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紅說要帶鳥去遠方。她牽住鳥的手,沿著海堤走,說要搭上火車,越過橋,去最南方,炎夏曬在操場紅土上發燙,石牆上斜瓦水分蒸發的島,那座鳥只有站在海堤上遠眺卻從未到過的島。
鳥記得第一次見真紅,那是在一個敞亮著白光的無人走廊上,午後自地板反射的光灑滿鳥的視野,無數細微的腳步聲被推到遠處,像教室裡的魚被隔在玻璃缸內游移,這是一個格外寂靜的時刻,真紅卻出現在那,異質的存在。
鳥問,妳在這做什麼?
真紅說,你看起來很悲傷,鳥。
鳥說,這不關妳的事,妳來也沒用,這終究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事,無論我怎麼求救,也不會有人能理解,更別說拉我起來。
真紅說,我想救你。
鳥說,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也不是第一天了。
真紅抱住了鳥,手撫著背,輕輕地,像白日落入黑夜,在無聲的傍晚六點半裡,望著那一線燒盡的紅沉沒進地平線下。鳥很想哭。
鳥不是第一天獨自一人,從小學開始到高中,一直如此。
他沒有朋友,他總是望著教室裡好幾個群體的互動,想像他們的聊天內容。他假日會羞於走在街上,因為他害怕看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一群人毫無忌憚地走在白日之下,穿著時尚,時不時自拍,若他的凝視被那群人發現,他便全身縮起,低頭迅速走過,高溫在背部,針芒一樣刺痛。
鳥總是待在陰影裡,躲著陽光,他說,跟那些人走在同一片豪無遮攔的天空下,像在割開自己皮膚。
鳥學會如何自己生存,如何獨自一個人玩,學會如何在陣雨霉爛的房間裡,用多次的眠覺度過日子,醒來時,他有時會流淚,感覺自己除了這房間,無處可歸,甚至這個房間也不是他的歸處。
他不喜歡望著窗外,因為在那燥熱的睡不著的夏夜裡,望著海岸無風極靜極深的夜裡,只剩月光漆上消波塊與海堤旁的柏油路面,風力機無力地旋轉著,那是一個失去人息寂寥的世界,他會有種被拋在荒郊的感覺,便自暴自棄般踢打著薄被,用指甲狠狠刮紅崎嶇的背。
他幾乎沒與任何人交往,但卻無法抑制某種渴望,想親暱地靠近某人,近聞她身上的氣味。
鳥暗戀著班上的女生。在一次考試時,他從後方偷偷望著,越過好幾個頭,從被擠壓得狹長的縫隙裡偷看她。海風吹亂窗簾,她髮鬢被吹亂,垂下,濕柔地黏在耳上,她用左手將髮收到耳後,在漁船靠岸帶來潮鹹的斜陽下,她身上在粼粼地發光,像海。
鳥開始想像,一個南方小島的白日夢,他常常靠在偏僻的窗旁座位,遙遙望去,出神地沉入模糊搖晃的小島景色。他想像她穿白色連衣裝,壓著陽帽的樣子,想與她一起去,但從未實現,一來,鳥自卑,不敢靠近她表達心意;二來,鳥覺得糟蹋她,所以寧願眼睜著事情發生而無所作為。
鳥後來得知她有了男朋友,便又開始關在房間裡,蜷在床上。在一天夜裡,他逃了出去,在盪著海浪攀滿顆粒藤壺的港口上,劇烈地哭,他想到自己被海給掩埋,像埋一具屍骨一樣,他自嘲地笑了。在一片迷茫混亂中,真紅抱住了他。
她說,不要死啊,你死了,會有人哭的。
鳥說,真紅不會哭,其他人也不會為我而哭,我只會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孤獨地死去。為什麼,為什麼人總是找不到另一個人呢?
她說,我會哭的。如果你暫時找不到,我會陪你,一直到你找到另一個人為止。
鳥說,可妳不是真紅,妳是我想像的。
她說,只要你願意,你就不是孤獨的,至少,在你想像中,有我陪著你。
鳥說,我累了,不知道是否該繼續相信。
她說,我陪你。你要相信,我會把你拉起,而有一天,會有人把你拉出。
鳥回抱真紅,悻悻地,懦弱地,在雙臂間,他感覺到一股黝暗的溫暖,像那天陽光如麵粉從紗窗上篩過,灑在他和真紅的身上,他醒後發現真紅靠在他身上睡著,多細緻。
這天,真紅身著白衣裙和陽帽,她讓鳥畫好路線和備好錢。她指著海堤的盡頭,然後沿著車站鐵軌,指向南方的地平線。
她問,小島是怎麼樣的?
鳥說,陽光日麗,沙子鬆軟的地方。我想,沙灘應該非常漂亮,像星空一樣。
她說,踩在沙灘上感覺海風會很舒服。
真紅握住鳥的手,鳥說,他不知道去那裡之後然後呢?下一步去哪?真紅只是抓著他的手,緊緊牽著,像魚銜水藻,然後游向深處。她說,走吧。
鳥拿出車票,搭上一輛綠皮火車,在那鐵皮碰撞噹響的搖晃中,鳥看見了,一隻海鷗從淡白的海飛向南方的空中,一片朝陽濃稠混合著無數顆淡漠的星的天空。
那鳥似乎不會著陸,不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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