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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天起,馬嘉慧從福來村居民之中被除名,自此四海為家——
「東西是我自己錢買,你憑甚麼自作主張把它們丟掉!?」那一夜惠惠下班回家不久,發現自己藏於房間內的「文具」(抗爭用裝備)統統不翼而飛,唯一逃過一劫的就只有掛在那光線也照不進去、衣櫃角落深處的淨黑色鴨舌帽。惠惠粗略點算損失大概如下:黑色風衣兩件、黑色運動褲兩條、黑面巾一條、3M6800面罩連兩雙60923濾罐、戰術手套一雙、TeamWendy戰術頭盔一頂、戰術腰包一個、30升登山背包一個......更過份的是連針劑式生理鹽水與平頭折疊雨傘也被丟掉,總損失加起來沒一萬也有幾千(港幣)。自2014年9月後,惠惠已經甚少與父母作任何交流,唯一的交流都是事務性質的(錢銀、家務、節日應酬),雖然雙方關係從那時實際已走上不歸路而不自知,但仍不至於關係徹底破裂,畢竟關係再差仍只停留於話不投機半句多的階段,而非行為上出現全面衝突;然而五年後的情況卻截然不同,惠惠已經不只是思想上「不聽話」,而是連行為也「不聽話」。
燃燒瓶劃破蒼空的尾焰,就是分隔開香港兩代人的絕對鴻溝。
面對女兒毫不客氣的高聲指責,對於積怨已久的年老父親,自然是一個絕佳的爆發點——
「你吃我住我幾廿年,那些錢你還未償清,你有啥資格說錢是你的,你一日住在這裡未嫁人,我、都、有、資、格、管、你!我這麼多年為你供書教學,不是為了要你去做那些黑衣暴徒攪亂社會,老實說我早已對你無任何期望,你能找份正經工作之後嫁人生小孩就夠了,你現在幹這些事有甚麼意思?你告訴我,是有錢收嗎?就算收錢也不輪到你啦,收錢都是毒果跟那些犯民漢奸,你們跑出門做砲灰的時候,他們在辦公室笑呵呵數美國佬的鈔票啊!白痴妹!」
父親全身青筋暴現滿臉通紅、手舞足蹈的使勁罵,反正教女天公地道,沒出手已經很斯文。另一方面,面對老爸的反駁,惠惠早已毫無感覺,莫論多年來他都是這樣對待自己,更重要的是,近半年的街頭抗爭,再過份的辱罵與暴力她都已司空見慣,區區一個老人再怎麼鼓起腹背逞兇,威脅也無可能比得上鎮暴警察手中的長槍與實心警棍,唯一要擔心的可能是他激動過度當場腦溢血死掉,然後自己被乘機誣告謀殺,畢竟六月就有一宗類似案例。
對於父親那些鸚鵡學舌既無邏輯亦經不起考證的「偉論」或「黑幕踢爆」,惠惠早已沒那個心機一一反駁,畢竟五年前就已經開始嘗試,可是如今他仍舊這副德性,就知道根本沒任何效果。
「你覺得把這些都丟掉,就能阻止我繼續出去?只要我想,隨時可以再弄一套回來,就算弄不到,我空手上陣亦無妨,就比較危險而已。」惠惠一臉失望的大力嘆一口氣,動作之大擺明是要讓人注意到。惠惠已經對這個家無任何期望,今次未經同意私下開房門丟棄個人物品,下一次可能連門鎖也換了。
聽見客廳傳來爭吵,本來在廚房做飯的母親亦停下手頭工作跑到廳內。與父親相比,母親其實真的沒甚麼政治立場,幾近完全不理世事,可是當她每天在丈夫與無線電視的耳濡目染下,內心也不自覺的也討厭起抗爭者來,只是原因並非那些維園阿伯式的政治陰謀論,單純是覺得「暴力不好」、「影響大家生活不好」而已。
「嘉慧,你就聽你爸勸一下,別再出去了,」母親也加入戰團,形成二對一的陣勢。「一個女孩子好端端穿得像個科學怪人般在街上動手動腳有何為呢?就算不被抓,萬一弄傷了以後想嫁人就麻煩了。那些黑衣人要爭取甚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我只想你能安安穩穩生活,別攪那麼多事了,政治不是我們這些窮等人家能管的。」表面上,母親的態度與內容比起父親溫和講理,可是細心想,其實不過就是黑無常白無常的分別。
「講到底你們的出發點都是自私,別說得自己那麼高尚!」惠惠無法再忍受這種虛偽。在惠惠眼中,那種中國人式的思維就是明明自己是最自私,但就總愛站在無私的道德高地嘲笑其他人假公濟私,自以為眾人皆蠢我獨醒。任何人想勸她退出,都是痴人說夢,面對不公不挺身而出反而明哲保身,不是一個現代公民的表現。
「人自私有甚麼問題?人連自己也顧不好談何理其他人的事?你看李嘉誠要是沒掙到那麼多錢,何來有錢捐給那麼多窮人?我們這些手停口停的妄想要去幫人,是要幫個屁麼?」
「你以為你自己現在很偉大啊?要去拿諾貝爾獎啊?收錢那班人在背後笑你傻子啊!低能兒!」
兩老你一句我一句的火力全開,已經連自己一開始打算勸止女兒這目的都忘了,剩下的只有羞辱與謾罵。
然而最終引致兩代人從此相隔兩地的,就是那個早已嫁回中國的長女——
「我就不明白,為何你們明明同一個老媽子生下來,但你姐就那麼成熟懂事,而你就那麼不知所謂。你姐回大陸工作,還嫁了個好老公,現在在深圳住大屋又不用捱貴租,現在生活比在香港好多了,那裡又有錢又先進,要不是我倆已一把年紀又沒那個錢搬,我跟你媽也老早搬去深圳了,難道貪香港又窮又小又亂?其實我真不很不明白,你們這一大班廢青,真的那麼憎香港,全部搬去大陸讓香港耳根清淨不就好了,偏要攪得現在的香港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但攪完又不覺得你們有消過氣,簡直就像喪屍一樣——」
父親從小就喜歡將兩姐妹作比較,小時候也不怎麼在意,可是當這種比較一牽涉到政治信念的時候,那種憎恨就一發不可收拾——
「夠了!!」惠惠連門外也能感受到的怒哮,將本來的守勢一下子扭轉過來。「你們根本從小就沒當過我是你們親生!小時候還好,到我倆開始長大之後,你們就不斷抬舉姐姐貶低我,她就是乖女,我就是垃圾,但明明我從小讀書比她好、闖禍也比她少,但你們就總是袒護她,你們是否忘記了她是因爲讀書不成終日發明星夢,最後被騙財騙色弄得一事無成、無法在香港立足才回去那個鬼國找謀生機會!?我從沒怪責她,我只怪你們被共匪洗腦洗到事非不分泯滅人性——」
然後,一個巴掌朝惠惠的左臉撲向,「你這漢奸!」她毫不放在眼內的舉起左臂微微側身踏前半步,「別侮辱中國、人......」輕易化解了父親的掌摑。「我不能因這些瑣碎事受傷,不好意思。」雖然惠惠如今的情緒與狀態絕對能輕易讓眼前的老傢伙從此收口,然而這種枝外生支的事可免則免。
「嗚......」這是頭一遭被女兒反擊,而且那熟練的動作與堅毅的眼神,「你這暴徒......你不是我的女兒......」知難而退的老人收起揮出的手臂、軟弱無力的往後退幾步,就算沒說出口,大家都已經明白,這個空有其表的三人家庭關係已經走到盡頭。
是你很早以前就沒當我是你的女兒。惠惠露出詭異的冷笑,以勝利者般的姿態向兩老作出最後的忠告——
「當有一天,你們被那偉大的祖國迫得求救無門的時候,別怨天怨地喔,那是你們自招的。」講理要是有用,五年前已經解決了。
惠惠向兩老拋下最後一句話後,便到房間收拾僅餘的行裝,除了基本的衣物與個人物品,「啊,這個沒被丟。」還有那頂自六月已開始跟隨自己的黑色鴨舌帽。
後會無期。揹著一身行李的惠惠拋下這四個字,便頭也不回的踏出家門。
「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 煲底之下 除罩相見」那是當尚未離開香港、堅持與大家共同進退的時候,唯一支撐著她走下去的共同夢想。
那麼,當時的自己,到底有何願望要在煲底實現呢?
惠惠踩在煲底的粗糙混凝土地板的瞬間,心中那份喜悅同時邁向高峰,「我們終於得到最後勝利了」,然而這份狂喜就像射精時的快感,短暫的高潮過後,興奮之情迅即如雪崩般滑落消退。
抗爭勝利了、革命結束了,煲底重返了,當年只在夢中出現的畫面,如今俱一一成真,一切恍如無線電視劇集的老套大團圓結局。
然而,劇集可以永遠定格在烤肉拋繡球的幸福瞬間,但現實世界除非大團圓的瞬間來個超級核爆把所有人瞬間蒸發,不然往後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本以為憑一生之力也大概未竟全功的夢,居然在青壯之年達成了,這種意料之外讓人頓時失去人生方向,如今感覺就像花費不菲代價光復香港,似乎就不過為了讓自己可以重回革命前的港豬生活?
眼前的茫茫人海,雖然不可能逐一辨析,可是驟眼掃描整個場景,可謂每張臉都是輕鬆自在、無一絲繃緊。感覺大家都已忘記戰爭的殘酷與犧牲,完全沉醉於享受之中。
那麼,自己最終會否加入在場笑臉的一份子?「史諾比你會否覺得,如果大家都就這樣停下來,是一種背叛?」到底革命是否真的已經「進入直路」「大致完成」,餘下的部份只要靠少數人善後就足夠?惠惠尚未想通。
「有人以煲底為終點,有人以煲底為中途站,這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史諾比很早已經選擇了後者。
「當然煲底也可以是一個暫時停歇的休息站,吃飽睡飽之後再作決定的時間我想暫時仍相當充裕。」大家到底有多累,史諾比比誰都清楚,就算到最後身邊的同路人就只剩下自己,他都不會怪罪任何人。
「啊咧?」史諾比發覺,今晚的煲底,跟平時有點不同——深處被當作講臺的位置,居然掛起了鮮花與汽球,更令他驚訝的是講臺搭建的佈景,除了常見的革命標語,Lihkg家族成員統統換上結婚禮服;同時,兩旁的小販檔統統升格為酒店自助餐的白色長桌,縱使距離再遠,任誰也知道當中的含義——
「你走運了,今晚有人在煲底辦婚禮。」史諾比不自覺的拉著惠惠的手,朝煲底深處——的自助餐區走去。美食當前,自助餐區仿如街頭集體毆鬥般一堆身穿黑色衣服甚至頭盔防具的人爭先恐後的擠到桌前覓食,因為桌上的紙牌寫著「手足免費」。
「其實怎麼大家還要穿著防具......是為搶自助餐刻意準備嗎?」一想到這裡,惠惠不禁吐槽。
「不,只是當作Cosplay道具罷,畢竟早已用不著了。」史諾比望著這些當年曾經如衣服般形影不離的土製防具,不禁會心微笑。
當武器與防具都化為道具,就是和平的象徵。
面對眼前的免費酒池肉林,饑餓已久的兩人終究還是守不住防線,放下矜持的加入搶食行列。無論是史諾比抑或惠惠,上至五分熟安格斯肉眼、義大利白酒,下至一般的沙拉與天婦羅拼盤,對他們而言早已化成單純的記憶名詞,如今居然能在有生之年再度一嚐口腹之奢華,真的讓人有一刻覺得死而無憾。
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
在那聲被淹沒於眾人的歡呼聲與嚼食聲的「我願意」過後,「喂——主角說想大家一同唱國歌——」一句清晰嘹亮的要求從雜訊深海之中飛躍而出,在人群之中以一傳十、十傳百的速度擴散。大概才一分鐘的功夫,環繞整個中環地帶的噪音消失得無影無縱,所以人都放下手上的工作或吃光盤中的食物,然後肅立——
「小時候唱國歌會笑,長大後不屑唱國歌,光復後唱國歌會哭,因為我們終於能夠為自己擁有國家而感動。」
~Fin~
還有一節小小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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