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城市背後平鋪一線,僅剩的零星燈火逐一暗去,直到眼前的不夜城也將入睡。
何霂言枕在王彤腿上,側著身,一頭黑髮披散淺灰色地毯。與月城裡其他客房不同,淺灰色的羊毛地毯是由尼泊爾當地部落一針一線手工製成的珍品。
王彤望著被細雨打濕的落地窗。外頭,鄰近一棟較矮的大樓滅了燈。
「赤國大樓熄燈了。它一直都是最晚的。」王彤說,以手指輕梳何霂言的長髮。
「是啊。赤國大樓裡面有全球前幾大會計師事務所,通宵到早晨是常態。」何霂言也望著落地窗說。
「前陣子你給我換的那間房有陽台,有時候晚上你不在,我就去陽台看夜景。赤國大樓常常整晚亮著燈,倒是它旁邊的仁愛公寓都是最早熄燈的。」王彤笑著說,像是發現了多麼新奇之事。
何霂言仰頭看向王彤,被王彤的笑臉帶起笑意,「原來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在做這些事?晚上外面很涼,你不要跑去陽台吹風。還有,整晚亮著燈是什麼意思?你沒睡覺,都在看夜景啊?」
王彤被逮到似的,笑得更可愛了,「不是,我只是有時候比較晚睡又早起,沒看到赤國大樓熄燈,就猜想它應該整晚都亮著吧。」
何霂言笑嘆一聲,將視線轉回窗外說:「你覺得.......我父母也會談論這些日常小事嗎?他們的心雖然兜不在一塊兒,但好歹也一起在這間房裡住了十幾年。他們也曾像這樣,一邊看風景一邊聊天嗎?」
「應該會吧,」王彤繼續梳著何霂言的長髮說,「畢竟這裡很美呢。」
房裡沒有開燈,月色從落地窗灑進室內,將冷色調的房間映照得更加清冷。王彤接著問:「可是……為什麼突然要搬進這裡?我以為這裡是你的傷心地。」
傷心地?確實是,何霂言暗自想著。
月城飯店的頂樓一直是何氏財閥當家的住處,從何霂言的爺爺到父親都住在這裡,就連何霂言一出生也是來到這間房。然而,自從何霂言的父親離世後,接任當家的何霂言卻沒住進來,甚至一步都沒再踏進來過。這間房已經空寂兩年之久。
「人心總會變的吧。」何霂言感慨道,「就像我父母或許曾經相愛,最後卻只能帶著對彼此的恨意而死。我想,大概只剩下這裡還留有他們既愛也恨的痕跡,所以......忽然很想感受看看。」
王彤緩緩停下梳髮的手,撫上何霂言的臉,湛藍色的眼眸看似傷心難耐。
何霂言以手覆上王彤的手,說:「還有......我也想知道他們愛過我嗎?我活著的每一秒都在努力追逐他們的目光,而他們可曾注視過我?這間房裡,或許也會有答案。」
嘴上這麼說,但在何霂言心中,他的父母早已成為過去式了,此刻他想知道的只有王彤真正的心意。然而他也明白,答案並不愉快。
何霂言低嘆,換了話題道:「再過兩個月你就要二十二歲,我在想,你可以更隨興一點了。」
「隨興一點?什麼意思?」王彤純真的眼透著疑惑。
「不必再事事徵求我的許可。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讓張叔帶你去。他雖然有點年紀,作為保鑣身手還是很好的。我們何家的動員速度也很快,若真遇到什麼困難,你就打我的緊急聯絡電話,二十四小時都會有人接應。」何霂言說。
王彤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自由外出了?」
何霂言點點頭,「可以,但最好讓張叔陪著。」
這突如其來的放行遠超出王彤的想像,他愣愣看著何霂言,應不上話。
「有必要這麼吃驚嗎?」何霂言玩笑地說,心裡其實後悔難平。他不想這麼做,卻也想要這麼做。他想要狠狠給王彤一番教訓,卻又不甘讓王彤暫時淪為他人之物,內心萬分糾結。
或許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路子桓就好?何霂言默默想著。可自從坐上何氏集團的大位之後,他便立誓不再隨興地殺戮了。
在一般人眼中,或許會覺得傷害與奪命對黑道來說僅一線之隔,然而何霂言非常清楚,這兩者對於一個人靈魂的殘害有著多麼天差地遠的不同。因此父親過世後,他便決定不再殺戮。
王彤詫異的神情一會兒便轉為喜悅,一個勁兒地說:「那我們要去哪裡,出國玩嗎?還是留在台灣?上次去台東好開心,我還想再去找張大姊她們,順便帶點物資過去……」
「抱歉,彤兒,」何霂言打斷王彤,撒謊道:「我最近很忙。楊老闆在中國的事業要南遷,我答應幫她打些人脈,集團裡也有很多大客戶需要我親自接待。我怕未來一段日子會冷落你,也想你快生日了,所以讓你自在點。總之,你有什麼需求直接跟張叔說,由他判斷就行了。」
王彤聽到一半已皺起眉頭,「好吧...…那你安心去忙,不必操心我。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或許就去把便利商店逛個遍,好好挑選零食也不錯。」王彤說完,又揚起開心的笑。
純真也坦率,王彤這副模樣看在何霂言眼裡百感交集。他輕輕搓揉王彤奼紅的臉龐,像是允許了王彤想要獨自一人去超商挑選零食的小確幸。然而,真正在他心裡,卻有著說不出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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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山間的獨棟別墅中——
小說家沒有告訴你,第十一場戲,第一幕。
玄關敞開的大門外,王彤身穿淡粉色七分袖針織衫、白色休閒褲,入冬的寒意在他唇邊溢出圈圈白霧。
王彤收緊了眉頭,不安地咬著下唇說:「你確定能接受我?」
小莊直點頭道:「我喜歡你,所以我願意嘗試。」
王彤定定看著小莊,像是在咀嚼小莊剛才那話是否誠實,也像是在下定決心真要順了彼此的意。寒風中,炙熱的四目不曾錯離,始終注視著彼此。
王彤靜靜道:「那你答應我三件事:不過問我跟客人之間的關係;不過問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不喜歡我了,就放我走。」
小莊表情一點沒變,說:「好,我答應你。」
寒風襲進清白燈照下的玄關,「卡!」林勁滿意的喊停聲從場景之外傳來,接著便是工作人員群起鼓掌的喧囂。
林勁走近王彤與小莊身邊說:「演得太好了!這場戲很重要,我原本以為你們需要多熱機幾次,沒想到一次就過關,看來這幾個月感情培養得很夠了嘛。」
小莊鬆口大氣,說:「我快緊張死了,還好王彤……」
林勁與小莊的話語在王彤耳畔糊成背景緩緩淡出,他愣著杵在原地。他所飾演的邵宇希一角,因為遇見了尹懷伊,決心從被禁錮一輩子的牢籠逃脫,不顧一切都要跟尹懷伊在一起——就是剛才那場戲。
王彤陷入了沉思。
自從何霂言允許他自由外出後,很奇妙的改變是,他無法再平心靜氣地飾演邵宇希了。邵宇希從小被父親困在家裡賣身,十幾歲逃離家中後,陰錯陽差地認識了尹懷伊。兩人雖然相愛相守,最後邵宇希卻因此被殺死。
明明是個悲劇角色,王彤卻對邵宇希心生羨慕。並且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有種自己正在步上邵宇希後塵的微妙感受。
「王彤、王彤?」
朦朧的聲音傳來,林勁在王彤面前揮揮手。王彤回過神,發現小莊已不見人影。
林勁問:「你怎麼了?一個人失神的樣子。外面很冷,趕快進去屋裡吧。」
王彤看向林勁,「嗯嗯」幾聲準備進房時,林勁又說:「對了,今天晚上我包場NO NAME讓大家去喝酒聚聚,你去嗎?」
王彤直覺只能婉拒,可接著何霂言應允他自由外出的話語便掠過腦海。一股愉悅倏地湧上心頭,王彤應道:「好啊,我可以去。」
林勁萬分驚喜,說:「太好了,大家知道你要去一定會很期待,今天晚上就一起玩吧!」
「嗯!」王彤回以期待的微笑,同時也想起了什麼,他怯怯問:「那個……子桓哥也會去嗎?」
林勁偏過頭,面露疑惑。
王彤趕緊接道:「上次祭典之後他就沒有再來片場,也沒回我訊息,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祭典那天我讓他不高興了……」
林勁瞇起眼,以神祕的眼色笑說:「對呢,子桓有一、兩個禮拜沒來了,不過他等下會過來喔。他前幾天開走我的車,等下得開回來還我。可是晚上他不能去聚會,因為他醫院裡好像很忙。」
「是嗎……」王彤有些失落,無論是路子桓不會出席聚會還是林勁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可林勁也不是路子桓,他本就不該這樣側面詢問。想到這裡,王彤脫口而出:「林勁哥,你跟子桓哥是什麼關係?上次在咖啡店你說你們是高中同學,可感覺……」
林勁那副神祕的眼色更強烈了,回道:「這個嘛……等下他來的時候,你自己問他吧。」
「咦?」王彤不明白林勁為何不說。看著林勁微妙的神情,他益發感到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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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子桓按下倒車燈,將車子停妥在灰白色的獨棟別墅前。別墅周圍全是劇組人員,大家看見車子紛紛讓道。即使隔著車身,路子桓依然能聽見外頭喊著林勁名字、以及助理輕敲車窗叫他的聲音。
路子桓將車停好下車時,林勁正從屋裡走出來。他順手將車鑰匙丟向林勁說:「給你,我走了。」
林勁一把接住鑰匙,說:「我們正好在休息,你進來聊聊再走吧。」
「我記得你應該是來拍戲,不是來聊天的吧?」路子桓調侃道。
「不是跟我聊……」林勁說著往屋子裡頭看去。
路子桓馬上意識到林勁在暗指王彤,說:「我醫院還有事,我得先——」
「子桓哥!」
一聲輕柔的呼喚傳來。
路子桓抬頭,眼前是王彤怯怯的臉。
人群在他們身邊來去,架著機器、提著慰勞品、忙亂地四處尋找東西,像是要將他們因為再次見到彼此而萌生卻不該萌生的那股熱意給沖去。
然而,當王彤飄忽的視線終於看向路子桓時,路子桓壓抑許久的心思無法不再次擺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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