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城》 - 豢養之章(6)

　　這裡原本是座中型醫院，L型的建物加上一幢獨棟建築，改建時在L的三個頂點各擴建了盥洗間、食堂與集體寢間，位於中央的食堂與活動區併在一塊，D棟則在L型三頂點中央，規劃用來進行個別照護，但因經費及人力不足，幾年之前就將大部分設備撤出，當初設計時大概沒想到D棟會如此迅速的被棄置，所以將機房設置在D棟的下方，原本連接食堂與D棟的廊道多少還會加以養護，不過近幾個月也開始視同廢棄建物的一部分，如果上頭繼續縮減補助金費的話，或許再過不久，整座照護中心也會面臨廢棄的命運。

　　我繞過樓梯轉角，盡可能避開因滲水而容易滑倒的地方，蕭負責的編號001到100坐在食堂的塑膠椅上安靜等待，如雕像般動也不動，唯獨編號099立在餐車後，似熊又似人的巨掌握著湯杓，等待命令指示。

　　蕭呢？怎麼又丟下工作給編號099了？

　　老實說我也不太懂小謹對蕭抱持怎樣的態度，對編號099實行的個別照護從核准到後續追蹤報告，蕭從沒確實交過，而小謹也睜隻眼閉隻眼，總是輕易放過他。

　　難不成是年資問題？蕭的年資起碼比我多十倍以上，要真是這樣的話，明顯又是個言行不一的案例，小謹一直以來奉行的「法條至上政策」光是這點就遇到了障礙。

　　我和黎倒也不敢反應，對方可是所長兼高級照護士啊，光用想的就頭皮發麻，一點勝算也沒有。

　　至於死胖子那傢伙……對講機在幽暗中再度響起，說人人到，是那該死的胖子，「快點啊，我這裡啥都看不到沒辦法工作啊！」

　　給我閉嘴。

　　即使心裡這樣回嘴，我還是默默加快腳步，畢竟私人的人際關係不能凌駕於公事務上。

　　大概吧，哪天忍不住就算了。

　　通過中央食堂後再轉個彎，和娛樂室鐵門外型相似的另一扇門映入眼簾，光源明顯不足，但仍見門下白煙瀰漫，蕭靠在牆邊抽著菸，大把鬍鬚亂七八糟，幾乎佔去全身比例的三分之一。

　　「來啦。」

　　「嗯。」

　　「給你，」他吐出一口煙，朝我拋來一個滿是灰塵的防毒面具，凹陷的眼窩意外地炯炯有神，似乎是刻意在這裡等我，而非擅離職守，「外面可能會有孢子飛進你的肺。」

　　戴上這種滿是灰塵的東西才會生病吧？

　　「還有，注意點，外頭很危險的。」

　　「嗯。」我轉動略為生鏽的閥門，門上齒輪吱吱作響，聽起來就像上千隻老鼠等在門後，準備一口氣攻陷照護中心。

　　嘰──

　　鐵門摩擦地面，發出厲耳噪音，只可惜等著我們的，是朵朵毫無生氣蕈傘構成的陰鬱森林。

　　即便下著雨，仍然有微弱的光線從水泥漏洞中照射而入，廊道原先的面貌早已消失殆盡，空氣中飄著詭異腐臭味，這裡真的是照護所的一部分嗎？

　　身旁的蕭忽然吹了段難聽口哨，捻熄菸頭，遞了把匕首過來。

　　「來，說不定你會用到。」

　　「這把有點小。」

　　「不是要你拿來砍香菇開路，你看，」握在他粗糙掌中的並不是普通匕首，除了可隨意伸縮外，握把上還有一個板機，「這裡面有兩發麻醉彈，緊急時可以用。」

　　「……」

　　「收下吧，你也知道現在外面的狀況，既然D棟已經荒廢了，可能就會有不懷好意的人闖進來，人口販子、器官掮客、革命團體……什麼鬼都有可能出現，這裡可是台北。」

　　「謝謝。」我收起匕首，抬頭看著長滿碩大蕈類的廊道，看樣子還是把防毒面具戴起來好了。

　　「還有，蕈人已經到這附近了。」

　　「嗯？」

　　遜人？聽起來可不怎麼樣。

　　「外頭的牛鬼蛇神也是分很多派別的，最近有一幫專門培養真菌的傢伙開始蠶食鯨吞各大團體的地盤，他們可是連『太陽真理教』和『狼』都敢動的傢伙，一群瘋子來著。」

　　「真菌？」

　　「就是你眼前這些大蘑菇們。」

　　能用真菌來佔領地盤，聽起來不太好對付，但是與其擔心這種不見得會發生的事，不如先把小謹交派的任務完成。

　　「我會注意的。」我頭也不回邁開步伐，身後再度傳來蕭吹出的奇怪口哨聲，彷彿是在告別，也彷彿是在迎接某人的歸來。

　　地磚破裂成無數塊，水積在與水泥地面形成的空隙中，腳下發出噗啾噗啾的水聲，除了蕈類外，地上也爬滿青苔，許多不知名的蟲子在四周飛舞流竄，時不時有雨水從天花板滴落，有些地方甚至破了個大洞，髒水如瀑布般流洩，和照護所內部比起來，這裡根本是另外一個世界。

　　還好身為照護士，在照護中心還有自己的房間，至少還算適於人居。

　　越朝著D棟走，廊道內的黏膩感越顯厚重，整個人在化不開的油漬中漫步般，我費力撥開一片又一片蒼白或透著嫩紅的蕈傘，終於來到D棟的大門前。

　　閥門意外的沒有卡死，伸手扭轉時的喀喀聲驚動了角落的蟑螂們，牠們如洪水般傾巢而出，佔據濕漉漉的地面和蕈傘。

　　我乾嘔幾聲，趁牠們還沒從防水靴爬進褲管前，迅速拉開大門，躲進門縫之中。

　　門的另一側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撥掉幾隻在身上亂竄的蟑螂，環顧四周。

　　當初在設計上有特別加強防水防漏的緣故，這裡和廊道的情況比起來，彷彿身處沙漠，被棄置的桌椅上積了層厚厚的灰，牆上及地上散落一團又一團的灰塵球塊，我巡視一圈，才在塵粉覆蓋下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對講機斷斷續續發出雜訊，聲音模模糊糊的，得加快腳步才行，要不然病患們真有可能會感冒。

　　喀啦。

　　鐵門上的鎖頭不知為何斷了，輕易的推開門後，腳下的階梯延伸至連我也看不清的濃郁黑暗中，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空氣穿過面罩時發出呼呼的聲響，撐著點，再一下就能啟動備用發電機，沒什麼好緊張的……嗯？

　　向下走了四階後，腳邊突然出現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依大小判斷，應該是老鼠的，可是除了染血的毛皮與四肢外，腦袋及內臟皆不知道遺落到哪裡去了。

　　被吃了？

　　接下來還多了蝙蝠屍體及蟑螂殘骸，越往深處探索，階梯上散落的動物屍塊越加密集，死狀也更加悽慘，彷彿有人刻意這麼做似的。

　　該不會有什麼東西躲在裡面，靠吃牠們維生吧？

　　怎麼可能。

　　雖然這樣想，但我還是摸出蕭給我的匕首麻醉槍，放慢腳步，雙手緊握直指前方。

　　說不定是蕈人，方才蕭的一番話在腦中迴盪，等等，該不會是打算搶奪失心者的人口販子吧？照護所之所以成為目標，就是因為失心者們的商業價值成為龐大收入的來源，掌控照護所幾乎成為所有組織的常態，第四照護所是少數還沒被滲透的地方，永和的第三、板橋的第六、萬華的第七照護所早就名存實亡，成了人類養殖場。

　　噗嘰。

　　腐肉受到鞋底擠壓後發出怪聲，等我意識過來時，雙腳已懸在空中，尾椎砰的一聲炸在階梯上，我伸手抓向一旁，除了死老鼠外什麼都沒有，踩得正著的屍塊在我身下溢出汙濁液體，反倒成為背部與樓梯間的潤滑劑，我大吼出聲，可防毒面罩濾口連我的呼救也一併濾去了，即便雙手狂亂揮舞，也只是拖扯著越來越多的破碎屍塊滑進厚重黑暗中。

　　碰。

　　當我絞盡腦汁，試圖讓自己停下時，黑暗中忽然閃出隻細瘦卻強而有力的腳，使勁抵住我的腹部，強烈衝擊使我哇啦啦吐出早餐時吃進肚裡的麵包塊和化工牛奶，一口氣堆積在防毒面罩的空隙中，還來不及反應，一隻手已緊緊鉗住防毒面具上的眼窗。

　　怎麼回事？

　　我顧不得全身疼痛和即將回流進咽喉的早餐，由下而上揮出仍緊握在手中的匕首，同時扣下板機。

　　對方似乎沒料到我會反抗，稍微鬆開差點成為殺人凶器的手掌，我藉機踢出一腳，單手解開後腦勺的面具頭帶。

　　血腥味混雜霉味瞬間塞滿鼻腔，我帶著滿臉的胃酸與牛奶又吐了一次，瞪著眼前忽然出手的嬌小傢伙……貓耳？

　　不，是面具。詭異的紅色貓臉面具如染血一般，在黑暗中更顯陰森，嘴巴部分應該是刻意鏤空的設計，略薄的雙唇下露出幾支利牙，是女孩子嗎？媽的，差點就要被這莫名其妙的嬌小女人給殺了。

　　她似乎沒有退卻的意思，嘴角不停抽動著，隨時都有撲上來的可能。我用袖口抹去臉上的髒臭污漬，將匕首再次指向她。

　　看來應該是異變者，可惡，除了能看清楚她的行動以外，我根本沒什麼勝算。

　　「可以了，李佳佳。」

　　尖細的嗓音自另一側響起，我沒聽見任何腳步聲，可黑暗中緩緩浮出另一隻頭戴白色鳥臉面具的奇怪生物，就像中古世紀的醫生一樣，令人不寒而慄。

　　暈眩感突然如海嘯般襲來，擊打額邊，我低頭一看，胸口不知何時已插著支麻醉針筒。

　　嘔吐物再次從喉中湧出，我雙膝一軟，向後倒去。

　　媽的，別給我惹事啊。

　　蕈人嗎？不，該不會是『狼』吧？

　　我可不能讓這些危險的傢伙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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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養之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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