示偷笑的模樣。
「阿寬學長,好久不見。」我說。
「哦,紹均啊。怎樣?」學長輕挑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不好意思,這次又要請學長幫忙了。」我盡力放輕聲音,極其卑微地說道。
「幹,你又來?就跟你說不要在小補習班混,趕快來我們這裡,一個人做太辛苦了啦。」
「下次請你吃好料的啦。」
「好啊,十五分鐘後老地方見。」他一說完就爽朗地把電話給掛斷。
我匆匆抓起鑰匙往門外奔去,這次沒忘鎖上辦公室的門。
阿寬學長是我的直屬學長,是個無藥可救的大直男。一開始踏進補習班的世界,也是他拉了我一把。雖然話多了點,但骨子裡是個好人。本來在這麼競爭的補教業裡,是不該把補習班解題的答案流出去的。雖然我待的是個社區型的小補習班,完全不構成威脅,但我知道學長還是默默為我承受了很多壓力。
我們在離他補習班有一小段距離的小公園裡碰面,孩子們開心地在攀爬架上爬上爬下,不時傳來尖叫與笑鬧聲。那麼單純,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心,快樂來得這麼容易。專注看著前方,盤算著落腳之處,緊緊抓著吊桿,彷彿眼前錯綜複雜的七彩攀架就是這全世界。
一見面,學長就扔給我一紙厚重的信封。我小心地把信封收進公事包裡藏好,就像是在進行什麼非法交易一樣。
「今天早上考完晚上就要解題?而且只有你一個人吧?你也太拼了吧。」學長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煙盒和打火機,熟練地敲敲煙盒,拿起菸雕在嘴上,點起煙,呼了一口。他沒有問我要不要抽,他知道我不抽煙,是個無趣的Gay。
「你在大補習班,壓力更大吧?」我說。
「還好啦,賺得也多,也沒人管我抽煙。」他瞇起眼睛滿足地注視著白煙消失在灰白的空中,就像是看著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對了,你跟謝允廷最近還好嗎?」他問。
「我們分手了。」我低下頭去看著樹影在地面上搖晃。原來說出口比想像中的容易,卻比想像中還要來得苦澀。剛和鈺晴提起這件事,還沒有這麼難受的感覺。可是學長什麼都知道。他是第一個發現我們在交往的,他什麼也沒多說,就當作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一樣,繼續和我們當朋友。
學長坐在我旁邊,靜靜地抽了幾口煙,構思著自己的語言,「你們也交往五、六年了吧?真沒想到。是你提分手的嗎?」
「不是,是他。」我把臉埋進手裡,讓手掌的粗糙覆蓋臉龐,「我還是輸給了他的初戀。」
「初戀?」學長一驚,煙灰一抖落在了地上。他抬起手來,又抽了一口,「該不會是許承凱吧?」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他,我怎麼也沒料到這三個字會從身邊這個人口中說出來。
「嗯⋯⋯其實我們是同一間高中畢業的。」他站起身來,把抽到一半的煙丟在地上踩熄,「其實我不認識他們,但是他們很有名。大概是我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有人傳說看到他們在校門口接吻,後來又有人傳說他們在教室裡打砲,還被教官約談了好幾次。」
是許承凱筆下的那個夏天。他筆下的色彩,青春的悸動,到了別人口中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八卦,是讓老師教官們頭痛的問題學生。
「後來好像被壓下來一陣子。我畢業之後,聽說允廷在學校跳樓。詳細的我也不知道,媒體說是課業壓力太大。同學都在講,大概是被人欺負了吧。」
學長走了之後,我留在原地坐了很久。
學長說的那些過往,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他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允廷的左手臂上有條縫線的疤,沒辦法把手臂完全伸直。他說是車禍,我也從沒去細想。我不知道原來他有過這麼痛苦的過去,沒出人命真是萬幸,能夠讓我遇到他真是萬幸。我也不知道他跟許承凱是怎麼熬過來的,又是怎麼分手的。我們交往這麼久,允廷從來沒提過許承凱這個人的存在。他只說他高中時有喜歡的人,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交往了這麼久,還分了手,我才從另一個人口中發現我根本就不了解他的過去。若我們還在交往,也許我還能挽回,也許⋯⋯但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現在他就在初戀的身邊,有了解著他的一切的另一個男人,他們一起走過那些青春的滋味和痛苦。也許他現在過得很好。
手指停留在手機電話簿上的名字,我輕輕來回摩挲那兩個字,嘆口氣,把手機收回褲子口袋裡,驅動機車回去上班。
那個晚上,我上課的狀態很糟。言不及義,越是想要集中注意力卻越辦不到。就連學生們都發現了我的異狀,我只能說是我身體不舒服。他們還貼心地從後排座位傳來喉糖和感冒糖漿。今天下午出現在我辦公室裡的少女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無言地注視著我,像是早已看穿了一切。
下課後,問問題的學生們都散去之後,她依然定定地站在辦公室門邊,在蒼白的日光燈照射之下,宛若一縷幽魂。
我理理桌上散亂的紙張,頭也沒抬地說:「很晚了,你再不回去,末班捷運都要走了。」
洗髮精人工的草莓味衝進鼻腔,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一個溫軟的吻便落在唇上。
少女雙唇輕顫,手指緊緊絞著制服下襬的鞋帶,「老、老師⋯⋯你失戀了對不對?那我,我⋯⋯」
我垂下頭去,把那溫軟的觸感給忘在腦後,認真把解題考卷一一掃進皮製的公事包裡,扣上帶子,「你不管要說什麼,都別說了。」
「就算我說我喜歡你也不行嗎?」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吐出這句話,聲音卻充滿著不確信。
「不行。」我說。
鈺晴撞進我胸膛裡,柔軟而豐滿的胸部按在身上,雙手緊緊環住我的腰,一陣雞皮疙瘩從她抱住我的地方竄起。
「我真的喜歡老師,從高一開始就一直很喜歡你。老師你在講台上講課假裝自信但其實沒備課的樣子,嘴巴很壞但其實很關心人的樣子,我都知道。我⋯⋯我就不行嗎?」聲音悶在我胸口,震動隨著那迫切而凌亂的告白傳了過來。
年輕那孤注一擲而火熱的感情,我還真承受不住。兩手尷尬得往哪裡放都不是,只能懸在空中。
「對不起,我⋯⋯」
話還沒說完,便看見有個男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穿著淡藍色的襯衫,領口隨性解開幾顆扣子,袖子捲到手臂上頭。似乎才剛下班,滿臉倦容也依然不掩他那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那道英氣的眉緊蹙著。我認得這張臉。不久之前我們還貼得這麼近,鼻息輕吐在臉上,嗅得到他身上的氣味。現在想來竟然有幾分懷念。
他揪住鈺晴的領子,把我們分開。曾經在照片上笑得那麼陽光的姿態,現在卻一臉戒備地看向我,「你對我妹做什麼?」
「是她要對我做什麼吧?」我拉平身上被弄皺的襯衫,大大鬆了口氣。
他往前站一步,把妹妹護在那高大的身影之下,「你這老師怎麼當的?那麼晚了還不讓學生回家,還性騷擾?你想被告是不是?」
明明差點被推倒的人是我,真是有理也說不清。
鈺晴癟著嘴,不滿地發出抗議:「哥,你來幹嘛啦?」
「我要是不來,要讓你在這邊給人家欺負嗎?」
「你這樣我很丟臉耶。」鈺晴扯扯男人的袖子,想把他往門口拉,卻一拉動也不動。
男人掄起袖子,露出他在健身房練出來的結實手臂,用低沈的嗓音說道:「我今天一定要跟你把帳算清楚,叫你們負責人出來。」
「哥!」鈺晴紅著臉,聲音有些急促,「我告白被拒絕啦!你這樣害我很丟臉啦!」
男人怔了怔,上下打量我,又突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多看了我兩眼,張開嘴,欲言又止。
他想起來我是誰了。我輕輕閉上眼,暗自祈禱他什麼話也不要說,然而神終究還是沒有聽見我的祈禱。
「鈺晴,你放棄吧,他是Gay,很純的那種。」
「你怎麼會知道?是你的Gay達嗎?」
「我就是知道。」男人拍拍少女的肩膀,無視她的哀嚎,把人給推出門外,留下一室蒼白的燈光和我自己。
這樣的重逢,真是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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