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城外的厚重閘門準時開啟,經過特殊設計的車輛在漫天沙塵中前進。舒適的車內充斥知雨挑選過的香水味,與之對比的是外頭風聲呼嘯。路途略為顛簸,不時可聽見車底傳來輾過碎石的聲響。後方,被半圓防護罩保護著的A市已經成為模糊的巨大陰影。
如果再等幾個小時,能見度會更高,但他們畢竟不是來城外觀光的──說實在也沒什麼值得看的,說穿了,就是一望無際的曠野與霧霾罷了。城市本身就像珠寶盒,人類將一切資源都裝進牆內,而珠寶盒之間只以細線般的通道連繫。
不過,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對於末日將臨的實感才會陡然升高。這種荒蕪、龐大的毀滅性,是石化症比不上的。這個星球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知雨總是會被這副景色吸引。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已經住在難民營中,除了姊姊以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有許多的難民還來不及到達難民營,就先死在了外頭──沙塵、核汙染、飢餓、反目成仇,原因各式各樣。
如果他的父母也是跨越荒漠的難民之一,那麼,他是不是有可能誕生於此呢?
他不知道。而姊姊離開後,他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其實一輩子都不知道也沒關係。他的家人就是姊姊,這就夠了。但他偶爾會想,是不是至少要好好談一次這個話題呢?畢竟,他又怎麼知道,姊姊實際上是不是想談論他們的父母或其他家人?
話題是什麼都無所謂,他都會認真傾聽的。他好想再跟她說說話──什麼都好。
下次還會見面。沒有下次了。
「我們的名字,來自於『礎潤知雨』。」似乎曾經這麼一段記憶。姊姊坐在他的床邊,摸著他的頭髮細語──又或者那是夢?「看到被水氣浸濕的石柱,就能推知整場雨……意思是從微小的地方看到全貌。希望你透過我看到的,是個美麗的世界──彷彿被雨水潤澤的、綠草如茵的世界。」
如果人死後真的還有些什麼的話,那麼知雨希望她能夠身處那種地方,而不是這種廢土構成的大地。
但果然還是感到憤怒,感到不公。
為什麼她得死去,而這個人就能在這裡好端端地活著?
不。
不對。
他只是留在了和他相襯的這個世界罷了。他們都是。
既然如此,就不能這樣輕易地讓他離開──不要以為你能就這樣隨她而去。
空酒瓶與髒衣服散落一地,煙灰缸堆成小山。電話線被拔掉了,一股揉合了菸酒與廚餘的臭味瀰漫在昏暗的室內。在失去了另一人氣味的屋子裡,那個人彷彿想就此放任自己腐爛至死。
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
「不睡一下嗎?」保羅問。知雨沒搭理他。「我以前就想說了,現在已經沒有收過路費的習俗了,你不用那麼緊張地盯著窗外。」
知雨轉過頭。「你說什麼?」
「就是……嗯,沒事,忘了吧。」保羅的微笑一瞬間僵住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裡我說了算。」他漏了什麼?他忽略了什麼資訊嗎?而且是一直存在的疏忽?
「別突然站起來,會暈車的。」保羅伸手想按住他的肩膀,但在最後五公分處及時停住了。「呃,不,好,我解釋給你聽,你坐下來吧?」
知雨瞪了保羅一眼,拍開對方的手後坐回座椅。在他坐穩的那一秒,車子剛好大力一顛,讓他的身體幾乎懸空。
「真剛好……沒事。」根本是文風不動的保羅脫口而出。「總之過路費就是……有些人是住在城外的『溫室』,這你應該聽過……其中有少數人會在可通過期時,站在路邊等車經過。」
「那叫搶劫。」
「也是能這麼說。」保羅承認。「不過這種行為現在不流行了,畢竟市議會有升級補給設備,溫室裡的技術跟不上,而且──」
「而且?把話說完。」
「不,這樣應該夠讓你放心了吧?既然連身為前難民的你都不知道,就說明這件事真的很少見……」
「那你又怎麼知道?」
「……」
「喂,你──」知雨皺起眉頭,感覺話題似乎來到了不該碰觸的地方。不過,他大可不理會保羅的意見,不是嗎?如果這件事攸關性命,那知雨便有責任查清情報。他不能讓他死──1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ll8Llkm6b
「不是現在。我遲早會告訴你的。真的,但不是現在。」與承諾相反,溫暖的棕色眼睛變得冷漠而疏離。知雨避開那眼神,不願承認保羅此刻的眼神讓他想到了過往。他深知那種眼神代表的意義,這讓他不禁痛很起自己。「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們可以訂個期限──」
「不必!」知雨險些又站起身──這次是為了離保羅遠點。「我對你的事情不感興趣!」
他過去也看過這種眼神。
「就算你對我不感興趣,我也願意告訴你任何事情,不過,這樣的你,又如何能夠充分地利用我呢?」保羅平靜地看著他。「話又說回來,你這不是很了解我嗎?你看,光是這樣幾句話,你就知道話題跟我,跟我的身世有關了。」
……如果保羅有意反抗,那麼他是沒有勝算可言的。
知雨一言不發地側過頭,閉上眼,耳畔還傳來某人問他要不要毛毯的聲音。1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HowghNz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