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將天空染成橘紅色，靠近海的那一邊，月亮悄然上升。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時存在著夕陽與黑夜，真是不可思議的畫面。我們順著白天與夜晚的交界，一路往南騎。傍晚的空氣中仍捎著白晝的熱氣，卻不再難以忍受。我們一前一後地騎在道路邊緣，一路都沒有人開口。終於回到家，天已經完全黑了。

　　許媽媽看看見我們渾身髒兮兮地出現在家門口，忍不住念了兩句：「都這麼大了，還瘋成這樣。還不快去洗澡？髒死了。」

　　淋過雨之後洗的澡總是特別溫暖，重新換上乾淨的衣服，簡直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我們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裡一起洗，又曬在浴室裡。到了明天，我們身上就會有相同的味道吧。

　　吃過飯之後，在一片蛙鳴當中吃冰豆花，客廳裡傳來新聞播報的聲音，竟讓我也有種回家的錯覺。我把碗收進廚房裡，鈺晴那一雙彷彿什麼都能看透的眼睛依然緊盯著我不放。

　　「你跟我哥發生什麼事了吧？看你傻笑的。」她說。

　　我摸摸嘴角，努力讓它下垂一點，「有嗎？」

　　「絕對有。」一雙纖細的手勾上我的手臂，「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許承凱晃了進來，說：「那我也要去。」

　　「不行！不准！絕對不可以跟過來！」鈺晴扮個鬼臉，便把我給押出門去，同時沒忘在我身上噴了兩遍防蚊液。剛下過雨的田間小路，雖然有舖柏油路，但還是有些泥濘。路上沒有路燈，望出去一片漆黑，有幾分駭人。鈺晴自在地走在黑暗的道路上，穿著幾乎可以看見屁股的短褲，踩著夾腳拖信步走在我前頭。沒過多久，眼睛便適應了微弱的光線，月光把路照得很清楚，比想像中的還要明亮。對於在城市裡長大的我而言，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她慢下腳步，走到我身邊，聲音低低的，差點被蛙鳴聲給蓋過，「我這次指考大概沒考好。」

　　「我不是說過，在出分數之前不要去想嗎？」聽她這麼一說，我還是沒忍住身為老師的習慣，向她說教：「分數好壞是比較來的，也許你自己覺得考不好，別人也覺得考不好啊。你倒是想想要怎麼填志願吧？」

　　她走著走著，又漸漸走到我前面去，「老師你當初是怎麼決定去唸數學系的啊？」

　　「因為分數到了就剛好去唸了啊。」

　　她特地回過身，賞了我一個白眼，「完全沒有參考價值。」

　　「你可以問你哥啊。」

　　「哦，他說他想賺錢。」她望向遠方漆黑的山影，說：「我男朋友說，不管考得好不好，他想留在台北。」

　　「那你呢？」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被我哥管了。」

　　鈺晴滔滔絮絮地訴說著她的煩惱，對於未來的不安。她想念廣告系，但是分數可能不夠。家裡的人希望她去唸會計系，可是她不喜歡數學。男朋友成績比她差，不知道兩個人能不能考上同一間學校？要是她能考上更好的學校，但不在台北，該怎麼辦？

　　那些一點一點微小的煩惱，累積起來就成了青春期的所有。明明很多事情等時間到了就自然會有答案，卻還是總忍不住去想，還為此而痛苦著，雖然徒勞，但那些痛苦也都是真實的。

　　允廷有一陣子喜歡去水族館看水母，白色半透明的水母在燈光照耀下一開一合，隨著水流飄蕩。他駐足在玻璃缸前，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他說，下輩子想成為水母，因為水母沒有腦，這樣就不會煩惱了。

　　「也許成為水母也不錯。」我說：「什麼都不去想，全身放鬆，不要用力，看水流會把自己帶往哪裡，至少這樣不會沈下去。」

　　鈺晴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我，「可是，老師你也太水母了吧？你曾經為了什麼事情拼盡全力努力過嗎？」

　　她年輕的眼神在黑夜中映照著月光，我看著她，腦中浮現出人生當中各個片段。考試、升學、求職、戀愛，好像一切都來得這麼水到渠成。不用特別努力也能取得好成績，也並沒有特別追求更高的成就。剛好填到的志願就去唸了；還在暗戀著允廷，他就突然向我告白了。就連說要支持允廷的夢想，也都走得不慢不緊。允廷說要走的時候，我甚至沒有挽留他。我曾經為了什麼事情而拼盡全力努力過嗎？

　　我只得使出大人的卑鄙，反問她：「那你就有過嗎？」

　　「有啊，跟老師告白啊。」她帶著笑，纖細的雙手揹在背後，繼續向前走，「我是真的很喜歡老師喔。」

　　「你不喜歡你男朋友嗎？」

　　「喜歡啊，可是那是不一樣的喜歡。」她的口氣很沉穩，像在訴說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冠培⋯⋯我男朋友，很帥啊，還是籃球校隊，在學校很受歡迎，大家都喜歡他，光是和他一起走在學校裡就很虛榮，做那些那些害羞的事情也都很臉紅心跳，所以我喜歡他。可是老師不一樣，感覺老師會接納所有的我。要是老師答應我，我就把他甩掉。」

　　「你覺得你男朋友不會接納你的所有嗎？」我問。

　　「他喜歡的是水母一樣的我，不會思考，沒有想法，只要在他身邊傻傻笑著就好。雖然，跟他在一起就可以暫時什麼都不去想，好像也滿輕鬆的。」

　　聽著她在夏夜裡盛大的蛙鳴聲中單薄的話語，我總覺得那有點像誰，卻又想不太起來。好像也曾經有誰，帶著這種略微失落的口吻站在我身邊望向遠方，一臉秀氣又有些病氣的蒼白。

　　我說：「也許開始向他展現完整的自己，也不是壞事。也許⋯⋯只是你以為他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不會的。」她說得肯定，話音中卻懷有一絲憂傷。

　　我難受得低下頭去，緊緊握住拳頭，逞強地對黑暗吶喊：「也許我們都在演戲，都只能喜歡上一部分的另一個人，沒有誰能和誰完全心意相通，那不過只是我們的自以為是。所以，請你把連你自己也不喜歡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吧，讓自己自在地活著，總會遇到有人喜歡那樣的你。沒有遇到也沒關係，這樣至少還有你會喜歡自己。」

　　她安靜了一陣，沒有回答。

　　「對不起，但我是不可能的。」我說。

　　她回過頭來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我，平靜的雙眼在月光下反射著光芒，那雙眼突然閃爍起來。

　　「因為我是老師啊。」

　　鈺晴將眼神隱沒在黑暗之中，我有點害怕會從那個方向傳來啜泣聲，但她只是沉默。

　　她深吸口氣，緩緩將肺中的空氣擠壓而出，然後笑了起來，「那麼嚴肅幹什麼啦？我知道老師你是gay啦，誰叫我沒雞雞？」

　　我想對她說，在那之前，我們之間的不對等的權力會讓任何親密關係都無法成立，那是我在選擇成為老師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的事。但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我不該把她脆弱的殼給撬開。

　　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哥他之前也交過男朋友啊，從高中開始就在一起，應該快十年了吧？記得是叫『謝允廷』？那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朋友』，你是第二個。我還以為他們會就這樣過一輩子，結果還是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

　　聽見這名字，心跳又漏了一拍。啊，對鈺晴來說，允廷才是她哥交往了十年的那個人。

　　「我哥的前男友，皮膚白得簡直不像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說話聲調很高，笑的時候會掩起嘴，拿湯匙還會翹小指。我小時候什麼也不懂，只覺得很有趣，就一直盯著他看。直到有人在我桌上寫『你哥是死gay捅屁眼爛雞雞』，我去查了才知道什麼是gay。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在我看來卻只是一道脆弱的背影，「這裡是個小地方，什麼事情都傳得很快，幸好他們畢業之後就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如果我哥管我是因為他對我感到抱歉，你可以幫我跟他說不用了嗎？」

　　我認真想了想，對她說：「不，我想你哥應該單純是個妹控而已。」

　　她吱吱咯咯地笑起來，那清脆的笑聲迴盪在田間，久久停不下來。

　　「我還滿喜歡他前男友的，很可愛。老師你千萬別輸啊。」她朝我走來，用力拍拍我的肩，越過我往前走。回頭一看，才發現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遠到連遠處的燈光都已經看不見了。她摟住我的手依偎在身側，為夏日的夜裡捎來一絲溫暖，在暗夜中指引我該走的方向。

　　十年的時光太過漫長。在那段時光裡，我不是他的唯一，卻也同時慶幸剩下一半的他並不孤單。允廷怎麼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呢？現在的他，又有誰在身邊呢？我又怎麼可能贏得了這段長達十年的感情？

　　燈光重新出現在草叢堆的另一頭，我們看清了眼前的人影，他一臉不悅地朝我們走來。鈺晴攢緊手，把我抓得更緊一點。許承凱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伸手來把我們分開。鈺晴一陣壞笑便鬆開手，樂得一溜煙躲上樓去了。

　　「你們去了很久。」他說。

　　「放心，我什麼都沒做。」我說。

　　許承凱抓住我的手腕，迅速偷了個吻，快得我都還沒反應過來那是個吻。

　　「我們要不要繼續今天下午沒做完的事？這次我準備好了。」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輕柔得癢癢的。我幾乎是同時硬了起來。

　　出去晃了一圈，出了點汗，我不得不又洗了個澡。

　　許承凱擠進浴室，在我身上抹遍肥皂泡沫，色情地來回摩挲。這次他果然有備而來，從裡到外替我洗了一遍。後庭塗滿潤滑液，被靈巧的手指充分擴充，深陷情慾之中，又再次被填滿。

　　他咬著我的耳朵說：「你知道嗎？跟我上床的零號都不用怕洗得太鬆。」

　　「什麼？你不是只跟允廷上床嗎？」

　　一陣輕笑聲傳來，我被翻過去，按在牆上支起腿來被進入，被猛力重擊頂得腳都要離地。即使從這個角度看，那張臉依然稜角分明得很性感。

　　「我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關係。」他捏著前端上下撫慰，像是要逼得我失去理智，「紹均，你是追求那種一對一關係的人嗎？」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可以一邊劇烈運動，一邊臉不紅氣不喘地講完這麼一長串話，我被折騰得幾乎無法思考。

　　「對允廷的話，我是。」

　　他忽然停下來，我能感受到漲大的陰莖在我體內一抽一抽，內壁的肌肉也隨之顫動。

　　「所以你不喜歡他了。」他說。

　　粗暴的啃咬在肩頭上烙下刻痕。肉棒退出去，把我按在浴室地板上，拉著我的手毫無憐惜地做了起來，膝蓋在浴室的磁磚縫隙間摩擦，疼痛和快感同時襲來，淚水混雜著汗水灑落地面。

　　「是他不要我了。」我說。

　　嗚噎聲伴隨粘膩的水聲迴盪在浴室裡，他放輕動作，俯下身來溫柔地與我唇齒交纏。我些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份同情，卻又無法自制地耽溺其中，為他坦露所有。我們為了同一個人而受傷，像野獸般互相舔舐彼此的傷口。吻著他，我卻還是想著允廷，想著自己的悲哀。

　　那一夜，我累到直接昏睡過去，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的。好像只要遇上許承凱，我就會縱慾過度。

　　隔天早上，許承凱來敲門把我叫醒，避免他家人看到這一室狼籍的尷尬。

　　許家的早餐很豐盛，清粥小菜，還配上昨晚的剩菜。鈺晴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一吃飽飯便放下筷子，意味深長地在她哥肩膀上拍了又拍，轉身便溜回樓上去了。

　　我看她這次回來就沒出過家門，她沒有朋友嗎？沒有想去的地方嗎？

　　許承凱擦擦嘴，使個眼色要我出門去。

　　我重新坐在被黑色皮革包裹的副駕座位上，感受車輪慢慢輾過碎石子路，駛上昨天和鈺晴一起走過的路。車子開上縣道，道路直直指向藍天的盡頭。天氣依然好得令人生氣。

　　我這才留意到他沒有開導航，他對這裡的道路無比熟悉，GPS都成了裝飾。

　　鄉間的風光沒什麼變化，他卻能辨認出每一個路口，在正確的地方轉彎。從雙線道的縣道，拐個彎就變成單線道，再拐個彎就沒再畫線。車開過一片映著天色的水田，三棟風格迥異的新潮豪宅並排連在一起，佇立在田邊。其中最豪華的一棟，門口還有假山水造景和私人雙門車庫。

　　許承凱在路邊停下，距離豪宅還有幾步路，他卻沒打算開得更靠近一點，抬抬下巴就要我下車，「你不是要找允廷的老家嗎？」

　　我看著那棟米白色的豪宅，乖乖下車，找了一會才發現藏在水池後方附有攝影機的電鈴。

　　對講機那頭傳來一個明顯不悅的男聲：「你欲揣誰？」

　　「請問謝允廷在家嗎？我是他的大學同學⋯⋯」

　　「你找那個毋成囝是欲衝啥？他去台北之後就沒回過家了啦！死在外面最好啦！我沒生過這兒子啦！」

　　一個年輕許多的聲音，似有若無地摻雜在那陣罵聲當中：「允廷哥？他不是回他大學打工了嗎？」

　　「你惦惦啦！」

　　那頭慌亂一陣，掛了電話。我默默站在對講機前，等待奇蹟出現，也許那扇鐵門下一秒就會傳來電流通過的聲音，打開一條小縫，這樣我就可以多問兩句允廷的行蹤。

　　二樓的窗戶喀啦喀啦打開，一個綠色的空酒瓶騰空飛過，砸在我身邊碎了開來。

　　「你去死啦！你也是他的那個喔？幹你娘咧！袂見笑！幹你規家伙仔死⋯⋯」穿著白色吊嘎的大叔從窗戶那頭對我叫囂，還沒罵完就被家人給架住拖了進去。

　　我回過頭，許承凱倚在車門邊，無奈地衝著我笑。

　　「你早就知道他家是這樣？」

　　「所以我聽說他回老家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他紳士地替我拉開車門，冷氣迎面而來，原來他根本就沒熄火，像是早就知道這場對話持續不了多久。

　　我們重新踏上旅途，卻失去了來到此處的目的。

　　許承凱倒像是很清楚自己要往哪裡去，握著方向盤，繼續向前開。他往北開了一陣，越過山頭又繼續向南。景緻從兩側被蒼翠的山包圍，又回到了山海交際的景色。

　　我忍不住問他：「我們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啊。」他答得理所當然，「以前允廷只要被罵，就會騎著腳踏車來找我。由他決定方向，隨便往哪裡騎都好。我們曾經一路往山的方向騎，也曾經一路往南或往北，去那些沒有走過的小路探險，然後累得再也騎不動才搭火車回家。可是紹均你喜歡海，對吧？」

　　我看著眼前的柏油路，大概是陽光太強，耳朵曬得有點發疼。

　　許承凱找了個地方迴轉，把車停在路邊，跨過低矮的圍欄，往海走去。海邊的天氣瞬息萬變，陸地這一邊還是晴天，水平線的另一端一大片灰色的烏雲，遮住太陽，溫度降了下來，變得舒適宜人。這裡山與海的距離太過接近，山上的石塊還來不及碎成沙就到了海裡。每一次海浪捲起海邊的鵝卵石，石頭在浪中相碰，發出宛若營火般的噼啪聲響。

　　他垂著頭沿著海邊走，盯著陸地與海的交界之處，看得出神。我喊了他一聲，他便回過頭來。我拿起手機，把現在的他照下來。

　　灰色的天空下，他依然雙手插在口袋裡，帶著淺淺的微笑，有些困惑，有些說不出口的憂鬱。比起那個在陽光下開朗地笑著的人，這更接近我所認識的許承凱。

　　「你幹嘛偷拍我？」他朝我走來，伸手要拿手機來看我拍了什麼。我眼明手快地把手機藏在口袋裡，他卻要來搶，一手攔腰抱住我，往褲子裡一陣亂摸。這太癢又太滑稽，於是我忍不住笑出來。他在我臉上迅速一吻，趁著我愣住的時候，把手機搶了過去。

　　「我只是想幫你換個頭像而已，你那張太舊了。」我說。

　　「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的頭像？」這個問題還沒問完，他便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著又撲上來摟住我，在我耳邊輕啃，「你人肉我。原來你這麼喜歡我。」

　　「我沒有。」我一邊說著一邊想脫離他的懷抱，卻被抱得更緊。

　　我能感受到他胯下的變化，他卻只是抱著我，默默看著眼前深灰色的海。在那陰沈的海邊，我們第一次交換了彼此的社交軟體帳號，但他卻沒有把那張大頭照給換下來。

　　「那是允廷照的。」他說。

　　於是我也懂了。那是允廷眼中的許承凱，也是許承凱眼中理想的自己。那之中沒有我的存在，而他，也還沒有放下。

　　雨滴很快就落下來，回程的路上風雨交織，雨水用力打在車頂上，他緊盯著眼前的道路，小心翼翼地緩緩行駛。好不容易回到家，天卻放晴了。曾經熱熱鬧鬧的家，靜悄悄的。他的父母出門上班，鈺晴也消失了，後院少了一台腳踏車。

　　側耳傾聽著這份寧靜，許承凱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們要來一發嗎？」

　　我翻了個白眼，「你是發情的野獸嗎？」

　　「如果是對你的話，我隨時都可以發情。」

　　體溫依附過來，我伸手把他推開，走進廚房替自己倒杯水，打算出去的時候，撞上了堵在門口的許承凱。

　　「所以你要回你學校去找允廷嗎？」他問。

　　原來他也聽見了從對講機傳出來的對話。

　　我點點頭，「不然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找他了。」

　　我們回房間收拾行李。才待了不過短短一天，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允廷那有些苦澀的青春，我所不知道的痛苦，在我眼前一一展開。如果見到他，我該對他說些什麼才好呢？該怎麼說他才會相信，我會連同他曾經受過的那些傷，一起愛他。

　　濕黏的氣息撫過耳際，我回過頭去吻他，吻得很慢很纏綿。他褪去昨日的躁進，像我們第一次做愛那樣溫柔。克制自己的慾望，溫柔而細緻地愛撫全身，用手指挑逗前方，同時在體內搔刮。他挺動的方式總會讓我想起海，沈穩地而漫長地一波一波襲上岸，將人一點一點席捲進去，越陷越深。

　　傍晚醒來的時候，是被餓醒的。

　　斜陽照在許承凱的房間裡，留下他青春的影子。房裡收拾得乾淨整齊，書架上放著幾本文學小說和詩集。書桌上方的書架上還放著高三的參考書，筆記本就這麼攤在桌上，是他那豪氣又舒展的字跡。自從主人走了之後，時光便定格在那裡。

　　我試著想像高中時代的許承凱，穿著制服，低頭在那張書桌上振筆疾書，或許還時不時拿起手機來，看看有沒有來自允廷的簡訊，然後泛起笑來，回頭繼續專注在課本上。

　　歷史科的筆記本寫著那些遙遠得不復記憶的朝代，最後留下幾頁空白未曾完成。一頁的角落寫著：你將所有的自己給了我，而我卻無以為報。

　　鉛筆的痕跡很清淡，輕輕掃過書頁卻不曾留下痕跡，整個字的結構朝左側傾斜，是允廷的字。

　　許承凱敲敲門走進來說：「該吃飯了。」

　　我匆忙鬆手放下筆記本，亂翻到前面的筆記，「原來你真的是個好學生，高三的筆記本放了這麽多年都沒收。」

　　「就因為不是好學生才一直沒收啊。」他說。

　　我們錯過了默默回去的時機，只好再多待一晚。那晚的許承凱像是慾望終於獲得紓解，竟然只做了一次就放過我。

　　他把我抱在懷裡，自顧自地說起允廷的事，「允廷有時候會半夜裡偷偷騎車來找我，我會在後門等他，悄悄讓他進門上樓，在黑暗中親吻，克制著自己的聲音。」

　　他一邊說著，一邊輕啄我的耳後，吸吮著耳垂，一路往下，「有時不小心睡到天亮，他就會穿著我的制服去上學。再後來，我的衣櫃裡就多了幾件繡著他名字的制服。我不敢丟洗衣機讓我媽知道，只能偷偷替他用手洗。他總是不讓我送他回家。我知道他每次和我出去，回家都會被揍得很慘。我知道他身上的那些傷痕，但他總是笑著說沒事，然後過來親我。為什麼允廷可以承受著那些痛苦，卻又那樣笑著呢？」

　　我輕輕挪動身軀，不著痕跡地遠離那個懷抱，「因為⋯⋯那也是他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吧。」

　　「我喜歡他不笑的樣子，喜歡他看著遠方靜靜思索的樣子，喜歡他帶著憂傷和絕望的眼神。」他的手指攀上脊椎，一節一節滑過，留下顫慄。

　　我抱著棉被，在黑暗中想像著允廷哀傷的雙眼，「嗯，等我們見到他，就這麼告訴他。」

　　低聲的輕笑傳來，他又把手收得更緊一點，「不知道他這次會選誰？」

　　他的身軀依然如此炙熱，指尖又是如此溫柔，我卻覺得有些難受。

　　隔天一早，我們連早餐都來不及吃，便趕在鈺晴醒來之前匆匆和他的父母告別，在清晨的薄霧之中，又重新踏上旅程。

　　許承凱說，要是讓鈺晴發現他要走，一定說什麼都要跟上來。

　　我們在市區的早餐店叫了各種口味的蛋餅和豆漿，擺滿了整桌，看他滿足地吃了個盤底朝天，我於是決定不再提醒他，這所有的熱量和澱粉會讓他接下來一整天都不用想再吃別的。

　　向北的路靠著海的那一側，我坐在副駕駛座，用力望著那片藍得深淺不一的海，依然怎麼看也看不膩。努力想把眼前的景色給一絲不露地記下來，讓此刻的情緒能再持續更久一點。

　　「你難得回來，不待久一點嗎？」

　　「我怕待得太久就回不去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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