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雨珠落下的樣態,但不喜歡這種天氣,城市好像在哭泣一般。
風扇在身後無力地旋轉,美其名保持室內通風、減少牆面受潮,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空氣中總是飄盪著厚重霉味,彷彿吸久了這空氣,就會有各式蕈類從肺裡長出。原本溼氣重的角落會放些竹炭,聽說可以吸收溼氣,不過也只實行幾個月就宣告放棄。
就像我們放棄這座城市一樣。
「又在數雨滴了?」老舊對講機的低劣音質伴隨雜訊刺激著耳膜,我皺起眉,按下通話鍵。
「嗯。」
雨點前仆後繼地打下,我趴在窗沿上,百無聊賴看著缺乏經費整頓的前庭,任憑雨水啪咂啪咂打出一朵朵半泥半水的腐爛臭花。
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些無力反抗的爛泥巴,領著微薄薪水,照顧那些被拋棄的病患──當然,他們並不是自願染病的,可我們就是自願讓這座城市變成這樣的嗎?
「上工了,謬。娛樂時間結束,準備開始引導編號201至編號250,往集體寢間移動。」
今天坐監控室的是小瑾,雖說是難搞的主管,但還算可接受範圍,如果她不要開口閉口法條法規的,我可能會更喜歡她。
我抬手朝靠近天花板的攝影機鏡頭意思意思揮動幾下,拉開另一側足足有兩層樓高的鐵門。
微弱光線爬進霉味撲鼻的昏暗廳堂中,占據整面牆的投影幕播映著歡樂卻無聲的音樂劇,屏幕前,五十張摺疊椅上的男女老少絲毫不在意我的出現,繼續睜著無神雙眼,直視前方。
「媽的。」我恨透了發霉的臭味與毫無意義的娛樂時間,如果真有心要讓病患們有更好的生活環境與身心健康促進,絕對不是把他們關進這種牆角長滿香菇的房間。
「依照規定,必須規劃出娛樂時間來補足一天之中照護的行程,形式不限,但是必須要湊滿四十五分鐘,再說,上面沒有補助……」小謹當初是這樣說的。
滿嘴規定規定,可這些規定真的合適嗎?
我走至屏幕中央,掃視一圈,影子在投影機光源照射下巨大而模糊。編號228微微歪著腦袋、編號224的年輕人嘴角掛了條又長又濃的唾液、202的衣服出現了些細微霉斑、217還是一樣瞇著眼、208的臉頰上生了顆大痘痘,有時間再幫他弄掉、233的黑眼圈似乎更深了、210該刮鬍子了、244的頭髮長了將近一公分,快要遮住眼睛……。
他們是不明原因引發的腦退化症患者,這裡則是專門收容他們的機構,『台北市立第四照護中心』。
自從十年前一號及二號核能發電廠雙雙爆炸,加上非法進行人體實驗的試驗者逃離中鼎企業的研究室之後,越來越多半人半獸的「異變者」在城市裡現蹤,也開始出現這種如人偶般的病患,生理機能一切正常,只是失去了思考、溝通與自理的能力,因此又被稱作「失心者」。以現有的醫療技術來說,失心者的症狀在發病前沒有任何徵兆、發病之後復原的雖有過案例,但機率也微乎其微。
效率低落的政府光是處理核電廠便焦頭爛額,各家醫院根本無法消化幾百位傷者,海嘯般的恐慌在災難發生的第一天便肆無忌憚襲擊整座城市,接著以極快速度擴散全島。面對越來越多成為「失心者」的居民,公家機關無暇也無力顧及,除了大力張貼毫無助益的「衛生部與您並肩作戰」海報、舉辦「對抗異變」徵文比賽外,沒有任何多餘的經費與心思挹注於此,只能放任滿街花花綠綠海報斑駁、溼透、融化在泥水之中。
憂心居住品質下降、害怕成為下一個腦退化症患者、輻射危機、電力供應問題……但凡有點錢的居民都想辦法以光速搬離這座城市,官員們雖然大聲宣示著他們與市民們共體時艱的堅定精神,但只敢住在城市邊緣與近郊,當然,這只是少數還在乎權勢的官員,其他能逃的早就不知逃往何處了。
剩下搬不走的,只好在日漸荒廢的城市中另尋生路,商店與中小企業紛紛倒閉,失業率大幅上升,搶劫、人口販子、器官買賣……幾乎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主要產業,最大的受害者則是那些除了照護專法外沒有法條保障、也沒人願意浪費時間保護的失心者們。
然後,雨在爆炸後的第三天開始落下,或大或小,十年來未曾間斷。
「就位,開始進行引導。」
對講機沙沙作響,我拿起胸前的引導用哨音笛,吹出一聲長音。
彷彿機器人軍團般,五十雙眼珠同時改變視線方向,直愣愣盯著我看,不帶任何感情、沒有任何意圖,純粹只是聽見哨音,然後下意識產生動作。
我又吹了兩聲短哨,所有人立刻離開椅子,唰一聲俐落站起,整齊劃一,就連編號212、237、240這幾位關節不好的老人,動作也絲毫不遜於年輕人,直挺挺立於摺疊椅前。
哨音是絕對指令、絕對權威,為的是方便管理,使用哨音笛來控制病患,一點也不合理,好像只因他們染上那種怪病,就被從『人類』的範疇剔除,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贅、失去靈魂的肉塊、或僅只是商品。
可除了我們以外,其他照護所裡的人也都是如此對病患下指令,這幾年來早成為不可質疑的作法,也已編入照護士考試的教科書之中。
「自編號201開始,依序從前門離開,移動到位於走廊底部的集體寢間。」我稍微拉高音量,說明接下來的指示,基本上是不必這樣做的,可我還是習慣如此,即使他們如預期地,沒有任何反應。
一長兩短的左轉哨響起,房裡的病人們動作一致轉向,布鞋窸窸窣窣摩擦地面,另一聲滿是顫音的行進指令下達後,他們魚貫走向大鐵門,往集體寢間移動。
「謬,編號228沒有動作,請處理。重複一次,編號228沒有動作,請前往處理。」
「嗯。」不用抬頭也能清楚看見那女孩坐在人群之中,剛才明明也和其他人一起站起來,過了一會後又自己坐回座位。
我握著哨子吹嘴,擠過無視我的男女老少,來到第六排座位。
編號229和230喪屍般拖著腳步,從我面前緩慢通過,我站在228的左前方,俯視她的臉龐。
「謬,請用哨子進行引導。」對講機的沙沙雜音中傳來小瑾冰冷嗓音的提醒,我悶哼一聲,逕自蹲下。
是個皮膚蒼白的清秀女孩,這張面容不知已經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多少次,雙眼距離協調地恰到好處,鼻翼上有顆小黑痣,嘴角則自然微抿。
這不是她第一次違抗哨音的指令,記得沒錯的話,似乎是懼怕這種尖銳高頻的音調,每次都會露出為難的表情,哪怕只有瞬間,在一整群病患中還是能輕易發覺。
這並不是壞事,或許代表她還有復原的可能,可在團體生活中,這反倒成了壞事。
「謬,請盡速將編號228引導至集體寢室,不要耽誤就寢時間。」對講機另一頭依然嚴肅而不知變通,我按下紅色按鈕,開口問道:「第幾次這樣了?」
「紀錄是第二十四次,編號228於引導中自行動作而非依循哨音指示。」
「這樣該不該進行個別照護?」
「根據規定,需要有重大情節或可能造成身體重大危害才需要個別照護,再說,我們也沒有經費,D棟已經荒廢兩三年了。」
「是嗎……」
我抬起頭,倒抽了一口氣。
女孩不知何時轉過頭來,灰濁雙眼緊盯著我的臉龐,就像突然改變姿勢的蠟像般,一時令人不知所措。
照理說我應該要發現的,雖然大多數患者早已失去思考能力與自我意志,但仍有少數人因為某些執念或特殊原因,保有部分心智,因此照護員必須隨時注意患者們的一舉一動,然而,女孩方才從抬起下巴、扭動細頸到微微湊向前的一系列動作,我竟然完完全全沒有發覺。
好美……不,我在想什麼啊?
「喂!你還要拖多久啊?」油膩的嗓音猛然滑入耳裡,將我拉出發楞的狀態,門口斜倚著滿臉橫肉的死胖子,眼中盡是不耐。
「……」我皺起眉,對他做出走開的手勢,將哨子含入口中。
嗶────
淒厲慘叫與哨音同時灌入左右耳道,我向後彈起,跌坐在地,看著眼前的女孩伸手摀住雙耳,渾身顫抖,瑟縮在摺疊椅上,反倒是遠處的胖子笑出聲來,哮喘般的難聽聲響迴盪室內。
「你幹什麼!」我吐掉根本還沒吹響的哨音笛,扭頭對死胖子吼道,快速上前安撫女孩情緒,但她唰的一聲甩開我的手,縮回塑膠摺疊椅上,彷彿遇上可怖的妖魔鬼怪,除了害怕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幹!你剛剛做了什麼?」
胖子在門口的微弱燈光下雙手一攤,歪嘴邪笑,不等我反應,對講機迸射出小瑾嚴厲指責,「現在是什麼情況?謬!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編號228受到刺激,對照護員做出激烈抗拒,無法引導至集體寢間。」
「蔡呢?」
「就是那個死胖子害的!」
我知道這是不被小謹允許的,但還是大吼出聲。
「謬!注意你的言行,你知道規矩的!」
「……」
我緊握雙拳,在對講機上留下點點汗漬,椅上的女孩依然渾身發抖,眼裡滿是驚懼,而我的肩上,則掛滿了沉重的無力感。
那個死胖子剛剛吹的是四短哨兩長哨交錯的強制服從指令。
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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