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高級照護士,大概也需要兩條以上的舌頭,才能使用正規哨音笛來控制病患之外的正常人,為了提防小謹而準備的耳塞不知掉哪去了,我遲疑了幾秒,在小謹的嚴厲目光下吹響哨音,將指揮權交給她。
和上一段相比明顯悅耳許多的音樂從後方擴音器流瀉而出,小謹表情肅穆,緩步走上木製高台與我交換位置,接著吹出第一聲指令。
是我從沒聽過的指令,所有病患慢慢抬頭望向高台,不同於以往機械式的反應,而是像正常人一般自然而優雅,彷彿再次回到發病前的模樣。
小謹在前奏結束的第一個空拍吸了口氣,開始一連串特意配合音調和節奏的指示,哨音巧妙融入樂聲中,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指令存在。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在工作服的褲管縫線上打著節拍,台下五十位病患唰唰兩聲舉起雙手,手腕外扣,隨著旋律扭動臀部。
明明是演練過數十次的動作,搭配上音樂後,娛樂效果竟然大幅提升,我盯著隊伍中的編號228舞動身軀,或許是沒有發覺哨音,也或許是哨音不似以往粗糙尖厲,她並沒有顯露任何反抗意圖,而是和其他病患一起擺頭扭身、跳躍、旋轉,美得令人忘記如何正常呼吸。
這樣精采的表演,長官們肯定會滿意吧?
要是能因此獲得更多經費,他們就可以得到更好的照護,也不用天天吃像垃圾一樣的食物了……嗎?
不確定感再次襲上心頭,記得剛進入照護所工作時,也曾有上層的長官來督導巡察,還給了優等的評價,然後呢?
怎麼現在我們還是處在這樣的糟糕環境呢?
當時的病患大多已被送往其他機構,也有生病過世的,幾乎都不在這裡了,新一批的病患們繼續過著水平低落的生活,照護士們繼續做牛做馬,等待下一次長官帶著希望前來。
我稍稍抬起頭,環顧台下奮力表演的病患們。
明明是需要受到照顧的人,什麼時候成了展示照護所成果的工具?
然而台下還是一片歡樂,即使我覺得不太對勁,他們仍賣力跳著舞。
總之快點結束這場表演吧,等等還得進行個別哨音訓練及健康照護,可不能……等等。
編號228好像有些異狀,她的手指若有似無掃著側邊病患身體,雖然仍跳著舞,可臉色比平常蒼白,眉頭微微蹙著,呼吸似乎也愈加急促。
我轉頭看向小謹,她不為所動地吹著哨子,確保表演繼續進行。我偷偷瞄了腕上的手錶,他們還得繼續舞動整整四分半鐘。
早上死胖子不知道是怎麼處理的,台下大家狀況都不大好,加上這樣激烈運動,說不定會有人撐不住。
又過了幾十秒,編號237和240動作漸漸跟不太上其他人,編號219的鼻涕在空中拉出一條長線,甩在前排和左右的頭髮上,編號245不停咳嗽,惹得周圍病患跟著咳得亂七八糟,編號215則左搖右晃,隨時都會撞倒身旁的病患……整個隊伍就像台搖搖晃晃的貨車,隨時都會有貨物從車上摔下。
然而身後的樂音並沒有減弱,試圖蓋過隊伍狀況似的愈趨嘹亮,小謹的指示哨音仍藏在音樂之中,驅動所有病患動作,並開始出現連我也無法辨認的繁複指令,將每個失序的病患拉回軌道上,或許外行人根本看不出哪裡出了問題,可是不只是我,站在大廳後方的蕭和黎也露出遲疑與疑惑的神情。
編號228的腳步在其中一次深深蹲下後顯得凌亂甚至踉蹌,她早上沒有吃東西,接續如此激烈的運動,看樣子無法支撐太久,距離表演結束還剩三分鐘,媽的,我抿起嘴唇,抓住掛在胸口的哨音笛。
也許是動作過於明顯,小謹稍微扭過頭來,從鏡片後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趕緊鬆手,朝遠處的黎使眼色,發出求救信號,她點了點頭,隨即邁開步伐,另一側的蕭也默默跟上。
小謹那死腦筋肯定是打算讓他們撐到表演結束,再這樣下去,那幾位老人家可能消受不起啊!
直接吹哨干擾有可能導致病患們產生錯亂,必須有一定實力才有辦法先去掉上一位操控者的指令,蕭或許有能力這麼做,但是時間緊迫,直接讓小謹停止吹哨,才是最為可行的。
我咬緊牙關,做好被痛罵一頓的心理準備,朝小謹跨出一大步。
碰。
哨聲嘎然而止,剩下樂聲自顧自播送著,編號228消失在視野之中,彷彿投石入水產生的漣漪般,隊伍瞬間亂成一團,病患們各自朝不同方向癱倒,但是在即將撞擊地面之前,卻又被再度響起的哨音指令硬生拉起,殭屍般扭曲身體關節,表情痛苦猙獰,徒然立在原地。
「怎麼回……」我急得大吼出聲,聲音卻硬是塞在喉嚨中,怎樣也鑽不出口腔,雙腳也彷彿生了根,深深扎進木台中,動也動不了。
小謹警告意味濃厚的轉過頭來瞅了我一眼,臉上毫無表情,失心者們的死活與否、苦痛與否對她來說似乎一點也無關緊要,他們就只是某種近似於人類的生物,但不是人類,而是更加接近物品的存在。
舞蹈排練繼續進行著,黎和蕭似乎一時無法理解小謹為何執意如此,雙雙放慢腳步,而編號228仍躺在隊伍之中,完全沒有爬起的跡象,怎麼回事?貧血嗎?還是出了其他狀況?
我用盡氣力想抬起腳板,可大腿就像灌了鉛,完全無法移動半步,小謹那個混帳,她絕對改造了自己的哨音笛,控制五十位失心者的同時再額外控制正常人,正規的哨子根本沒辦法辦到!
原本在舞台側邊音控及待命的死胖子是活動區大廳裡唯一快速移動的人,他動作意外俐落地塞進隊伍中,扛沙包般一把抱起編號228,粗魯甩掛在肩上,接著嘲諷似的朝我的方向挑了挑眉,歪嘴邪笑,頭也不回朝休息室走去。
黎和蕭並沒有制止胖子,他們倆停下腳步,表情凝重,該不會連他們也沒辦法動作了吧?
媽的,我現在能怎麼做?胖子方才的神情肯定不懷好意,必須阻止他才行,編號228是我負責照護的對象,他不可以這麼做,要是她出事我絕對饒不了那胖子,還有小謹,媽的,讓我動啊!
可聲音就像團凝結的硬塊卡在喉頭,只能往肚裡吞,哪裡也出不去,而台下病患即使表情痛苦,仍繼續照著節拍舞動身軀。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想帶著編號228離開這個鬼地方,到哪裡都好,只要別再留下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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