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烈躺在床上哼著舊曲兒,將《流星笑話社》再一次從頭到尾翻一遍,發現沒有新鮮笑話了,便抬手將它丟一旁的凳子上,不料雜誌落在邊緣處,順勢滑下去掉在地上。老烈搖搖頭,懶得顧它,反正待會兒子回來會收拾。
外面傳來的吵鬧聲不絕於耳,這在聖塔底層已成為司空見慣的白噪音了,因此奴民們身來就擁有在吵鬧聲中專心思索和睡眠的能力,這是其塔層的人無法匹及的。老烈將手伸到地上摸索,摸著了放置在床腳邊的水杯,拿起來喝幾口,然後吹滅油燈,周圍刹那間黑得見不著影,他翻個身想睡覺,小腹側面受到床板的支持力,尿意威脅著膀胱,他歎口氣,點亮油燈,顫顫巍巍坐起來。
尿桶在床尾正對著的牆角處,為掩蓋騷臭,除了加蓋,還拉了四分之一圈的簾子,簾上有許多縫補的痕跡。老烈雙手握住四腳拐杖,手臂發力,因為早年的抬塔經歷使得臂肌發達,他輕鬆撐起自己的身體,拄拐往尿桶走去,掏出萎靡不振的生殖器排尿,膀胱回收的舒適感令他愜意地呻吟。待抖乾淨後,老烈渴望回到床上好好地伸個懶腰,於是拄著拐匆忙返回,結果手心一滑,四腳拐杖傾倒在地,原本固定兩部分的鐵絲鬆開,拐杖分卸為兩半,他也隨之撲去,左肩重重地砸在地上。
“哎……哎喲……”
他呲牙咧嘴地捂住痛處,左右滾了幾個來回,疼痛慢慢減輕,他巴望著一旁的桌子——那是小烈讀書用的桌,上面的辯手書籍摞得高高的。因為下半身完全癱瘓,所以就算借助桌腳老烈也無法站起,至多爬到與桌面齊平,況且桌腳受到搖晃,上面的書堆塌下來砸到自己的腦袋也不是什麼好事。老烈歎了口氣,乾脆靜靜地躺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在老烈即將抵抗不住困意的時候,門被拉開了,拉鍊的串響驚醒他,側頭一看果然是兒子。
“爸!”小烈走過來扶起父親,“你怎麼睡地上?萬一受涼了……”
“我還想問你呢,怎麼這麼晚回來?”老烈面露慍色,沒好氣地說。
今日比平時下班遲了十多分鐘,這並不是沒有原因——小烈在公店裡沉浸於和鶯沫聊天,忘卻了返程的時間,結果被老闆留下了大罵一頓,扣了三塔元工資,而如今回到家又被父親責怪,他心裡不由得燒起無名業火,駁斥道:
“上班的時間又不由我做主,再說了,我怎麼知道你今天會摔倒?”
“媽的,你還還嘴?你看看你上次修的拐杖,鐵絲都崩開了!”
“這也怨我?我又不是什麼能工巧匠,我已經盡力了。”
“閉嘴,別說了。”老烈重新躺回床上,“要你幹什麼都幹不成,考個辯手也總是不專心。”
小烈感到此話十分無理,自己確實不專心,可他明明在父親面前演出了勤奮好學的模樣,未出過紕漏,這是百分比肯定的,所以父親在胡說。想到這裡,他鼓足氣嚷道:
“我這還叫不專心麼!一天到晚又是複習又是工作……”
“那又怎麼樣?你以為你很累嗎?你去底下抬塔試一試!”
“考辯手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考不上啊,這種好事是留給中層人的,怎麼輪得到我?”
“放屁!你就是沒鬥志,沒上進心!”老烈的唾沫星子如火花般爆濺,“我和你說過多少次,只要你有恒心,拼上自己的後半輩子,年復一年地考,一定會成功的!”
“我不想為可能性為零的事情浪費一輩子!”
“浪費?哼!你不考就不浪費嗎?你去當車輪就不浪費嗎?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不浪費一輩子的活法!”
“我……我要……”小烈咽了咽口水,“我要去動力中樞,我要當齒輪。”
老烈瞪大眼睛,瞳孔也隨之擴張,咧著嘴將聲調拉得老長:“你再講一遍。”
“我要當齒輪。”
老烈掄圓了胳膊,好似要把這巴掌用全力扇下去,小烈閉眼縮頭,老烈卻停頓住了,放下手臂,無力地說:“那我做這麼多是為了什麼?”
小烈本來想將自己憋了數年的怨言借此全部傾瀉出來,但老烈接下來的話讓他不得不咽回去:“你就算不為自己,也當作是為我吧。”
“爸?”
“動力中樞在第二層,姑且不論上去的難度,你就算當上了齒輪也不會好過的,那裡每天都在裁員,只要上司想趕你走,你毫無辦法。”老烈話鋒一轉,“可辯手不一樣,你上去了就掉不下來,可以穩坐一輩子。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殫精竭力讓你考辯手了嗎?不是為了什麼錢啊,權啊……是為了無憂,為了你有個安穩的後半生。”
“爸,我錯了。”
小烈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一萬個不服氣,只是見了父親這番悲憫滄桑的神態,他再無吐露真心的欲望了。老烈低沉歎息,擺擺手示意兒子去桌前讀書。
這時候房間外傳來喊聲:“小烈!”
“是素陽嗎?進來吧。”小烈回道。
素陽掀開門簾,見到老烈便微微鞠躬:“烈伯伯好。”
“怎麼有空過來啊?快找個凳子坐吧。”老烈半睜著眼斜視素陽,“你沒在工作嗎?”
“我以為小烈和你說了哩,我被老闆辭退了。”
老烈沒有追問原因,簡單“哦”了一聲,轉眼看向兒子,仿佛在警告他這就是不聽他話,自己決定前路的下場。
“小烈,你沒在忙什麼吧?我們出去走走?”
小烈顧慮到一旁的父親,預測他一定會說“我兒子要備考,你別打擾他”之類的話,結果他只是沉默著點點頭,轉個身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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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烈同素陽出門後,兩人走在嘈雜的長廊上信步遊蕩,許久緘默不語。
過了一會讓,素陽開口道:“你們吵架了吧?為什麼吵啊?”
小烈初疑素陽為何知道他和父親方才在吵架,轉念一想,哪怕沒有在門口聽到聲音,光是進門後見這一副冷寂的場景,任誰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他沮喪著說:“因為辯手考核的事情。”
“你和他說你不想考?”
“對,我想去動力中樞。”
素陽深吸一口氣,用手肘輕輕頂一頂小烈:“喂,換以前的話,我肯定勸你放棄辯手考核,那簡直是癡心妄想。但現在我也許會和你爸一樣鼓勵你那麼做。”
面對小烈詫異的目光,素陽繼續說道:“沒有目標的話,在聖塔里很難過的,尤其是像我們這種住在第一層的人。就像你爸的目標是讓你考辯手那樣,你的目標也應該是考辯手,這樣你們兩個就能以相同方向的目標互相扶持。”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但是……難道你也有目標了?”
“你還記得上次你給我的建議嗎?塔衛軍。”
“你真想去當塔衛軍?”
“失業這段時間我在家想了很多,我發現加入塔衛軍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小烈內心猛地一震,與之似曾相識的話似乎在哪聽過——原來是多年前的父親嘴裡。當時父親經過幾天幾夜的研究,發現考辯手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因此著了魔,不惜代價讓兒子為之奮鬥,但他沒有意識到從一開始自己就錯了,那個不切實際的一瞬幻想正是源頭。
此時兩人已經逛到了大堂,素陽見小烈沒有吭聲,便拉他去公共長凳上坐下來,耐心地解釋道:“塔衛軍的審核和辯手一樣都分為兩部分——初審和主審。初審就是查過往的犯罪記錄,這個我完全沒有問題,主審就是身體素質考核和服役訓練,你也看到了,我這麼健壯,前者肯定沒問題,這麼一來只要熬過訓練……”
素陽忽然頓住,臉色漸漸暗淡,低沉著說:“我可能熬不過。”
“就算熬過去了,你也競爭不過那些在我們上層的有錢人吧,他們只要給教官一點小小的賄賂,後續的流程就會輕鬆很多。”小烈接他的話說道。
“不……我可以的。”素陽咬著牙,“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會堅持為加入塔衛軍做準備,我要磨礪自己!小烈,你感覺不到我這股激情嗎?你聽——靠近我的胸口聽,是心潮澎湃的聲音!”
小烈感受不到,但他也難以分清自己和素陽(或者父親)哪一方才是清醒者。環視一圈周圍的景象,堅硬的牆體外另有天地,他隱約知覺自己被什麼蒙蔽了,只要捅破它,不僅現在面臨的困境,連過去和將來都可以被解構。它究竟是什麼呢?
小烈終於沒有選擇給素陽潑冷水,而只是平靜地說:“祝你好運吧,素陽。恰如你之前對我講的那樣,等你真正實現了這個願望,成為了一名無上榮耀的塔衛軍,彼時你一定受到許多人的敬仰,說不定還會得到什麼勳章,但你千萬別忘記我這個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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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前面就是我們二層的學堂。”
順著鶯沫所指的方向看去,小烈注意到了一個黃褐色的直角梯形建築,確切地說是倒下的直角梯形,直角邊貼合地面,長長的單坡屋頂上,湛藍的瓦片層層疊蓋。在這棟大房子的對面立著一座相對較小的丁字形方體屋子,屋頂呈雙坡狀,透過高層的窗戶可以看出它是採取橫牆承重方法搭建的。
此時一個學生推開窗,無聊地往外面望去,靜靜發著呆,忽然發現在院子外駐足的兩人,便盯他們看。鶯沫想要揮手向這個陌生孩子打個招呼,他卻雙肩一顫,像是被誰叫住似地縮回腦袋並站起來。
“是走神被老師發現了吧?”鶯沫捂嘴咯咯笑道,“我念書時也經歷過這種事呢。”
“這裡的學堂真漂亮啊,是我那裡完全不能比的。”小烈回憶起幾年前自己的學堂生活,那時他還是一個天真無慮的孩童,在簡陋的布棚學堂裡念書,過著“上學-回家”兩點一線的生活,對未來的坎坷一無所知。
“你一路上總是喜歡對比,貶低自己。見到劇院就說‘真厲害呀,我那裡都沒有’,見到醫院就說‘比我那裡的救治室豪華多了’,你不用這樣,我介紹什麼,你認真聽就是了。”鶯沫吐露出自己的不悅,叱責小烈有賣慘之嫌。
“沒辦法啊,我沒有刻意說這些話……我這是由衷感慨。”
“別感慨了。”鶯沫轉而用緩和的口氣說,“我沒有發脾氣的意思,你只要別再講那些話就好了。我清楚你的處境,天生低人一層能怎麼辦呢,這又不是你決定的。”
小烈點點頭。鶯沫說什麼清楚他的處境,這在他看來完全是胡說,關於自己過往的艱辛,她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了。
不一會兒,學堂傳出搖頭晃腦的背書聲,參差不齊,忽高忽低,還夾雜著老師的厲聲呵斥,至於朗誦的內容,二人聽不太清楚,似乎是聖塔協會的塔民公約。經過學堂往巷子深處走,下樓梯後,一個寬廣但不精緻的小遊園展現在二人的視野中,踏上園路,兩旁的鬱金香像迎賓童子一樣簇擁上來,親吻他們的小腿。
鶯沫努努嘴對小烈說:“這是的塔民休閒公園,也是唯一的公園。”
“為什麼說唯一?”
“因為上面還有很多比這更漂亮的園子,最出名的應該是第五層的幻漫園,瓊宇家族欽定的皇家莊園。不過第四層的許多私人莊園與之相比也毫不遜色,有些風格劍走偏鋒,造型奇特,仿佛決心要和同層的其它莊園一爭高下。”
“我知道,譬如碎雨庭和鳴冬圃。碎雨庭是聖塔協會的會長之一獨眼先生下令建造的,同露天的幻漫園不一樣,雖然也向聖塔外延伸,但它的上空覆蓋著一層由魔晶石鍛造而成的透明結界,能夠降雨,奇妙的是,因為雨水本身有魔法加持,故無論下得多大都能完美避開與人的接觸,遊人身上絕不會沾上一滴雨水,可以在碎雨裡肆無忌憚地信步。”小烈說道,“而鳴冬圃同理,也是因為魔法的緣故,園內可以保持終年寒冬,時刻大雪紛飛,園中心的鳴冬池結了一層厚冰,遊人甚至可以在上面隨意嬉戲打鬧。鳴冬圃隸屬能源部部長,而鳴冬池是他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
“喔!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當然是在辯手考核的書裡看到的啊,我記得叫《聖塔瑰寶史》,是一本專門講述聖塔歷史文化的書,裡面的內容相較於其它複習書更有趣,我就多看了幾眼。”小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論幻漫園、碎雨庭還是鳴冬圃,都是聖塔人民精神的寶貴結晶,亦是兩百年歷史中——包括塔前紀和塔後紀——價值不菲的藝術瑰寶。這是書上說的。”
聖塔的總史以聖塔竣工後的啟程日期為時間點分為塔前和塔後,塔前即聖伊斯克帝國時期。
“辯手考核會考這個嗎?”
“說不準的,如果這麼容易猜中就好了。”
“你之前說想去動力中樞,是嗎?”
“那時候是的,但現在我的觀點被動搖了。”
“為什麼這麼說?”
小烈將昨天與父親吵架的事從頭到尾對鶯沫說了一遍,但對素陽隻字不提,鶯沫聽完後搖搖頭說:
“你得知道,如你父親所言,動力中樞固然可怖,不僅有隨時被開除的風險,任何事情都由上司而不由你,其工作合約本質上和奴民一樣是賣身契,意外也屢見不鮮,殉職的也有。比如哪個員工的手不小心卡在腳踏機底下的齒輪裡,斷在裡面,或者整個人栽倒進去被活活攪死,沒有任何人會同情他,他也得不到任何賠償,甚至部長還會以影響整體工作效率、為動力中樞帶來虧損為理由向他索取賠償。假齒輪掉進真齒輪裡,終於在死後變成了真齒輪——在那裡工作的員工們都這麼調侃。”
“可坐著工作怎麼也比抬塔好啊。”
氛圍漸漸憂鬱起來,兩人無心欣賞景色,從公園的另一端走出去。
二樓的大部分區域都被他們遊歷完了,一樓的區域以居住區居多,在別人家門口閒逛到底還是不太好,於是在鶯沫的提議下,兩人來到了三樓。先前提到的動力中樞是聖塔二層唯一一個跨越三個內置樓層直達天花板的建築,規模宏大,室內構造複雜,一樓和二樓為員工的工作地,那裡設置了密集的腳踏機方陣,所有人在工作期間緘默不言(閒聊要受到處分),因此裡面長久以來充斥著單調枯燥的齒輪交合聲。
動力中樞的三樓是領導層,是聖協官方重地,真正的公家單位,裡面的人全是聖協會員,哪怕一個端茶倒水的小職員也非富即貴,所以其外部設立了高高的鐵柵欄,數個塔衛軍在這裡日夜不息地巡邏,以確保沒人對領導們圖謀不軌。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不少領導原本住在聖塔第三層甚至第四層,故里面還有專門的跨層升降通道,目的是方便他們回家。
動力中樞的頂層顯然是三樓一大引人注目的亮點,除此之外,各式的民生工廠也坐落在四周,如服裝廠、造紙廠及生產各種雜物的廠房。在東側的正中心,即動力中樞對面的是二層的塔衛軍軍部,這裡更是威嚴雄偉,作為維護聖塔穩定的暴力機構,每一堵牆的每一方寸都經過精心雕琢,軍部在各個區域設有分部,叫做軍亭,是巡邏兵的換班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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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三樓的大部分建築不允許閒人進出,鶯沫和小烈簡單逛了一圈便下樓了,他們來到一樓,這裡明顯比上面更具有親民氣息。
“居住區就不去了,我們去集市看一看吧。”
小烈“嗯”了一聲,忽而見到前面整齊地立著許多長箱,遠看似墓地般,可聖塔里是沒有土葬的,那些是什麼呢?
鶯沫看出了小烈的疑惑,笑呵呵地介紹道:“那是郵局,一塊塊立著的是郵箱。怎麼,你那一層沒有嗎?”
“郵局?長得真奇怪。我那兒的郵局只是一個布棚。”小烈突然意識到在一層無論建築什麼都是布棚,沒有任何新意。
“也許是因為第二層的信流量更大吧,畢竟跨層寄信的不在少數。”
在聖塔協會頒佈禁械令的五年前,塔民郵遞法案就率先被推出,法案規定凡寄信必須確保寄收雙方的個人資訊高度精確,匿名信是被嚴令禁止的,除了姓名和地址以外還要摁手印,塔民編號也是必填欄。這一套對於禁械令同樣適用,凡在集市或公店購買菜刀及其它利器,賣方都會在菜刀上刻下買方的塔民編號,不過由於郵遞法案比禁械令推廣起來要容易得多,故未造成大量迫害性冤獄。
郵遞法案還有一個非常特殊規定——化寫。在聖塔內,寫信的條條框框不僅限於格式,許多字也在禁止範圍,如“殺”字要化寫為三角形Δ,“血”字化寫成實心圓●,與聖塔政治相關的內容更不必多說,除非有工作簽章,否則審信組一旦發現討論政治——無論褒揚與否都要退回重寫。這些繁雜的法例使撰寫書信變得尤為麻煩,等寄到對方手裡,一打開就見到滿紙的抽象符號早已不是稀罕事。
郵局旁是東區居住區的入口,通往鶯沫的住處,要是被裡面出來的熟人見到了可不好,想到這裡,她下意識拉著小烈往別處走,但記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撓她癢癢——是那個狂民。
“鶯沫?你怎麼了?”小烈拍了拍呆滯的鶯沫。
“啊……對不起,那裡之前發生過一些事。”
“什麼事情?”
“前不久有個狂民在這裡被抓走了。”鶯沫伸長脖子望瞭望長廊,那個狂民的房間迄今仍被鐵鍊封鎖著,尚未有其它塔民搬進去住。
“噢?現在還有狂民嗎?上一次看見關於狂民的報導還是我十五歲的時候。”
鶯沫把那天目睹的事件詳略得當地為小烈複述一遍,然後補充道:“那個老婆婆強調是‘第二’這個詞犯了忌諱,我爸和我媽都說她老糊塗。”
“利伯泰德是第二大富豪,這句話到底錯在哪裡呢?”
“奇怪的是,後來我也沒在《聖塔週刊》上見到這件事,換作以前肯定大張旗鼓地批鬥,現在不知為何都冷處理了。”
“第二大富豪,第二……”小烈仍低聲嘟囔著,想參透什麼似的。
“噓!你別再嘀咕這句話了,那狂民就是因為這句話送命的。”
小烈心中一驚,急忙東張西望,所幸沒有見到黑鴉,於是長舒一口氣,尷尬地笑道:“我不講了,不講了。”
鶯沫像躲避瘟神似地推搡著小烈遠離東居住區,來到南側的蔬果市場,塔民們絕大部分食物來源於這裡,因此這裡比其它集市嘈雜得多,提著菜籃子的婦女們來來往往,與眼花繚亂的蔬果攪作一團,令人看著頭暈目眩。
兩人腳踩因萎蔫而被丟棄在地上的菜葉,避開人流,小心翼翼地進入市場,挑了一處人少的地方蹲下休息。小烈見這裡所有蔬果都被擺放在向外微微傾斜的貨桌上,這樣的桌子一排排橫列在簡直可以形容為遼闊的蔬果大廳裡,像鱗次櫛比的房屋一樣,他不禁想到一層的蔬果市場——那裡甚至連布棚也沒有,只是在地上鋪了層麻布便將菜堆上去,如此形成簡陋的攤位,賣家們盤腿坐在攤位後面呆若木雞。
“你一定又想誇這裡比一層好吧?”
鶯沫竟然讀透了自己的心思,小烈向她投去詫異的目光。
“你不知道,這樣比是永遠比不完的。”她蹲累了,扶住膝蓋一口氣站起來,“第四層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但在第三層,那裡的蔬果市場比這裡乾淨得多,不僅僅是環境,連氛圍也是如此。”
“氛圍乾淨?”
“我的意思是人更少,更安靜。那裡所有在售的蔬果都被包裝起來,像是供奉一個個精緻的佛像一樣。”
“這麼誇張?”
“不僅如此,那裡的蔬果品類劃分詳細,不乏進口食物,要是第四層的話恐怕還有專門的導購員,去那裡購物才能真正感覺到被服務。”
“真不敢相信,我們和他們竟然生活在同一座塔里……”小烈木訥地發愣,“我以前從來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吧?聖塔里不是有句老話麼,致富第一步是開闊眼界,我們先做好這第一步吧。”
小烈回想起先前產生的那個念頭——
“既然塔內都有這麼多隱情,那塔外……”
“欸,你幹嘛?塔外又怎麼樣?獨眼先生不是說了嗎,塔外即惡之地。你別往那方面想啊,塔外沒什麼東西。”
真的沒什麼嗎?塔外是廣闊的異域,異域裡盡是光禿禿的熱石和岩漿,和地獄沒有分毫差別,這是塔民們公認的,《辯手基礎》的序言也如此介紹。可假若真是這樣,為什麼瓊宇家族這麼重視進口生意呢?為什麼設置大大小小的貿易日,讓“地獄”裡的東西到聖塔里來呢?
小烈絞盡腦汁,忽然想起《窮生奸計——奧斯切國的末日狂想曲》裡似乎提到了原因,書裡解釋說瓊宇家族樂善好施,聖塔身為異域裡的富饒者理應普濟眾生,借生意之名促進窮國的經濟發展,隔三岔五向一些小國無償“捐助”也是同理。可即使這樣也說不通一些問題,也許有必要回去進一步研究這些書。
地面上忽然出現一道人影,人影的腦袋朝著小烈,小烈察覺到對方正看著自己,抬頭往上望去,是一個手挽菜籃子的中年婦女,她居高臨下,輕蔑地俯視小烈。
鶯沫向前走了兩步,面露難堪,支吾半天憋出一個字:“媽……”
“你應該在公店的,為什麼跑來這裡?”
小烈猶豫再三還是站了起來,面對板著臉的鶯沫母親,深吸一口氣卻欲言又止。
“媽,老闆讓我們下來辦事。”
“辦事?在這裡辦什麼事?這個小夥子也是店裡的員工嗎?”
“是的。”
愛嫻再度打量一番龜縮著腦袋的小烈,嗤笑一聲說道:“怎麼穿得破破爛爛的?店裡發的制服呢?”
“他……”
“別說了,晚上早點回家。”愛嫻看了一眼菜籃,“晚餐有蘑菇牛骨湯,還有你很愛吃的蜜餞。”
還沒等鶯沫回話,愛嫻瞟了一眼小烈,徑直朝外面走去,離開了蔬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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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外貿部今日的工作量並不多,當下班時間來臨,大家說說笑笑地收拾東西時,不料加班通知突如其來,所有人都一臉愕然地望著宣告通知的上司,原來今天又是紀念日——吞茫山小捷一百九十七周年紀念日。
那場戰鬥發生在伊斯克拉弗內戰。端良聽說過吞茫山,它位於聖伊斯克帝國原址的北部,而所謂的小捷只是在那座山上成功突襲了一支僅由十一人組成的遊擊隊而已,但聖塔協會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宣威揚武的機會,上司命令所有人去禮堂參加歷史課,辯手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將演講稿一字不漏、一音不缺地如流水般順暢地吐出,這一吐便是兩小時。
“利伯泰德政府謊話連篇,口蜜腹劍,可正因如此,無數利伯泰德人都被這蛇蠍心腸的惡魔矇騙了,他允諾給百姓自由,所謂自由就是放任他們買賣刀劍,讓他們自相殘殺,血流成河,他們國家的犯罪率比異域裡任何一個國家都要高,這就是他們的自由啊,敬愛的聖塔貴民們!”
和在場的許多同事一樣,端良昏昏欲睡,等稍微清醒點的時候便聽到了這段話,可他不知道伊斯克拉弗內戰是怎麼和利伯泰德扯上關係的,這兩者分明八竿子打不著。
“試問在座的貴民們,你們曾在聖塔里見過什麼自相殘殺、什麼血流成河的荒謬的、令人髮指的景象嗎?沒有。如果利伯泰德那下賤的政府也願意如我們一樣推崇禁械令的話,他們也不會有,可他們不但不聽在身為異域裡佼佼者的尊貴的瓊宇八世的好言,還反過來職責我們的禁械令侵犯塔民人權,哈哈!”
坐席之中漸漸彌漫起興奮的氣味,大家從辯手的語言中感知到期待已久的銘記環節要來了。
“人權?人權?可笑的利伯泰德總統,我問你,讓自己的子民們拿著刀、拿著斧頭互相砍殺就叫人權了嗎?若是這樣,諸位,我現在給你們每人發一把匕首,你們同不同意?只要一聲同意我便照做!”
台下噓聲一片,紛紛搖頭:
“什麼嘛,我們才不會傻到那個地步。”
“如果討厭我的人拿到刀來尋仇了可怎麼辦?”
“既然偉大的聖塔協會為了保障我們的安全才繳收利器,我們為什麼要違背它呢?”
“不錯!”辯手興致高昂地拍一拍桌,“諸位請聽,偉大、光榮、崇高的聖塔協會是完全不讓你們用刀嗎?可笑,不用刀用什麼切菜啊?現實是你們能光明正大地買到菜刀,菜刀上還刻著編號,要是誰敢用這把刀傷害別人,憑藉刀上的編號加上黑鴉敏銳的雙眼,就能立刻找到元兇並將其繩之以法,我們在禁與不禁之間做到了完美的平衡,這完美的法例是那些所謂新代國的小丑政客想得出來的嗎?”
“不!他們才想不出!”觀眾們高呼。
“既然如此,為什麼該死的利伯泰德豬、奧斯切國狗和傑佩恩國蛆蟲要簽署一個狗屁聯合聲明來污蔑我們的禁械令?為什麼要誹謗我們的吞茫山小捷是不光彩的勝利?”
辯手終於回歸正題,端良這才明白他為何會提到利伯泰德人,不過此時氛圍濃郁,時機已到,隨著辯手大喝一聲“該死的利伯泰德”,全場沸騰,歷史課正式進入銘記環節,尖嘯充盈著端良的雙耳。
“利伯泰德是異域之恥!”
“伊斯克叛軍,你們不得好死!”
端良跟隨身邊的人們一同舉起手,張合著嘴巴試圖與他們融成一片,卻怎麼也無法拔高聲音,怯怯地嘟囔著,所幸也未有人關注他。銘記環節過後,帷幕後的紀念碑展現在眾人眼前,於是哀悼環節又開始了,人們哭哭啼啼,端良亦掩著面嚶呀作聲,假裝是個淚人兒。附和,怒斥,哭泣,這一系列死板枯燥的流程早已刻進聖塔人的基因裡了,大家熟練得就像在流水線上幹了十年的工人,觀眾與辯手一唱一和,默契地表演一場張弛有度的大戲,這場戲不容侵犯,不容變革,沒有誰敢冒著危險提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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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結束後,時間已經頗晚了。
愛嫻和鶯沫應該已經吃過飯了吧,端良站在禮堂門後看著排隊出門的同事們心想。平日裡總是自己比鶯沫先到家,唯有參加歷史課的日子是例外。
回家的路上,端良被巡邏的初級塔衛軍攔下罰了三塔元,原因是穿了綠色的鞋,他又恍然想起今天早上忘記看《聖塔週刊》了,否則一定能在上面閱讀到這條新規,至於發明這條新規的原因是什麼,他沒有任何興趣去瞭解,也許是因為綠色和某個新代國的國旗撞色了,又也許和紀念日有關,不管什麼原因都不是他能干涉的。然而“忘記看《聖塔週刊》”本身就違反聖塔法規,每週都會有塔衛軍來居住區隨機抽查塔民的信箱,要是發現裡面還留著當周的週刊沒有取,便會毫不客氣地貼上罰單,然後彙報回軍亭,軍亭再通知經濟部的計賬員進行扣款。
倒楣的事情層出不窮,要說有什麼令自己寬心的東西,那大概就是為苦姬準備的平面圖已經接近完成了,唯獨缺少幾個較遠的、不易勘察的區域,不過那也只是時間問題。思緒又回到《聖塔週刊》,端良默默祈禱著今天不是抽查日,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到家後,一打開門,端良看見妻子與女兒都在,但桌上沒有飯菜,假如她們已經吃完了,桌上應該有油漬才對,現在桌上不僅乾乾淨淨,還沒有擦拭過的痕跡,這說明她們尚未開始吃。
愛嫻叉腰站著,鶯沫坐在椅子上背對著母親,兩人都一副氣鼓鼓的模樣,端良躊躇不前,於是敲敲門試探她們:
“他們今天有來查信箱嗎?”
“沒有。”愛嫻說道,眼睛仍氣憤地盯著別處。
端良松了口氣,剛想把手伸到一旁的信箱裡摸索,愛嫻旋即補充道:“我幫你拿了,放在廚房裡。”
端良關上門,走向廚房,愛嫻似乎更氣憤了,大聲叫住他:“你知道鶯沫今天上班在幹什麼嗎?我去買菜,竟然在蔬果市場碰到她!”
“曠工麼?”端良笑了,走到女兒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沒被店長知道吧?他不知道就沒事,下次別這樣,我好不容易給你找來這個工作。”
“你聽我說,端良!”愛嫻嚷嚷道,“在她旁邊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男孩子。”
鶯沫忍不住了,激烈地反駁道:“那又怎樣?我解釋過了,他是跟我一起工作的同事!”
“我是你媽,你騙得了我?我一眼就看出你在撒謊,他穿成那樣,分明是從一層上來的!”
“你管他是從哪層來的!”
端良想起那天在公店外偷窺到的那個跑貨員,想必愛嫻看見的是他了。
愛嫻拉住端良,面向女兒說:“你爸也在這,我就直說了吧,鶯沫,你別忘了你和西清還有婚約!”
“我從來沒承認過這個婚約!而且……而且我和公店那個男孩也沒什麼,我們是朋友!”
“你不要狡辯,等你長大後就知道為什麼我堅持要你嫁給西清了,你要是執迷不悟,跟了那個下賤的底層奴民,將來住髒兮兮的布棚,吃酸臭的過期飯菜,可別後悔沒聽我的話!”
“愛嫻。”端良掙脫開妻子緊握自己的右手,和氣地勸阻道,“別這麼說那個男孩,他只是個跑貨員,穿的衣服破了幾個洞而已,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再說了,說不定他們真只是朋友……”
“等等,你怎麼知道他是穿著破洞衣服的跑貨員,我剛才根本沒提到,你老早就知道了對吧!”
“我……”
“連你也騙我!”愛嫻狠勁兒推開丈夫,“你知不知道她經常讓我多為她準備一些早餐,其實就是為了給那個跑貨員吃……”
愛嫻說完起了哭腔,五官擰成一片,拖著長長的音調哭了起來,端良連忙拿手帕為她擦眼淚。
“爸,你別聽他說,我沒有!”鶯沫依舊在堅持圓謊。
“為什麼我們的女兒……要……要這樣對我……”
愛嫻撲到端良懷裡泣不成聲,淚水打濕了他的胸膛,端良扶著她,小心翼翼地送她回房。等出來後,他也變了臉色,冷冷地看著鶯沫說:
“有就是有,別再騙你媽了,待會兒去她房間給她道歉。”
鶯沫別過頭,沒有說話。
端良來到廚房,原來愛嫻飯菜都還沒開始做,只是洗了幾片青菜放在砧板上。《聖塔週刊》靜靜地躺在一旁,封面的生殖基數是黑色的“2”,端良翻開目錄,一邊切菜一邊流覽本周的新聞概述:
1.【慶祝“吞茫山小捷”一百九十七周年紀念日,獨眼先生發表紀念宣言】
獨眼先生身著塔袍出席聖塔紀念會議,強調紀念日的重要性,為即將到來的紀念工作做出重要指示,指示稱為汲取革命教訓,繼承優良傳統,在未來的幾年內將大幅度增加歷史課,並引用瓊宇尊王的警世恒言“聖塔今日的光明來之不易,衛國將士們用腥風血雨換取盛世”勉勵貴民們砥礪前行。(3)1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fh43pLg8a
2.【經濟部部長私訪第三塔層居住區:發展經濟要從體驗民生做起】
週二下午4時許,經濟部部長脫下昔日官服,以平民扮相私訪第三塔層北居住區,恰逢塔民們舉行公共晚宴,晚宴上菜品豐盛,紅酒牛肉,魚片鮑湯,塔民們載歌載舞,高聲讚頌瓊宇八世之恩惠,“聖塔永垂不朽”的口號此起彼伏,牆上掛著的塔標熠熠生輝。當眾人發現其中一位食客正是經濟部部長時驚訝萬分,事後,某位在場的塔民解釋稱:“我們只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做,根本沒想過會被部長看到。”(12)1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U8ZbHijD6
3.【塔民自製“愛塔衣”,聖塔思想放光芒】
都言世人皆平庸,不知高手在民間,第一塔層模範塔民茹菊女士就是“民間高手”的典範。茹菊女士以精湛的針線技法將聖塔的經典形象縫在衣服正面,而背面則細膩地縫著長達1000字的聖塔思想概要,並命名為“愛塔衣”,引來鄰居稱讚。據悉,茹菊從小便師從裁縫專家,最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練得一雙靈巧之手,並表示“一定要用這雙手報答聖塔的養育之恩”。(17)
4.【不敬狂民再度出現,炮製謠言害人害己】
近日,第二塔層驚現狂民,危言聳聽,恐嚇群眾,聲稱聖塔在途經褐原地帶時遭火狐黴菌入侵,將造成大規模感染,擾亂民心,影響惡劣,遂以滋禍罪逮捕。聖塔醫學部官方就該事發表聲明:此言不實。(20)
……
“哎喲!”端良叫喚一聲,丟下菜刀,舉起左手一看,食指已然出現一條血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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