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曾經活在未來之夏的人
「該死的人沒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自沈熹離去的那天,這個想法就一直在鍾鑫財的腦海裏肆虐。
十年前,鍾鑫財沉沒在海里不過片刻,沈熹就把他從水中撈了出來,拖了上岸。他人是清醒的,但始終是嗆了幾口海水,在沙灘上咳個不停。
沈熹看著鍾鑫財發白的嘴唇,心裏還是有點擔憂,因為他不清楚鍾鑫財此刻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讓人帶鍾鑫財去檢查一下比較好,便對鍾鑫財説:「我剛看到你那群朋友在海邊,我去把他們帶來,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
鍾鑫財還沒有把「沒事」説出口,沈熹就已經闖進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鍾鑫財追了幾步,尚未完全平復的呼吸又急促了起來,逼得他停下了脚步,跟丟了沈熹。鍾鑫財心想,要不打個電話給沈熹吧,但電話進了水,壞了;想著去找沈熹吧,但又怕沈熹回來時找不着他,只好留在了原地。
鍾鑫財等了很久,等到大部分人都收拾東西走了,等到潮汐退落,還是沒有等到沈熹。他繞著岸邊走了一圈,走遍了整個沙灘,卻怎樣都找不到沈熹。
他轉念便去了沈熹的小店,想著沈熹會不會是突然有事回店裏了,但店裏就只有汪志城一人。
鍾鑫財走了過去,問沈熹有沒有回來。
汪志城認得這個人就是把沈熹所有傳單都拿走的人,他「哼」了一聲裝作沒聽見;直到鍾鑫財再三追問,才一臉不屑地說:「不知道!沒注意!他愛回不回!」
鍾鑫財忍住了怒氣,留下自己家裏的電話號碼,請沈熹回來後便聯係他。他左脚剛要踏出門口,就聽到與他擦肩而過進店的人說:「……剛救上岸的年輕人死了吧⋯⋯説起來心裏有點毛毛的……」
「聽別人說,那裏的水不算深,就一米三左右的深度,一開始還以爲他在閉著氣玩呢,後來才發現他是毫無知覺地在海上載浮載沉……」
一個不妙的念頭隨即在鍾鑫財的心裏冒了出來,他快步踏出門口,便看到海邊某處在圍聚了很多人,當中還有警察和救護員;那「嗶嗚嗶嗚」的聲音衝擊著他的聽覺,亦攥緊著他的心臟。鍾鑫財朝那方向直直的跑,跑啊跑,跑到一半卻被找他回家的父母和親戚攔著。鍾父見他想跑去人多那邊,捉住了他,喝道:「打你電話怎麽不接?你要跑去哪?不准去那邊!」
鍾鑫財大聲說:「不!我要去!你放開我!讓我走!!」
鍾父不知道兒子爲什麽非要往那邊去,但他覺得不重要,繼續喝道:「看了那些穢氣東西不吉利,你是想那些東西跟著你回家嗎?!你有想過我們嗎?!要全家人陪你倒霉嗎?!」
身旁的鍾母見鍾鑫財還在反抗,怕別人看笑話,說:「兒子,我們也是爲你好,你就聽你爸的話別鬧了,那麽多人在這裏看著呢……」
鍾鑫財聽到父母這番耳熟能詳且換湯不換藥的説話後,情緒幾乎接近失控,他用盡渾身的力氣都掙脫不了這個困局,只得聲嘶力竭地說:「放我走!!!」
鍾父鍾母當然不會放他走,只覺他是在無理取鬧。他們對著那群親戚訕笑,說鍾鑫財肯定是今天玩昏了頭,一時忘形,平常很乖的。
明眼人都看出來這分明有異,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想凑一脚去管別人的家事,附和兩句,就帶著自己的子女走了。
鍾鑫財被兩人强行帶回家後,鍾父先是訓斥鍾鑫財在衆人面前發狂,是不是想讓他們難堪,是不是翅膀硬了要飛了;隨後就到鍾母淚眼婆娑,説爲了鍾鑫財犧牲了那麽多,想鍾鑫財給個面子他們都那麽難。
鍾鑫財面如死灰,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等兩人放他走後,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搜索著最新的報道。
「東岸沙灘一名男生溺水身亡!關於淺水溺亡你要知道的五件事!」
他用顫抖的右手點開報道,「十五歲沈某」幾個字便映入眼簾,圖片裏白布沒能蓋住的雙臂上,有他今天見過的疤痕。
鍾鑫財的大腦一片空白。
難以置信,愧疚,自責和難過隨即洶湧而來,全都在他的心裏胡攪蠻纏。
若果自己當初沒有下水,沈熹就不會去救他,就不會去海邊找人……是他害死了沈熹。
他聼沈熹說以後要和汪志城打好關係,要開花店,還要開興趣班時,眼裏滿是藏不住的期盼。沈熹從深淵走了出來,卻能夠比他活得更有溫度,比盛夏還要熾熱,就像一團燒得旺盛的火苗,但都被他和冰冷的海水,一一熄滅了。
五年前的夏天,他如同往日一樣,早上在沙灘隨便走走,晚上就坐在沙灘椅上觀星。
身旁剛好有兩個小女生正在説什麽「亂時穴」可以換取時間,他便竪起了耳朵,光明正大地偷聽。
「貼身之物?怎樣的貼身之物?」鍾鑫財問。
本在滔滔不絕的短髮女生想不到旁邊的陌生人也在聼,頓了頓,說:「呃,貼身之物,就是字面的意思吧?比如你手上這隻看似價值不菲的手錶,又或者,一個人最貼身的就是内衣褲了……」
「咿——你覺得我拿你的破内褲臭襪子去跟神靈換時間,神靈會收嗎?」她身旁一個丸子頭女生說:「我猜是那種對一個人有特殊意義的東西,也不見得真要那種貼身的才可以,就像是一直留在身邊的東西應該也可以吧?」
短髮女生聳了聳肩,「誰知道啊,我又沒去過,反正就是一個傳聞嘛。」
鍾鑫財當初也以爲是傳聞——
直到現在,他身處在寒冷刺骨滿是冰柱的洞穴裏,拿著一張有些時日的藍白色壓花書籤,輕輕地貼在散發幽幽藍光的冰墻上。
他想,十五歲的夏天,沈熹沒有離開東岸沙灘;十五歲以後的夏天,也同樣沒有離開。但偏偏沈熹所説的未來,一樣都沒有來。
全都是因爲自己這個本就死去的人。
鍾鑫財摩挲著書籤上白色的綉球花,想起當初沈熹高興地跟他説這是無盡夏時的笑容,就像穿透了烏雲的一小束陽光,灑在他毫無朝氣的心境裏,帶來了一線生機。
「啪」的一聲,書籤穿透了鍾鑫財泛著藍光的手,掉在了地上。他鬆了一口氣,像是得到解脫一般,喃喃自語:「如果不是你,我不會還活著⋯⋯這十年,是我偷了你的時間來活著……這是屬於你的無盡夏,終歸是要還你的。」
畢竟,當所有人都以爲他活得如同漂亮的浪花時,他已深知自己不過是浪花下的沙石,只可身不由己地隨水流翻騰。
而他早已決定好了,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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