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謹雩抱著一隻貓走在街上，懷中的吼彩霞顯然不太愉快，抱著吼彩霞的紀謹雩則是一臉圓夢後不敢置信的恍惚。抱著李白欸——身為受過基本義務教育的人，有誰不知道李白？沒有任何文學愛好者會不崇拜李白的。
紀謹雩至此才完全理解，先前在吼彩霞身上看見的種種異相、美麗的矛盾，和亦仙亦俠的氣質——沒有什麼比「李白」兩字更能解釋一切了。
在用過早餐後，孫思邈提議帶鴴舟和紀謹雩出來走走。紀謹雩原先以為，既然要出門，這兩隻以人傑之姿名震古今的貓會變成人身，好便於行動，若有什麼需要也能自理，而自己也就能解開李白的身世之謎，看到廬山真面目了。沒想到三隻貓都沒有要變成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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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貓可比做人快樂。」李白貓對於和一群朋友一起出門十分期待，躍躍欲試的欲撲向庭院裡的橙灰蝶。
「在外面可不能隨便變成人。」孫思邈貓微笑道：「鴴舟是再清楚不過的。若非他並未與你說麼？行之？」
紀謹雩搖搖頭。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鴴舟從來沒有變成人？他原先以為鴴舟只是能夠人言，還沒有變成人型的能力，但現在，看鴴舟和金華二貓、李白、孫思邈的相處模式，鴴舟並不像是沒有足夠的道行的樣子。
所以為什麼呢？
如果鴴舟可以變成人的話，當初落水就不會被他救起了。
難道這一切都是鴴舟的算計嗎？他知道自己當時會經過那裏，算到自己會下水救他，所以才出現在那裏？好順其自然待在他身邊？
思及這裡，紀謹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下意識看向鴴舟。鴴舟有些彆扭的撇過頭。
不會的。鴴舟雖然有諸多秘密，但對他總是維護。在京城的幾年，鴴舟雖然成天懶洋洋的，但總會在自己最需要陪伴時，寸步不移。
那時他常想起前世的事，陷入痛苦，連夜惡夢，差點被那種絕望再次壓垮。他也常想，自己並非是這個世界的人，僅是異世的一縷孤魂，卻佔了成國公嫡次子的尊貴身分。他真心喜歡這裡，雖然生活沒有前世方便，生活品質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更有關心他的家人；但他內心卻有一個角落疏離的看著這一切，日夜的說「我不屬於這裡。我不配。」
每個那樣的夜晚，是那隻比夜更黑的貓，總是在他從夢魘中掙脫後，平靜如水、和緩如水、溫柔如水，安撫他的不安和恐懼，接納他所有的惶恐和自我懷疑。
可以說，鴴舟是紀謹雩真的全然接受自己成為「紀謹雩」，而紀謹雩屬於這個世界的契機和紐帶。
所以，雖然鴴舟常常語焉不詳，懷藏眾多秘密，紀謹雩從未懷疑過鴴舟接近他的動機，更毅然決然和他一起出遠門遊歷。
「鴴舟沒有跟我說過。」紀謹雩向孫思邈回話：「約莫是我沒問過吧？所以他也沒想著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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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三貓一起出來逛逛，因為鴴舟對李白的方向感和責任感有莫大的質疑，所以勒令紀謹雩抱著他，以免路邊的酒肆迷花了李白貓的心神。
既然是貓樣便喝不了酒，那就得控制這隻吼彩霞離賣酒的人家遠一點。吼彩霞確實是熟門熟路的，一路上都興高采烈的和紀謹雩說話。他的聲音傳到別人耳中只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喵聲，但落在紀謹雩耳中，簡直是揚州城美食直播節目。
「那個小攤子，餛飩好吃。」
「那間包子店，用料實在。」
「那攤烤魚的香料好，攤主還請我吃過好幾次魚。」吼彩霞說到這裡，還舔了舔嘴巴。
紀謹雩在心中已默默將李白和吼彩霞分開來看了。他是想都不敢想，李白會是這個樣子。吼彩霞饞烤魚的味道，跟「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1」、「高冠佩雄劍*2」的李太白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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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之，你可欲往書肆一瞧？」孫思邈緩步走在紀謹雩身側，微啞的聲音，卻溫柔的很。他溫和的態度，像是對自己無意之間「挑撥」了紀謹雩和鴴舟之間的關係之事有些愧疚，但愧疚的也很有限。
紀謹雩得一再提醒自己，這些貓即使外貌看上去無害，心中對他也無惡意，但將信任託付給自己不完全了解的生靈，仍無比愚蠢。
只是他這些對自己反覆的提醒也並不是非常有用。
人心並不是理智能控制的，即使是自己的心。
「小魚，要去看看有什麼新書嗎？」鴴舟走在孫思邈旁邊，沒聽見紀謹雩對孫思邈的回覆，又問了一次。
「啊。」紀謹雩回過神來：「好。」
鴴舟感受到紀謹雩對他的態度並未改變，眼中終於又帶上笑意：「你剛剛只喝了半碗粥，我們先吃點東西再去書肆看看？」
「行之看過我那書房了嗎？」吼彩霞插入他們的對話：「我花了大力氣收集了好多書畫，你在外頭找不著的。你若喜歡讀書，可前去一觀。」
「那我便卻之不恭了。」紀謹雩感覺暗潮湧動的氛圍又和暖起來，忍住自己想將臉埋進吼彩霞的長毛中蹭蹭的心情，語氣輕快：「多謝你。」
那餛飩確實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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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這三隻貓都是您的嗎？」書肆的小二問道。他看向三隻貓時，眼睛彎成好看的弧，眼神中都帶著親近之意。
「是。」紀謹雩扒在門外，有些試探性地問道：「會打擾你們嗎？」
「不會。」小二笑道：「咱們掌櫃喜歡貓，平常咱也餵路上的貓，客人帶著貓咱們也不攔的。您別讓貓兒碰傷就是了。」
紀謹雩知道，大寅人愛貓，但沒想到已經到達這種程度。書肆的東西貴重，竟不怕貓磕磕碰碰的，賠不起還算小事，若傷及什麼獨一無二的古董名物，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雖說自己帶著的不是普通的貓，不會遇到這些問題，但哪有那麼多特例呢？
紀謹雩謝過小二，踏進書肆。甫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幽香，混著紙墨淡淡的薰香味，潤物細無聲。那香味有些熟悉，令人又舒爽又安心。
「客官看些什麼？」因為沒有其他客人，小二在紀謹雩身旁打轉：「咱們剛上了紙，徽州的龍須紙和溫州的蠲紙，還有墨，咱們掌櫃收藏的松煙墨，端硯，都是上好的。」小二取出一錠墨，遞給紀謹雩：「您看看。或者您想看看筆、看看書，咱這兒也有，軟毫硬毫有，三羊七狼、七紫三羊都有！四書五經有，詩詞遊記也有！應有盡有！您在看看，有需要、有啥想知道的，都問咱！」
紀謹雩接過那墨，看它確實光滑細潤，方直簡約，聞而嗅之有香，彈之聽之有聲，手感堅實，的確是好墨。
他在成國公府見多識廣，這塊墨雖好，倒也不至於讓他見獵心喜，而他身旁的貓，又有哪個經歷不如他？紀謹雩淡然一笑，將墨錠還與小二，道：「是塊好墨。」
回到他熟悉的世界，在外人面前，他也自然的回歸到那王侯子弟的做派。
「客官若不滿意，再看看這錠墨。」小二又從盒中取出一錠墨。
這小二也是會做生意的，他見紀謹雩衣著不凡，佩之金玦，知道這般人物家中不缺藏書，也有用慣了的筆，自己能推銷出去的無非能賞玩也能實用的墨和硯。紀謹雩一眼就能看出這錠墨品質不亞於前一錠，但仍然沒有打動他。
「這塊也好。」紀謹雩不為所動，眉目間也不見意興闌珊，轉眼翻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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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取那錠李廷珪墨來。」一個細長幽微，有些雌雄難分的聲音從櫃檯後傳出來，一個修長、看上去有些瘦弱的青年推開簾子。他一襲黑衣，腰上繫著繡銀絲雲紋的白錦腰帶，不盈一握，踩著一雙同樣花紋的銀白色靴子，手上提著一柄烏木柄的摺扇。
他看似弱不禁風，卻步履輕盈，每一步都輕巧至極，好像踏在雪上也不會留下痕跡。
「還有我收藏櫃裡的澄心堂紙和珍寶格上的龍尾石硯。小心點別摔著了。」那人的聲音尖細，但並不刺耳：「敝店雖小，卻仍有幾樣東西可入眼的。」
紀謹雩聽這嗓音，對來人身分有所猜測，再細聽他說話內容，又暗自咋舌。他原先想，這書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如今一看，這評價給低了。若這裡真的收藏有南唐李後主御用的文房四寶，這消息傳了出去，那些騷人墨客想必會趨之若鶩。
此齋主人身分也不容小覷。有這般底蘊的人已然少有……有這番能耐的貓，那恐怕是無雙了。
雖然他此刻為人類樣貌，但開始接受氣韻之說的紀謹雩直覺知道，眼前這人其實是隻貓，約莫也是哪個古人。
難道這人是南唐李煜？自己跟著藥王和詩仙出遊，卻遇到詞中之帝？
不可能。紀謹雩馬上反駁自己。沒有那麼多巧合的，何況……在京中長大的他最是知道，有這樣嗓音的，只有閹人。一國之君，那怕是亡國之君，哪裡可能是太監？
「客官在猜我身分麼？」那人笑道，語氣卻冰冷冷的，可那森森寒意中又夾帶一絲興趣。他的瞳孔也從人類的樣子化為野獸一樣的豎瞳。是一雙黃色的貓眼。那雙眼盯著他，像看著一隻不知死活的老鼠，不喜歡、不討厭，但非常好奇。
「是。」紀謹雩倒沒有從這人身上感受到惡意，自己身旁三隻貓也沒有發難，於是他真誠道：「我想，能同時收有李廷珪墨、澄心堂紙、龍尾石硯的，定非凡夫俗子。」
「我雖非凡夫俗子，但也不過是一隻貓，活的久點罷了。」那人因紀謹雩的誠實以對而愣了會兒後，又問道：「客官想找什麼？人？事？物？」
「倒沒有要找什麼，碰上了都是緣分。」
紀謹雩的眼角餘光瞄見，書肆裡那店小二變的眼神呆滯，五官死板，四肢僵硬——這哪裡是個人呀？那小二是個喪葬用的紙人。但他見鴴舟等貓已要閉目小憩，想來此處並無危險，說話也帶上幾分平日的風趣自在。
「我姓紀，在家中行二，表字行之。我又該如何稱呼閣下？」
那人見紀謹雩真誠，釋然一笑，眼中也不再帶著玩弄之意，「刷」的一聲打開那柄扇子。只見扇面上的漢隸蠶頭雁尾，提了兩句詩：「龍亭謝騘馬，虎觀辭落陽」。
「虎觀。」他收起臉上的笑意，更顯認真：「我名虎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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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
*2 引自李白〈憶襄陽舊遊贈馬少府巨〉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Ype4I4f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