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差別真大。知雨用吸管吸了口蘇打水,低著頭平靜地想。
因為不能讓保羅像是垂涎蜂蜜的熊一直巴在玻璃牆上,再說他也不想在這種景象旁吃飯,所以自然是讓保羅進來了,雖然有基本的變裝,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三人還是換到了包廂的座位。
戴著不對稱的金屬飾品、仔細染過的頭髮、合作品牌的服裝──什麼,真的是末日嗎?看到漢斯的時候,他偶爾會這樣想。說不定這也算是一種逃避末日而生的「美好的幻覺」吧。今年到目前,城裡的狀況好像還不錯,除了幾例石化症跟分區限水之外,生活基本上很穩定,他們也能過得奢侈些,但相對地釋出給難民營的名額就減少了。
再怎麼說還是他的故鄉,即便沒有親友,還是會有所掛念。2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CW0pSmYae
公民身分說得好聽,前難民的身分可是被紀錄得清清楚楚,如果表現出太過分的思念,還是可能被趕回去的。雖說動用保羅的特權的話,要大搖大擺進去也無所謂,但他可不願意淪落到那種地步。再說,那會妨礙他的計畫。
坐在他對面的保羅穿著素色的Polo衫,正以滔滔不絕的言語和笑容誇讚漢斯的畫作,簡直就像是童話裡偷吃麥片粥的小女孩被好客的熊逮住……漢斯也有點挺不住的樣子。真是隻說起謊來一點都不害臊的熊,保羅從不看畫,知雨對此清楚得很。
「是的!您那幅之前在市立美術館展出的……是叫《薛西弗斯》吧?將戀人的石像推向天,卑微而徒勞無功的意象,還有您一貫大膽的用色,不愧是被譽為新星的新銳畫家。」保羅笑瞇瞇地說:「聽說您下個月要在C市的私人美術館舉辦展覽?真是恭喜您!那邊可是高級住宅區啊,能夠擄獲各階層的人心這點,我實在是佩服極了!」
……這傢伙,來的時候還先做功課了啊。雖然不知道他這番話是從哪抄來的,只要工作方面的情報有記好,保羅想怎樣白費腦容量都無所謂,但這個人畢竟是保羅,所以知雨心裡還是免不了要嫌棄一番。
你看,漢斯這不是沒辦法接招,表情都僵住了嗎?你明明知道這樣很惡劣吧?漢斯本質是個乖巧的孩子,才沒辦法剛說完人的壞話就滿臉笑容地交際呢──說是這麼說,知雨倒沒打算立刻去救人。喜歡保羅?這句話他實在無法就這樣嚥下去,儘管用嘴角的嘴型求救好了,你以為你旁邊那隻熊看不到嗎?你看他還在笑!
「說起來!」漢斯好不容易找到突破點:「您剛剛還在工作嗎?真辛苦!」
「啊……是啊,不過很快就結束了。」保羅看了知雨一眼。「這次要增加一首法文歌呢,La vie en rose……意思是『粉紅色的人生』、『玫瑰人生』吧?」
「是1940年代的法國──歐洲之前的某個國家——女歌手艾迪.琵雅芙的作品,先前也有男歌手翻唱過,這次是以貼近原曲的方式改編。」知雨面不改色地接話:「香頌這個詞本身就很有復古的異國風情,應該能吸引很多人吧。」
「我記得大學時有修過跟這個有關的通識,我還特別去圖書館查了更詳細的資料。」似乎是因為終於能普通對話而鬆了口氣,漢斯甚至把叛逆藝術家的形象都拋棄了:「嗯,光是聽的話我比較喜歡古典樂,但是那種韻味……該說整體的氛圍嗎?雖然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光是聽到香頌或爵士這類的詞,總有種朦朧的魅力不是嗎?那個我很喜歡呢。」
「你這樣比較像個正經的藝術家喔。」保羅發表看法。
「嗯?那有點傷人耶,我就是個正經的藝術家啊。」漢斯苦笑。「但是學長對我現在的形象也挺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說過很多次了吧,你的作品本身就能撼動人心,根本不需要額外營造什麼形象。」知雨聳聳肩。
「嗯──或許吧。」漢斯倒是沒有否認。「但是我也同樣喜歡學長的畫啊,一直都很想看到新作。不然我把學長手邊的舊作買下來好了?」
「我覺得不──」保羅不知道為什麼開口。
「我把它們燒了耶。」知雨終於承認。
「啊?」漢斯跟保羅同時問。
「我燒了。」知雨重複。「有什麼好奇怪的?那是我的東西吧。」
「不,嗯,可是——」漢斯伸出雙手,彷彿想比劃什麼卻又無法表現:「嗯,好吧。」
「你的話要縱火好像有點奇怪,但又好像也不奇怪……」保羅喃喃自語。
搞什麼,漢斯先不提,他真想往保羅身上點火算了。
他不喜歡現在的情況,他可不喜歡保羅用這種語氣評論他。
「啊,」保羅看他一眼,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微微一笑:「好,我不說了。」
……但這種反應也令人生氣。
他從來就不後悔當初放了那把火。
把畫架推倒,把畫布割開。畫框砸到地上,把素描本一頁頁撕爛──他沒有那種直接把整本撕成兩半的力氣,更何況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手都在抖。
最後他點起了火。說也奇怪,在凝視火焰包覆他數年來的心血時,他突然感覺自己無比平靜。
他那時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畫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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