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人曾經生活在地表上。
從經歷了一百次夏天的老人,到剛出生的嬰兒,人人都能不戴頭盔,不穿防護衣,自由地呼吸不經過濾的空氣。那時,陽光是無害的,溫和的陽光孕育出綠色、紅色、紫色、黃色,各異的野生植物,植物會生長出供人食用的香甜果實。那時,天上有飛鳥,飛鳥會啾啾地唱著美妙的歌。水裡有魚,人們用網子將魚捕撈上岸食用。那時是美好、童話般的時代。
這是我小的時候,母親天天講給我聽的童話故事。母親在生了我以後,身體便受損無法再勞動,只能靜臥休養。本來,以我們家的條件是無法長期供養病人的,但是由於哥哥的緣故,父母被地球聯盟認為擁有優異的基因,我們家被配給了足量的食物與藥物,使母親得以活下去。
哥哥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優秀的一位,也可能是地城中最優秀的一位。我想,就算拿哥哥跟上城人相比,哥哥也是出類拔萃的。
我們是地城出生的人,而地城人原是註定被淘汰的一群。
地城人的祖先沒有足夠財力同上城人一般,運用生物科技培養出具有訂製基因的後代,地城人用野蠻的方式繁殖。這樣世代累積的差異,終使地城人和上城人被定義為不同的人種。地城人被嚴禁與上城人進行接觸,以防污染基因庫。兩個世紀以來,無法負荷環境變遷的地城人,集體居住於地表深處的地城中。
一度,地城人的最佳職業,便是在地城底部的礦坑中挖掘用於太空探索所需的礦物。然而,在一次基因檢測下,地球聯盟驚訝地發現地城人的基因竟出現了不明變異。這改變了地城人的命運。來自上城的地球聯盟統治者意識到,在他們對外星球發動的殖民戰爭中,那些過於危險或艱鉅的任務,上城人並不需要親自動手做。
新的政策發佈了。聯盟鼓勵地城人帶足齡的孩子進行基因檢測,若聯盟發現具有潛力的基因組合,孩子的身體將被逐步調整,被培訓為聯盟的士兵或開墾者。而將孩子交給聯盟的獎勵便是在漫長的役期結束後,被授予個人及血親半人馬座α星B居民的身分。
有關半人馬座α星B,我們被告知的資訊並不明朗,只知道是一顆尚待開發的原始星球。但幾世紀以來,這是地城人第一次擁有挖礦之外的未來,這使地城人開始瘋狂地生孩子。
哥哥是父母親第一個孩子,他也被父母送去接受聯盟的基因檢測。據悉,那是第一次在地城人身上發現了連上城人都罕有的基因。母親一度被懷疑違背了種族隔離政策而收押,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那是一段對母親而言非常黑暗的記憶。
哥哥被聯盟帶走,作為實驗體進行改造。由於其體質優異而被破例選拔為聯盟高層的飛船駕駛,這對地城人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榮耀。
父母親被鼓勵多生幾個孩子,畢竟不是每個被聯盟帶走的人都能活到退役。而地球那時板塊活動頻繁,已有幾個州的地城不堪地震及海嘯襲擊而被摧毀,地城人無不期盼能早日攜家帶眷離開地球。
在大家都對母親不再指望以後,母親才懷上了我。因此我與哥哥的年齡足足相差十九歲。
小時候,哥哥每半年便會休假回地球。他每次回來,總用他不太流暢的地球語,告訴我們這些追著他跑的地城孩子們,他駕駛飛船從太空看到的景象。
「從宇宙遙望的地球好美,它的藍色獨一無二,沒有其他星球比得上。我曾降落在長有高聳植物的星球、曾赤腳走在有著白色細沙的海灘。但這些景物帶給我的感動,沒有一次比得上我看到地球時,內心的感受。」
其實,哥哥也長得不太像我們了。我們地城人皮膚蒼白柔軟、毛髮淺而稀疏、身形嬌小。哥哥卻高大黝黑,皮膚佈滿粗糙的硬化角質。剃短的頭皮上有毛茸茸的黑髮,眼睛和頭的尺寸幾乎是地城人的兩倍。儘管如此,卻沒有一個地城孩童覺得哥哥的樣子可怕,大家都嚮往能像哥哥一樣為地球聯盟工作。
我則是期盼著全家人移民半人馬座α星B的那天早日到來,屆時我從飛船觀景窗看到的地球,它會是什麼樣子?它是不是真如同哥哥口中一樣那麼美?
阿姨一家人已經在兩年前移居半人馬座α星B了。在歡送會那天,母親與阿姨兩人相擁而泣,約定一定要在新的星球早日相聚。阿姨答應母親,等一安頓好便會立刻捎來訊息。
但是,阿姨也如同其他移居半人馬座α星B的地城人一樣渺無音訊。母親詢問哥哥是否半人馬座α星B的通訊出了問題。哥哥推測也許是因為半人馬座α星B仍在拓荒階段,各項設備皆不完善。「想想看要蓋出一座星城得多耗時呀?」哥哥說。
地球聯盟政府正式轉移到半人馬座α星A了,看著統治階層在半人馬座α星A宣布這將是新紀元的開端,聯盟名稱也改稱為銀河聯盟。我們這些地城人更加不安,擔心自己被遺棄。
哥哥更少回來了。頻繁的身體改造使他逐漸無法適應地球的引力,他的眼球和舌頭都被替換成新材質,使他難以說話,張嘴只能發出咻咻聲。哥哥改用通訊方式與我們聯絡。
那一年我十二歲,對於進行基因檢測及人體改造都稍嫌晚了,哥哥卻一再阻饒我。「我還是希望你能在地城多陪陪母親。」他在通訊裡表示。
又一次地震,長期在礦坑工作的父親沒能生還。母親收到消息後完全被擊垮了,她日益消瘦。我除了要照顧病榻上的母親,還要打理各項生活瑣事,心裡苦悶煩惱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一日,母親喚我過去。告訴我,在她過世之前想委託哥哥探聽阿姨一家的消息。「我非常渴望知道,我們地城人日夜夢想的那個星球,是不是真如童話一般,值得我們付出一切。」我將母親的願望傳達給哥哥,哥哥卻始終沒有回覆。
哥哥失去聯絡。我用盡方法,委託了所能接觸到的任何一個可能幫助我的人,卻得不到有關哥哥的隻字片語。聯盟配給我們的資源也由於殖民戰爭如火如荼展開的緣故,大量遞減。我在生活困窘中隱約意識到,自己一生都離不開地城這個坑洞了。
母親過世了。
我從喪禮回到只剩下我一人的家,見到通訊器上未讀訊息的提示燈一閃一閃的。我打開通訊器,訊息沒有發信人身分及地址,我卻知道是來自哥哥。
「嘿朱諾,這些事別讓媽知道。半人馬座α星B是地城人的地獄。地城人在那裡被改造為不能言語的奴隸。我早就知道卻一直隱瞞,已不祈求能被你們原諒。我本以為自己是特別的,以為聯盟終會接納我成為他們的一員。我錯了。如今我說出這一切,聯盟不會原諒我。我將試著前往木衛二,據說那邊有反聯盟陣營的基地。照顧好自己好嗎?希望能與你在自由的星球相見。」
我再也沒有得到哥哥的任何消息。
孑然一身的我前去接受了聯盟的基因檢測,成為與異星人作戰的士兵。我的皮膚如今被泛著綠光的金屬片覆蓋,我的鼻樑塌陷,眼睛和耳朵都由可拆卸的零件取代。我也踏遍了銀河系中上百顆星球。我見過長了六條腿的生物在星球表面成群地奔跑;也曾與頭上有角、有複眼或者由氣體構成的異族人交談;我曾在星球上脫下頭盔,體驗風吹過身體的感受;也曾捧起比最柔軟的布料還要嬌嫩的花朵、聞著花心甜美的香氣。
但我獨自一人時,我常想起哥哥,想起母親,想起過往一切。
我被聯盟指派了一項糟糕的任務,長官不認為我能成功回來。我的飛船被擊中,墜毀在一個佈滿坑洞、乾燥且灰暗的星球。我下了船,在洞裡耐心等待,襲擊了前來偵查的敵軍,駕駛敵方的飛船成功躲過交戰雙方的偵測離開。
銀河聯盟在不久之後因為戰爭失敗而瓦解。在地球,地城人推翻了上城人的統治。據悉,地球上已有了混雜兩種人基因的後代。然而地球的一切似乎離我相當遙遠了。
距離母親過世已過了四十年。現在,我與我來自克卜勒22b的伴侶駕駛家用飛船行經太陽系,他如同尋常遊客一般,對窗外的一切驚呼連連。突然,他呼喊著:「那不就是你的母星嗎?它真美、真特別呀!那精巧複雜的藍色圖樣,在全宇宙中確實是獨一無二的不是嗎?」
太多回憶湧上心頭,於是我笑了笑說:「對我來說,那不過是個黯淡藍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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