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衝進雲裡，帶著季楠的屍骨離開這座城。退了房，在酒店的餐廳吃了午餐，陳文靜到機場客運大樓裡走。走了一圈又一圈，時間也沒過上多少，她在迎來閘前呆上一會，搖了搖頭，苦笑，才到停車場取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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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星期五，彭之南她們都上班去了，家裡空無一人。陳文靜換了一身輕便衣服，打開音響放點輕音樂，開始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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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沈家儀所言，這幾天她都在這裡照顧彭之南、張曉希和半月；無非就是陪吃陪喝，然後故意把垃圾留著，作為對陳文靜的報復。可其實她們留下的垃圾並不多，明顯是有收拾的，不過是刻意以幾個空酒瓶和兩小袋垃圾來告訴陳文靜，她們生氣和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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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把那些酒瓶和垃圾清理好，也不停歇，繼續把家裡能清理的都清理了。床單被舖都換下洗了，給地板吸了塵也拖抹了，桌子、櫃子、梳化都抹了且打了光臘，馬桶洗了，浴缸洗了，廚房洗了，連雜物房都清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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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清潔成了她的解壓方式？那大概是報復多於減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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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女人們回來時見著光潔亮麗的屋子和睡得很沉的陳文靜，心裡有點堵。在家裡煮咖哩的計劃被臨時擱置，深怕把地方弄髒了而連個外賣也不想點，一行人又往外跑了，在附近的餐廳吃了，還帶回來冬蔭功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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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唔知老大瞓到幾時先醒。」半月小聲地說。叫了好幾天陳文靜陳文靜的，突然又流於自然地喊老大了。「爆姐。你想飲嘅話，不如落酒吧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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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以。」沈家儀微笑著插話，「我估佢起碼過咗十二點先會醒。去我度飲兩round再返嚟都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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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出去？」張曉希覺得挺累的。行酒令的死線一條接一條，她都累得只想躺著，「好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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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出。」彭之南淡然地說，把一瓶白酒開了，給自己倒了一杯，「我等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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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我去叫醒佢。」沈家儀說著便站了起來，「今日事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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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之南本想阻止，最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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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儀知道，陳文靜從小就睡不好。無論有多累，別人幾乎臉碰到枕頭就睡去，她卻要花上至少一個小時才行；人在床上，她的腦袋轉得最快，什麼狗屁東西都爬出來。就算是真睡去了，那腦袋還在轉，做的夢也根本和現實相去不遠；早上醒來就像剛就這一天排練完，被推上舞台真正演一次那般。因著這樣的睡眠狀態，她的身體完全適應不來；每每到下午茶時間，她便突然來了睡意，且是必須立即倒頭睡去的濃度。為了醒著撐過白天，她從早上開始便灌咖啡因；又為了能睡著渡過黑夜，她從傍晚開始就灌酒。日子下來，兩頭不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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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地睡得安穩，她卻必須搖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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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是往日，陳文靜必然大發雷霆；她很有起床氣，從小便如是。可這獨居的二十年裡，她逐漸投降，醒來時再不適也只會坐在床邊，垂頭埋首歇會兒。畢竟，獨居人士的起床氣還不都是自己來受嗎？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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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沈家儀蹲在她面前，手摸著她的膝蓋，抬首說，「沖個涼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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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刷個牙就可以。」她苦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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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個涼。」又拍了拍她的膝蓋，溫柔卻不留餘地，「出面我睇住。你ready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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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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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心理準備這個概念是可笑的；最難看透的就是心理，怎麼準備都無用。以為有用，只因機率讓你猜到，便以為準備充足；當心理不在你預想之中，一個小的轉變也足以證明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準備。你怎麼為想不來的東西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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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個時候還在想這些可有可無的！陳文靜苦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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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步進客廳，便見沈家儀和半月坐在餐桌前，喝著酒。張曉希和彭之南坐在梳化，腳邊茶几上是依然滿著的酒杯。張曉希最先發現陳文靜，抬頭看她，臉上是茫然。沈家儀也在下一刻瞥見，往陳文靜看過來，嘴角上揚，點了點頭。半月的臉已因酒精而泛紅，看著陳文靜時竟像初戀少女般露出可愛笑容。只有彭之南，雙臂交於胸前，垂頭看著自己翹著的腿，沒要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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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靜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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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餐桌上拿過杯子，滿上一杯，她走到彭之南跟前，坐到茶几上，把酒喝了一半。這麼個豪邁動作，竟真引得彭之南抬頭，看著這人從口袋裡掏煙包，掏煙，啣在嘴裡。未等她掏打火機，彭之南把煙從她嘴裡搶了，狠的捏碎，再擲到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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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鍾意煙味。」她說，又把雙臂交著，臉扭過去看著旁邊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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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陳文靜笑了。就像以為在公司裡那般，笑得溫暖。「你點話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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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陳文靜和彭之南之間獨有的交流方式。她總像是把决定權放在彭之南手裡，可彭之南挑的永遠是陳文靜想要的；她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被這人拿捏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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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陳文靜垂頭，苦笑了一下，「⋯⋯係確診前開始寫嘅。後來治療過程好辛苦，就停咗，冇再寫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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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彭之南瞪大眼看她，語氣有點硬，當中又有點軟，「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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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她抬頭看她，微笑，「重度抑鬱。鎖得入去精神病院嗰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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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解？」彭之南不禁坐直身子，手想要握她的，卻沒有，「你點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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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鍾意嘅人跳樓死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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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過會是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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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少在她的心裡，就是一個浪子，一個不妥協於社會的人。他有獨特的思想，看透這世界的破事，不稀罕與塵俗相連。他的魅力在於矛盾感，不羈的靈魂性感無比，無法置入任何度量去評判。他是完整的，接近完美的；他吐出的每句說話，都像來自於道，無法辯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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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冇再寫落去。亦寫唔到落去。嗰個寫到呢啲文字嘅我，或者可以叫七少，已經死咗。」彭之南一臉擔憂，不自覺地拉起她的雙手；而陳文靜看著這四隻拉著的手，也笑了。「我嘅故事其實好俗套。就係愛上咗一個人，用盡力去愛佢，然後響佢走咗之後變到好頹廢。當中，我寫咗一啲我接續唔到嘅文字，無意間塑造咗一個虛假嘅形像，吸引咗與我本無連繫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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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嘅時候我就好鍾意你，覺得我哋會好夾。但係，當我知道你係七少嘅fans，我掙扎咗好耐，究竟應唔應該請你。其實到而家我都摸唔清自己當初究竟點解决定要請你；如果我冇請你，我或者已經忘記咗自己曾經有個筆名叫七少，寫過一啲奇怪嘅文字。但我哋冇得返轉頭。我每日都諗起，你一路搵緊七少；我知道你唔會搵到佢，但又唔可以話畀你聽。我好怕有一日你知道嘅時候，你接受唔到原來你心入面咁正嘅人其實並唔存在；佢只不過係你身邊一個好普通人嘅人忽然鬼上身扮出嚟嘅，假到冇朋友嘅⋯⋯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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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嘅力量好大，大到，每每被寫出嚟之後就超越執筆嘅人。七少嘅文字，由寫出嚟嗰刻開始就超越咗佢。我⋯⋯從來都只係⋯⋯佢地嘅載體。我唔敢同你講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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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爆。對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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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確來說，從陳文靜坐到自己面前那刻開始，彭之南對她的恨便已一掃而空。剩下的，只有不斷增加的愁緒和愧疚；愧於，逼迫自己重視的人去面對無盡的傷痛。她怎麼能這樣對她呢？就算她真的瞞著騙著，那又如何呢？她給自己的感情和關愛，難道就是假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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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想緊緊抱著她。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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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呃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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