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香港,恍如陷入沈睡的城市,驟眼看四野烏燈黑火。這句話驟聽之下恍如廢話,但這裡是香港,以世界知名夜景聞名的不夜城,曾經。
「你不說我也差點忘了這件事,現在的煲底變成怎樣了?」
「廿四小時開派對中。」
煲底——立法會低座的示威區,除了前朝政府指定的官方用途(示威用),亦曾是一眾抗爭者初期的聚會與後勤基地,之後更昇華為所有抗爭者的誓約聖域——「煲底之下,除罩相見」,確立眾人最終重逢之地的「煲底之約」。
惠惠與史諾比兩人搭乘著網召Uber司機的黑色平治七人車,從福來村旁的海壩道開始,朝紅磡方向行駛。雖然外面缺乏燈光導致視野欠佳,不過惠惠還是從車窗內依稀進一步感受到自己出生成長的城市——現已成為國家,在這兩年空白期過後是何等光景。
兩年前,離開前的香港,雖然經過大半年抗爭,整個社會經濟面貌跟革命前相比,早已面目全非,然而那畢竟還未完全脫離「香港」這個社會數十年來形成的常識,往常的社會活動與秩序框架仍然存在,只是程度高與低的分別,縱使已浮現政府系統性屠殺抗爭者的跡象,然而起碼還能包裝成意外或自殺等仍在香港社會常識內的事情;兩年後的現在,城市的荒涼已不止於當年社會活動停滯、商店與各種設施受破壞的程度,而是隨處可見的彈痕、被砲彈摧毀建物的瓦礫,還有那些毫不掩飾是被處決的人的腐屍爛肉任其曝露街頭受日灑雨淋(剛好這段日子沒雨),這些在香港人眼中永遠只可能出現在中東、非洲戰場的畫面,現今毫無馬賽克過濾的遷到香港街頭的各大小角落不斷上演。
惠惠的道德感不斷告訴自己這些是當年期許已久的正義得以貫徹的結果,然而卻總是無法說服身體停止發出似是對此表達抗議的心悸與頭眩感。愈是這樣,惠惠就愈強迫自己去面對眼前這個外觀醜陋的畫面:現在的香港,只是處於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階段而已,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過去。就像史諾比所言,只要大家一同努力把所有要做的髒活都做好做滿後,就能一勞永逸,新香港將從現在這個爛蛹殻中破繭而出,再度展現光芒於世人前。
離開荃灣與葵涌後,七人車橫越彌敦道的一個街口、駛向伊利沙伯醫院方向。這個位置的彌敦道人似乎較少,但人仍明顯比荃灣一帶多,而更重要的是這一帶的燈火通明得多,雖然與印象中革命前的油尖旺相比仍有一段距離,卻仍足以讓惠惠在擦身而過的時間,一窺這個包括她在內,幾乎所有前線抗爭者都曾留下足跡的地方——亞皆老街——彌敦道十字路口的連環交替易手、雜物山與碎磚陣阻截警車與鎮暴警察的衝鋒、熊熊烈火焚毀淪為專政機器的港鐵站出入口與設施......然而亦有無數手足被警察逮捕、虐打折磨、甚至是他們步向死亡的起點——
「這裡黑狗犯罪集中地,所以被攪到變了狗屍大道。」史諾比眼見惠惠全神貫注想要望清楚遠處,便從旁解釋。雖然看不到細節聽不見聲音,可是惠惠還是能透過人們的整體動態理解大家正在進行的事——一排又一排人影有如掛彩旗般倒掛在可能是鋼線的索狀物上,恍如為幹道兩旁的一座又一座大廈搭起橋樑、吊人下滿是手舞足蹈的人群,五顏六色的各種光線從下而上的不斷在吊人的身上掠過。整條彌敦道就像嘉年華會場一樣,只是這個嘉年華會偶而傳出連隔著玻璃窗也能聽見的微弱槍聲。
「沒辦法,誰叫警察把自己弄得犯眾憎到這種地步。香港人對這幫傢伙的怨恨憋可久了,現在一次過爆發起來,真的連《恐懼鬥室》的情節也覺得小兒科。」那陌生的司機聽見有關前政府警察的評論,亦不由得搭起話,「當年我被他們砸了幾次車,到他們失勢之後我便把其中一個警宿整個停車場的車一把火燒清光,現在不知還有沒有車能讓我再燒個過癮呢,哈哈哈哈。」居然連路人司機也是義士啊,惠惠似乎意識到,大家也許並非真的變得嗜血成性,而是報仇雪恨當前,連恐懼這種事也忘記了。
經過伊利沙伯醫院往南走,就是理工大學的建築群,也是惠惠整個抗爭生涯的轉捩點。理工大學之圍除了是她記憶之中最慘烈的一次經歷,同時也是促使她離開香港避到他處的原因。雖然她在隊友與各路拯救者的協助下,有幸成為較早脫離圍困的那一批抗爭者,不至被迫步出大門投降、或選用高危的方法與路線逃生,不過這段經歷仍足以成為她人生最不能忘記事件的首位。
「想不到理工居然保存得那麼好呢。」與滿佈戰爭痕跡的其他地方相比,當年最慘烈戰場之一的理工大學反而沒受到明顯破壞,讓惠惠嘖嘖稱奇,也感到一絲欣慰,雖然其實當時她不過是個外援。「因為理工的化學品太多,要是出了差池,我們縱使成功光復香港恐怕也沒命住下去。」基於這個考量,位於鬧市的幾家大學在戰爭期間都被盟軍與義勇軍小心保護,以免警察與駐港解放軍的死硬派部隊為了滅絕香港人不惜「攬炒」引爆大學內的所有化學品(同歸於盡)。
「不過,旁邊的隧道就沒那麼走運了。」七人車駛近理工大學旁的紅磡海底隧道「收費亭」——本來的收費設施已經不翼而飛,連路口感覺也是強行把本來堵塞住的瓦礫清理走開僻而成,其受戰火洗禮的程度遠遠超過目前惠惠所見的其他地方。進入隧道後,由於照明系統仍未修復,因此四周盡是一片未知漆黑,唯一能窺探這片黑域的窗口,就只有車首燈光所能觸及的那片扇——隧道內盡是頹垣敗瓦與各種臨時修補工事,混凝土與油漆新舊交疊,整個設施恍如小孩胡亂拼湊而成。
「前政府軍退守港島區後,為阻截從九龍進迫的義軍,將三條海底隧道都炸毀了,復修計劃也是最近才開始,因此為何不走西隧。」紅隧就像一條時光隧道,將惠惠帶進那個戰火連天的香港,那個她一直只在紙上聞的時空。車跡罕至得完全不像紅隧的紅隧,對惠惠而言,與其說這是紅隧,倒不如說是時光隧道也許還真的比較貼切——從香港島北端第一幅影像傳送到惠惠腦海的一刻,惠惠終於意識到,與至今為止所見大都是屍骸遍地層面的畫面相比,香港島才是真正的戰場——
「根本沒一幢樓是完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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