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整的人價值多少?
從供應者的角度來說,一顆腎臟一千美元,肝臟比較貴,大概值三千美元,而頭骨一顆七百美元,頭髮一公斤兩百美元,至於血液則是一品脫……也就是四百七十四毫升三美元。換算成台幣,總共約十九萬元。
不算入靈魂與智慧,這就是一個活人的價值啊。
當然,這樣是高估了,畢竟一個人頂多只能賣一顆腎臟,肝臟也只能賣一半,一半的肝還沒什麼人要買啊,要買當然要買完整的啊,如果想活命,頭骨也沒辦法賣,而血液能捐多少?頭髮又能留多長?
扣一扣之後,大概剩下八萬塊。
雖然賣給掮客或中間人後,他們能在市場上賣到將近十倍的價格,但少了十一萬塊能賺,多少都會有人心有不甘吧?
那該怎麼辦?『失心者』的功能這時就能完全顯現出來了不是?雖然他們的外觀仍然是人類……失去了思考、溝通與自理能力,但生理機能一切正常,這樣能算是人嗎?不,充其量就只是經濟動物而已,沒有人會在意他們會不會死。
核災造成台北覆滅,成了這副滿是雨水的鬼樣,但同時出現了妳這樣的『異變者』,也出現了那麼多毫無防備像人偶一樣的『失心者』,這就是我們的契機啊不是?妳想想,十一萬可以吃多少肉?多幾個十一萬,就能半輩子不愁吃穿了啊!
再過幾天,老爺子那裡應該就會傳來好消息,在這之前,我想讓妳幫我做件事……」
*
醫生把我趕出他的惡趣味研究室前,終究沒告訴我,人命到底值不值錢。
唾液在口腔裡噗嚕嚕打轉,幾乎從嘴角溢流而出,我壓了壓緊貼鼻翼的面具,試圖阻止雨水的酸臭入侵鼻腔。
這面具是當初老大請金先生幫我訂作的,方便進食,卻也捨棄了濾淨空氣的功能,醫生的全罩式面具雖然很佔空間,可就沒有這樣的困擾。
沾滿雨水的保冷箱沉甸甸的,我將它從背上取下,塞進雜亂的廢棄堆中,接著爬上階梯,從只剩下玻璃殘片的窗框向外望去。
不遠處的街口,有隻人身狗頭的生物鬼鬼祟祟,癟瘦的如同雨中的乾屍,如果沒錯的話,應該是外出找尋食物的野狗。
之前老大還在時,曾和野狗的首領有過協議,彼此互不相犯,可老大死了,野狗們的地盤也日漸被蕈人和太陽真理教蠶食鯨吞,早已不復以往。
沒辦法,這裡可是台北。
大約十年前,一號與二號核電廠一起爆炸了,那時我應該只有五、六歲?總之天空下起了雨,整整十年未曾停過,許多人都搬走了,可惜孤兒院沒有錢可以讓我們逃離這裡,而身體也是在那時開始產生變化,跳得更高、跑得更快,同時也對肉類食物越來越沒有抗拒能力。
後來碰巧遇到了熊,在他的幫助下逃出孤兒院。
除了當時砍斷虎姑婆院長、廚工大叔的脖子外,這幾年下來沒有再大開殺戒過,每日所需的食物幾乎全都由小銀包辦,稀飯、番薯、化學牛奶,偶爾加菜,吃些狐狸姊姊帶回來的失心者或是醫生實驗失敗後的剩下的肉塊。
或許這樣也算是間接殺人,可是人總是得吃東西,失去了機能的都市就只是混雜人造廢棄物的叢林,而叢林裡總是肉弱強食不是嗎?自從獸化了的異變者與人偶一般的失心者出現在這個城市後,怎樣的存在才算是人呢?這好難定義,而除了人以外,我們還能吃什麼?其他生物早就在雨水侵蝕下腐爛殆盡,只剩下蟑螂與老鼠之類活在黑暗中的物種吧?
指爪點地的噠噠聲響打亂思緒,我吞下幾近蔓延而出的唾液,躲在窗沿之下,摒住呼吸,從腰後抽出爺爺給的消防斧,另隻手輕輕扣著窗沿。
對方的步伐輕快,聽起來應該是朝我所在的建築物小跑步而來,可能是為了偵查,也有可能只是為了避雨。
不論目的為何,對不起。
單手使力,雙腿一彈,唰地騰空越過巨大窗框。
雨水傾盆,瞬間打濕後腦髮絲,冷得我渾身打顫,頭頂天色昏暗,彷彿在幫助我行動一般,位於正下方的半人狗遲了好幾秒才發覺有人從天而降,接著抖動嘴皮、咧起獠牙……唰。
半人狗肩上整齊的斷面先是一片慘白,過了好幾秒後,鮮血才如湧泉一般噴灑而出,潑滿我的下半身與濕漉漉的破碎地面。
「噢嗚──」淒厲而尖銳的哀鳴聲響徹空無一人的廢棄街道,隨即被雨聲掩埋,我抓著纖細斷臂,再次襲向伏地顫抖的半人狗。
揮砍。
或許是本能,野狗側身閃過我的劈擊,斧頭碰撞地面產生的衝擊震得我虎口發麻,但隨即踩出右腳,橫向揮動消防斧。
斧面劃破空中飛舞的雨珠及血液,野狗雖身負重傷,仍用左手壓著右肩傷口,快速向後退去,若是讓他逃出我的攻擊範圍,就腳力來說,絕對無法追上。
我心一橫,筆直朝野狗扔出手中斷臂,同時向前奔去。
對方似乎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稍微放慢步伐,我抓緊空檔,鑽入另一側,唰。
「噢嗚──」
*
喀。
保冷箱闔上時,發出了清脆的趴喳聲。
野狗奄奄一息,癱軟在雜物堆旁,連微弱的嗚咽聲也發不出,我剝去了她的上衣,撕成條狀綁在原是肩胛的位置止血,同時找了塊乾布蓋在她身上,幫助保暖。
出乎意料的是隻母狗,或許也能稱之為女人,頸部以下是人的軀體,只不過長了顆難以言喻的狗頭,背部及雙腿也覆著毛皮。
「這是牛奶和肉,希望能幫到妳。」
我解下隨身攜帶的糧食,放在她的面前,盡量不去和她充滿怨恨的雙眼對視,雖然我沒有取她性命的理由,但終究是取了她身上的東西,在這種惡劣環境下,若是沒有奇蹟發生,頂多只能再活個幾天。
很殘忍嗎?大概吧,但其實也無所謂,如果換作是狐狸姐姐,應該會一不做二不休,妥善利用眼前這隻野狗的身體,包括可食用的、可做成衣物的、可用來警告敵人的等等。
可惜小銀不喜歡活體屠宰,狐狸姐姐也不喜歡狗,還省去了搬運上的困難,一舉數得。
我提起保冷箱揹回身上,必須盡快將這兩隻手臂送回給醫生,說不定能得到獎勵,今晚可以加菜之類的。
就算沒有也沒關係,醫生雖然很令人討厭,但熊和爺爺一起在第四照護所臥底的這段時間還是得忍耐一下,畢竟大家都是在為首領留下的計畫努力,沒有理由再給大家添麻煩。
「我餓了,再見。」我揹起保冷箱,朝著雨中街道奔去,轉過街角時,身後傳來令人不寒而慄的淒慘鳴叫,或許是用盡生命最後一點氣力的掙扎吧?
可是這座城市不會因為少了妳而停止運轉,也不會有人因此停下腳步。
這裡可是自私者的天堂,被遺棄了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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