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謹雩像是一個觀影者。
他看著一襲青衣,溫潤如玉的孫思邈領著那隻吊睛白額猛虎,在村莊房舍間進出穿梭,那隻老虎雖看似凶狠,但也不曾傷人,僅是隨行一旁,村民也逐漸放下對這龐然兇獸的恐懼。
他看著孫思邈以輕重緩急為村民望聞問切,也知道了這些日子如詛咒般縈繞此地的怪病源自於林中一種藥草。這草若隨開水煮開,可暖胃却病,然而這數月細雨連綿,濕氣太重,大家都是省著用柴火的,便沒有將草藥煮開,而是直接入腹;更有甚者,因為沒柴燒,而加倍服用這草的,病情愈發嚴重。
這個視角很奇怪。他感覺自己和下方的畫面之間隔著天塹和歲月,比旁觀更遙遠,遙遠到他幾乎無喜無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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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有神醫啊!」村民們和自己逐漸康復的家人相擁而泣。彷彿一切都在好轉之時,奇怪的流言在角落中開始發酵。
事件的爆發總是令人措手不及。村尾一個獵戶才剛從病中醒來,便將自己的妻子打至重傷昏迷。他一開始還以為妻子是為了躲避而裝暈,還不以為意的踢了幾下妻子癱軟的身體,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自己鑄下大錯,慌忙奔向孫思邈求救。
「是她的錯!」獵戶聲嘶力竭:「要不是她,我怎麼會吃那麼多姜草!」
「我只是拿東西丟她而已!她自己沒閃開的!」
「她為什麼不閃開!」
「之前都閃開了的!」
畫面中的孫思邈並沒有理會那獵戶,逕自替婦人診脈。他沉吟片刻,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圍觀眾人也都懂了。婦人的家人痛哭失聲,撲倒在孫思邈面前,但孫思邈只是再搖了搖頭。全場靜默,只有婦人的母親仍跪俯在地大哭。
「你這個庸醫!」獵戶語帶癲狂:「你就是不想救她!你這個騙子!」
「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會看病對吧?那就是詛咒!你是邪魔!」
獵戶向孫思邈撲來,孫思邈身邊的老虎大吼一聲,血盆大口和獠牙驚退了獵戶。獵戶跌坐在地瑟瑟發抖,胯下滲出腥臭的液體。眾人也被老虎突然的示威嚇得倒退幾步。
獵戶哈哈大笑:「你們看!那隻老虎就是他養的妖怪!」
孫思邈環顧四周,幾個時辰前善良感激的眼神變得恐懼驚疑。他知道獵戶的胡言亂語多少在一些人心裡留下了痕跡。甚至,可能有些人本來就是這麼想的,只是獵戶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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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謹雩看著孫思邈在眾人警惕不善的目光下離去,飄然的青色背影似乎有些沉重。
「窮山惡水出刁民?是這樣嗎?」紀謹雩轉向自己身邊的孫思邈問道。
「老夫想了很久,仍不知道答案。」孫思邈嘆道:「他們的災難源於無知,惡也源於無知,但無知是源於什麼呢?」
「吾啟之以姜草之效,卻也並未結下善果。」
紀謹雩聽見孫思邈語氣中的落寞,意欲安慰卻無他法,只得轉移話題:「小子十分好奇,孫老身旁那隻老虎有何來歷?可否請孫老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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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的畫面罩上一層厚重的雲,片刻,雲翳盡數散去,又開展出另一幅局面。
長安城內無限繁華,販夫走卒鑼鼓喧天。
孫思邈領著老虎走在街上,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放在虎背上,似是在控制老虎的方向,又像是怕老虎被人聲鼎沸驚擾而發狂,故而先行安撫。
兩旁眾人雖有些害怕,避開老虎,卻也沒有驚慌失措。雖恐懼卻略帶好奇和善意,意欲接近又怕受傷,頗有些葉公好龍的意思。
突然有聲尖叫,一個遊商跌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離老虎,風塵僕僕又多了幾分狼狽。而老虎卻只是瞥了他一眼,隨孫思邈離去了。
「那、那老虎?那人是?」遊商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驚懼,語無倫次地問道。
「一看你就是剛到京城。」街邊一個小販一把將遊商拉起來:「那是聖人新聘的御醫,給虎治喉、龍點穴的那位,你沒聽過嗎?」
「原來『坐虎針龍』的那位是真有其人!我當作只是道聽塗說的。」遊商驚嘆道:「看來這便是那虎了,果真有靈性,孫真人實在醫道非凡。」
「什麼『坐虎針龍』?」一旁另一個茶水攤的小二湊過來問。
「說是有一日突然大雨,孫真人掬起一捧屋檐下的水,只嗅聞一番,隨口笑稱此降水之龍盡責,抱病下雨。不一會兒,就有一老人叩門求醫。真人一診脈便知此人是龍,讓他現出原形。」遊商撣去身上的塵土,搭上小二的肩。
「那荒郊野外,大半夜的,我不用把脈也知道那不是個活人。」小二笑道。
「哎,你別吵。」小販拍了小二一下,示意遊商說下去。別說,遊商還真有點講故事的天賦,抑揚頓挫還挺到位。
「孫真人給他配了藥,都說良藥苦口嘛,那龍卻覺得難以下咽,發怒了,張開大嘴,那是飛沙走石啊!」
「在屋裡呢,哪來的砂石啊。」小二又插嘴。
「你安分點吧,不聽就走遠點!」又幾個人被故事吸引,圍了過來。
「那龍招喚一道大風,差點把藥捲翻,真人見此怕他闖禍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銀針對準龍角旁一個穴位一扎!那龍瞬間氣力盡失!真人又取針在手,跨在龍上,抓住龍角,給龍灌了藥。那龍吃完藥後,便覺渾身舒暢了,知曉真人有真本事,又為自己好,連連道謝才離去。」遊商說完故事,見面前擠著一群人,又滿意又自豪的摸了摸鬍子,賣了個關子:「好教你們知道,孫真人身旁那隻大蟲,也是有來歷的。」
「那您快說呀。」先前打斷那小二碎語的客人聽入迷了,忙出言催促。
「話又說到,一日孫真人進山採藥,卻有一隻攔路猛虎!那時已來不及逃跑,他抱起背簍欲全力抵抗,想至少拚一個兩敗俱傷嚇退老虎!沒想到這虎卻沒撲咬上來,反而張開嘴、俯伏在地,眼露哀求之色。孫真人走近細看,見那虎喉口橫著一根白色的東西,竟是一支人骨。真人想掏出那支骨頭,又怕猛虎獸性大發咬斷自己的手臂,便解下背簍上的銅圈,以此撐開老虎的上下顎,再取出人骨。那老虎獲救後,為了感謝孫真人大德,便起誓不再吃人,並從此侍奉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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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這是真的嗎?」紀謹雩也和下面那些圍觀眾人一樣,聽的十分認真。聽完還轉頭和自己身旁的孫思邈求證。
「文人的嘴和筆啊,總是讓事情比實情精彩。」孫思邈抖了抖貓鬍鬚,眼神飄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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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就這樣說。」畫面再次轉換。紀謹雩看見畫面中的孫思邈是貓的樣子,那隻大虎仰天臥著,小小的玳瑁貓就窩在老虎的白色肚皮上。旁邊是抓咬著木天蓼的吼彩霞,對孫思邈喵嗷道:「這種傳說可容易傳播了。」
「這樣好嗎?」孫思邈嚴肅喵道:「這種謊無人會信的吧?」
「你先信了,就會有人信的。」吼彩霞抓累了,抱著木天蓼攤成一塊貓餅:「或者,難道你覺得,貓收了一隻老虎當徒弟更可信?」
「我在外行走自然是人的樣子。」孫思邈抗議道:「神醫有老虎當徒弟,有何不妥?」
吼彩霞不置可否,只長吟道:「五鶴西北來,飛飛凌太清。仙人綠雲上,自道安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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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李白〈古風其七〉
*本文中提及之姜草為作者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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