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聞奧西王國的勇者諾亞在凱旋歸來的幾日後,駕著一輛馬車再度啟程。眾人皆傳言夫妻新婚燕爾,相偕出行蜜月之旅。
然而欲論此事真相,還得將時間回撥到一星期前的晚上。
當晚,剛大婚的諾亞深陷在柔軟的大床,明明身體疲憊不堪,褐色大眼卻遲遲未閉。身旁人兒則已熟睡,過肩秀髮被月光鍍了層銀光,將睡容襯地更加恬靜。
入睡者正是勇者的大喜對象,雖然身分與歌謠相符,年齡卻不大吻合。是的,奧西王國公主芳名喚做梅瑞迪絲,今年芳齡恰好75。
諾亞忍不住側過頭去,端詳身邊人容貌。他清楚記得在出發前曾見過的畫像,畫中少女神采飛揚,砂金色長髮波浪般披在肩上;灰藍色眼瞳深邃而明亮,彷彿盛滿星光的夜空;紅潤豐腴的唇噙著笑意,自信地奪去每一位觀畫者轉移視線的自由。
但恨歲月催折,眼前人氣質不再活潑亮眼,砂金髮色也褪成煙灰,但歲月即便無情地帶走了青春,卻又憐憫般留下一種難以言說的悠長韻味。諾亞回想起方才婚宴上披著頭紗的公主,那對灰藍色眼瞳比畫作更深,其中藏著跨越年歲的包容和通透。
諾亞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按他原先的天真預想,公主與王子—或勇者結婚後就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只能說人生諸多意外,一如他自己的旅程,其實充滿了無法向孩子閃閃發亮的眼眸道出的阻礙與痛苦⋯⋯
窗外的鴞低低叫了幾聲,諾亞終於抵擋不住濃重睡意,被紛亂思緒簇擁著陷入夢鄉。
再醒來,身邊人正對鏡梳妝,柔順頭髮清晰繪出纖瘦肩背線條,朝陽恰好自窗外照進,染金了如瀑長髮,時光一時逆流,令勇者頓時恍惚。
「早安,勇者。」優雅聲線驟然響起,語尾勾著一點揶揄,「或者該叫你⋯夫君?」
諾亞頓時清醒過來,有些侷促地翻身下床,習慣性脫下睡袍就要換上外出服裝,然而在睡袍落地的剎那,公主毫無掩飾、直直落在健壯胸膛上的視線卻令他陡然一機靈。
諾亞敏捷地背過身去,俊逸的臉龐佈滿紅雲,他侷促地小聲說道:「公、公主⋯⋯請您稍微轉過身去。」
「有什麼不能看的呀?我們不是已經同床共枕過了嗎?」雖然言語有些輕佻,但公主仍舊背過身去。諾亞鬆了一口氣繼續更衣,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鏡子將他矯健的身姿映得一清二楚,包括彎身時俐落韌性的腰線、包覆著彈性肌肉誘人的蝴蝶骨⋯⋯。
更衣完畢的諾亞輕聲喚醒走神的公主,耿直的他並未多想,雖然公主已是她名義上的妻,在他心目中卻幾乎等於身分高貴的長輩。
通往餐廳的長廊恍若沒有盡頭,空氣充斥尷尬的沈默,勇者終於笨拙地開口:「公主,您聽過青琉湖或布納馬爾峰嗎?」
這是長年在外的他絞盡腦汁所能想到相對有趣的話題,幸好公主非常捧場—應該說不只是捧場,諾亞親眼目睹那雙沈靜的灰藍眼底亮了起來,彷彿自海底深處湧出無數碎芒。
這大大鼓勵諾亞打開話匣子,他像個孩子將沿途明媚風光全數捧出向對方展示,甚至也傾漏出一些未曾與人道的困難與考驗。殊不知,梅瑞迪絲對此不僅僅是有興趣而已。
在用餐完僅僅一小時後,勇者就被告知可以開始準備蜜月之行。猝不及防的諾亞本想出言勸阻,因為他深知有些景色雖美,卻潛藏許多危險,然而,梅瑞迪絲卻俏皮地勾住他健壯的手臂,玩笑道:「您難道這麼不情願和我一起去度蜜月嗎,夫君?」勇者臉色窘迫,正欲開口解釋,公主已放開手,端正地坐回柔軟的椅墊,嘆了一口氣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也清楚自己已介高齡,」她微微苦笑,「然而若不出發,也許下次,便是來生。」
「你就當作是完成一位老婦的最終願望吧,拜託你了。」
諾亞最終還是答應了。不純粹是本性使然,更多是出於心疼,梅瑞迪絲沈澱了57年的願望是那麼真切而熾熱,他始終不忍心親眼看著那雙眼眸陷入黯淡。
於是兩人打著度蜜月的旗號,駕著一輛低調的馬車開始了圓夢之旅。第一站勇者選擇了新手村,除了安全考量外,他也可以重新加強配給,以應付任何可能遇上的危險。
踏入村莊的剎那,藏在優雅皇族表面下的活潑小姑娘瞬間甦醒了過來,梅瑞迪絲腳下踩著輕快步伐,滿臉寫著好奇和期待。諾亞不由想起了那幅畫像,畫中主角開朗自信、容光煥發,讓他被深深吸引、難以自拔。
不過梅瑞迪絲並未忘記自己令人「擔心」的狀態,只環顧一會兒就回到勇者身邊挽住手臂,一同步向打鐵舖。
忙碌的店鋪主人一見到老面孔立刻笑容滿面、熱情相迎:「哎呀諾亞!好久不見了!恭喜你新婚呀!不過你身邊這位是⋯?」「艾瑪,看到你的生意還是這麼興隆,真替你高興,這位是⋯⋯」勇者方猶疑片刻,只見梅瑞迪絲鎮靜地接下話頭:「幸會,我是諾亞的遠房親戚,這次作為仕女陪同他們小倆口出來,稱呼我珊卓就好了。」艾瑪一聽這話,眉間狐疑瞬間散去,熱情地問候兩人幾句,又仔細問過勇者武器需求,最後拍著胸脯承諾一星期內一定完美達成要求。
之後走訪幾家熟識店家,梅瑞迪絲皆用一貫的說詞從容應對。待回到旅店後,諾亞才鼓起勇氣提問:「公主,為何您要隱瞞自己的身分呢?」
梅瑞迪絲只是笑笑,說:「這樣解釋比較簡單,不會旁生枝節。何況,你並不認為我是你的妻子,這樣對你比較好。」
諾亞心頭一跳,急忙開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沒關係,都說相見恨晚,我已經不能和你相遇在最美的時刻,那起碼別因我們的關係給你帶來任何困擾。」梅瑞迪絲深深地望著勇者,既似情深又近決絕,「諾亞,若有一天,你找到了更吸引、更適合你的對象,你可以隨時離開。」
諾亞還想開口解釋,但公主已經轉身離去。他懊喪地抹了把臉,恨自己嘴笨更恨自己心拙,老是在無意間傷害了對方。
沒有將對方當作妻子的確是事實,但勇者從未想過背叛已然出口的誓言,他是認認真真地想跟公主過日子,哪怕對方白髮蒼蒼、已近遲暮。
經歷輾轉難眠的一夜,滿懷心事、頭腦昏沈的諾亞在梅瑞迪絲指向一間黑黝黝的魔法店,說要自行進去,並約定下午再會面時,竟稀裡糊塗答應了,直到裙擺消失在黑暗中,警覺心才堪堪啟動。
不知所措的諾亞在門外來回轉了幾圈,幾度抬腳欲闖入店內,卻又覺得公主自有分寸,毋需太多干涉,最後還是隻身離去了。
事實上,梅瑞迪絲早已打聽過了,學習尋常魔法至少要花費2至3年,只有這家店是唯一保證能在短期內學會魔法,但相對要付出金錢以外的代價。
她在一張笨重木桌前站定,面前無盡黑暗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玩味聲音引起裊裊回音:「敝店竟能迎來公主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語畢見被揭開身分的對方絲毫不慌,復興致缺缺地開口:「需求、代價。」
梅瑞迪絲反問:「一邊的聽力和味覺能換到什麼?」
「本來是可以換4到5種魔法,但由於公主殿下您的年齡已經⋯⋯」枯手飛快在空氣比劃,「所以只剩1到3種吧。」
「這種魔法呢?」一張薄紙被推向前。
「想不到公主對這種有興趣呀!」聲調毫不掩飾興致高昂了起來,「這只要附加副作用就可以了,像這種、或這種⋯⋯」講到一半旋即話頭一轉:「既然公主難得造訪本店,不然我多給優惠吧,比如追加左手觸覺,我就再多教您2種魔法,如何?」句尾像一只肆無忌憚的銀勾,明晃晃地閃著誘人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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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依約準時返回店外,就見公主款款步來,自然地攬上他的左臂,但眼尖的他卻發現對方左手正在滲血。
「公⋯您怎麼了?!」他著急地捉起左手,傷口不深,但斑斑血跡仍讓人觸目驚心。
「沒事,這只是不小心割傷而已,回去包紮就好。」公主神情自然地安撫諾亞,卻仍然未能撫平勇者緊皺的眉頭,淡淡的不安在兩人中間如漣漪般蕩開,可終究無人選擇說破。
一週後,馬車再度搖晃著前進,漫漫前路欲給兩人何種經歷,抑或攜往何種結局,也只能在路途終處才能夠獲得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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