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燄每次進來他的病人袍總是濕透的狀態,雖然沒有表示意見,還準備了水盆毛巾跟新的衣服,但他看得出來一身臭汗很困擾她,所以總是乖乖的清潔自己。
畢竟舒燄包辦了所有照顧他的工作,換點滴、換藥、量血壓,除了紅髮男人上次旋風般的造訪,他醒來後完全沒看到她以外的醫護人員。
「所以妳是醫護?」他一面看著她熟練地掛上新的點滴,調整點滴速度,一面抖著手試圖解開鈕扣脫下汗濕的衣服。
「不是。」她填寫著床頭的紀錄表格,頭也沒抬回答:「你神智不清的時候差點殺了小護士,他們被嚇壞了不敢過來。」
他僵住,混亂的記憶裡好像真的有幾幕穿著白衣的人被他嚇得大叫的場景⋯⋯
「天呀。」他懊惱皺眉,「她們一定嚇死了。」
更別說他使用能力的場面根本媲美恐怖片,他真的無意驚嚇任何想幫助他的人。
「請幫我傳達歉意。」他誠摯地向她開口請求。
舒燄對此高高挑起眉,他說「請」耶!「我以為穆斯林的男人不跟女人道歉?」
這個評論讓他呆了一呆,「只是有些人做得很差,不代表每一個人,妳有刻板印象。」他直指她的偏誤,舒燄想了想不禁失笑,也點頭承認:「OK,你說得沒錯,我有刻板印象。」
「而且我不是穆斯林。」他困難地解到了第二顆扣子。
她知道這兩天他一直嘗試讓自己移動,他努力吃努力睡,其餘的每一分每一秒全部用來挑戰讓自己多移動一點,從下床都有困難,到現在他已經可以自己在房間裡走上幾圈,每次遠征都一定要把全身力氣都榨乾才甘願。看不下去他的逞強,舒燄忍不住伸手幫他。
「你不是?」同時隨口聊著。
「不是。」低音大提琴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舒燄才猛然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這個距離實在太近了。
「我不信神。」他的氣息輕輕吹拂著她的領口,帶來一陣酥麻。她偷瞄了他一眼,看他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像扇子般展開,盯著她停在他衣襟上的手。
她的手差點也在他的注視下顫抖起來,還好她極力控制住了,應該。
天知道她第一次看到他剃去鬍子站在面前時有多震驚。舒燄一直都知道他長得很好看,即使情況再怎麼糟糕,那些沙塵、血汙、鬍渣掩蓋,都還能看起來算性格,打理乾淨一定不差。但沒想到盡是如此⋯⋯清癯俊秀。
她想不到其他形容詞,和柔美的安達克不同,他五官雖然同樣俊美但更為陽剛,帶有一點大漠民族的銳利。
她也無法解釋自己面對他時心頭的輕搔是什麼,只能盡量不要直視他的臉。
她的手指在輕顫,很細微的,但他還是看到了。她的指頭上也有一些擦傷,就像他自己一樣,不那麼完美,但他記得握著那雙手感受到的溫暖。他忍不住吸氣,卻吸進她身上淡淡的香,這太近了,彷彿害怕自己褻瀆她的存在,他悄悄屏住呼吸。
「我也不信。」為了填補尷尬舒燄突然開口,他滿腦子都是那股幽香,沒聽清她在說什麼,本能的抬頭。
一抬頭就撞見她離自己不到一吋的臉,她小小抽了口氣,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然後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顏色是不是變了?
「妳的眼睛⋯⋯?」這句話劃破曖昧的氣氛與距離,讓她如同被燙到一樣火速轉身。而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撫摸她的臉,想像中皮膚柔滑的觸感像閃電一樣擊中他的心頭,這念頭太冒犯了,他連忙將之推開,讓抬起的手接續解開扣子的動作。
舒燄轉身驚慌地看著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還好,只有變色一點點,還可以硬拗成光線的反射。
她深吸口氣平穩自己剛剛紊亂的心跳,仔細想想他見過激戰中的自己,勢必已經見過她會變色的雙瞳,但除了夥伴面前,她對外一向努力控制自己,實在不擅長解釋這些⋯⋯ 舒燄為難地回頭,卻見他一臉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也決定假裝沒事。
「我希望沒給這裡添麻煩。」他終於將所有扣子穿過扣眼,脫下衣服拿毛巾清潔自己。
「為什麼這麼說?」她擰眉看著他緩慢吃力地擦拭身體,身為團體中唯一的女性,男人的裸體不很困擾她,困擾她的是他強健身體上滿佈的傷痕。她看得出來很多圓形的是槍傷,雖然有些已經很多年變淡了,但也只是顯示他中槍時年紀有多小。
「就算只是上網把看到我的經驗當怪談分享也很麻煩。」他皺眉,看來曾經遇過類似的事讓他很困擾。
「喔不用擔心這件事。」他困擾的表情意外可愛,舒燄忍不住揚起嘴角。「在這裡工作的人一個字也不會透露出去。」
他一臉不相信。
「這是歲川立的唯一一條規矩——想留在這裡就閉上嘴巴。」她突然想起什麼接續補充:「歲川就是你攻擊別人時一直痛揍你的那個,你記得嗎?」
那個奇怪的紅髮男子,他點點頭。
「這份工作有這麼重要到讓人離不開嗎?」在這裡他沒有聽到過任何警報、砲火,甚至連車聲都幾乎沒有,似乎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這種地方生活吧?
舒燄笑了,哀傷地笑了,「喔有的,畢竟像我們這種人沒有太多去處可以選擇。」
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意義讓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看向病房的門。
「妳是說那些護士們⋯⋯」
一個舒燄的存在已經是難以想像奇蹟,這裡居然還聚集了這麼多個?
他不禁有些暈然。
「嗯對呀。」她偏了偏頭,「雖然大部分很弱,但在這裡工作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奇怪的能力,最基本的就是靈視、詛咒和念動力那些,但又因為能力太弱了,甚至不見得總是靈光,在外面只會被當成帶來厄運的人,或是被當成異類迫害。這裡是與其說是私人醫院,不如說是歲川提供給我們的庇護所,大家都很珍惜,所以不會有人說出去。」
說到這裡舒燄忍不住笑了,「說真的,他們甚至不太會和病人說話,高保密性,這可是這裡的賣點!」
「所以妳才這麼熟練。」她照護人的手法俐落,必定受過專業的訓練。
「我們⋯⋯在這裡住過一陣子。」
「我們?」他模模糊糊想起失去意識前聽到的對話,對了,她有同伴。
「喔對,你可能沒看到,我們有四個人,是他們來支援才有辦法帶你出來,不過他們現在還留在那裡,之後可能會看到吧?」
「他們也像⋯⋯」他指著門外,意指跟在這裡工作的人一樣?
「不。」舒燄輕輕搖了搖頭,伸出食指點了點他們倆人,「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可以置人於死的殺人兵器。」
這兩者間能力上有巨大的段差。
她裁剪著等下要幫他換藥的透氣膠帶,他默默清潔自己,兩個人都沒有繼續說話。
等到他擦好前面他能自己處理的部分,舒燄上前接過毛巾,在溫水裡清洗後,溫柔地擦拭著他的背。他背上又多了幾個彈孔,所幸都有在子彈真正打進體內前即時轉移,子彈沒有殘留在體內,只有打斷他幾根肋骨沒傷到內臟。
所以他身上才有這麼多疤,正常人這樣死十次都不夠。
他看不見,但他可以感覺到她細心溫柔的照顧,她真的做得很好,當然她槍也開得一樣好。
他記得她為了掩護他,撲到斷垣上開火時神準的槍法。
舒燄撕下舊的敷料消毒縫線,他忍不住開口:「為什麼妳不繼續待在這裡?」
她不像熱愛爭戰的人,為什麼不留在這裡,而要去戰場上衝殺呢?
舒燄沈默地繼續手上的工作,久到他以為她不會回答。
「因為我們的資料被提供給軍閥。」她幽幽的開口。
「我們曾經⋯⋯被抓去控制做實驗,試驗性的當成傭兵推銷給一些熱愛戰爭的人。主謀死了以後,如果那些過去的買家找上門,這裡所有人都會遭殃,歲川不能留我們。」她替他重新上了藥膏,敷上紗布貼好,「他提供金援,教我們東西,讓我們可以自己追查名單上的人,抹去我們存在的痕跡。」
「馬哈茂德在名單上。」他領悟過來。
「他是名單上最後一個。」如果運氣夠好,他們就可以結束這些年來的顛沛流離,也許⋯⋯終於能好好過日子?
「雖然歲川總是說那是因為我們留在這裡太浪費了。」換好藥,她將新衣服遞給他,把工具放回推車上。
「但我們這樣的人到底能幹嘛呢?」盯著工作推車裡的繃帶藥水,舒燄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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