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滿月慶典,夜色籠罩金山村,夜空中鑲著一輪暈黃明月。斜坡道路上,一盞盞高掛的圓形紅燈籠隨風搖曳。少女們三三兩兩聚在廣場邊聊著天,手拂過裙襬或撥撥頭髮,希望引來意中人多看自己一眼。
穿著純白洋裝的絲綢,也在旁人掩護之下偷偷瞄向衛庭,羞怯地微笑。她小麥色的肌膚、塌鼻子是典型的金山村孩子長相,眼睛偶爾會被誇有靈氣,總的來說並沒有多漂亮。今天穿上的洋裝也只是媽媽的舊衣服,款式過時,這樣應該沒辦法吸引衛庭的目光吧?
別人對衛庭的評價,都說他外貌平平無奇,也沒有特長,是會輕易會淹沒在人群裡的普通人,但她每次看到他都會心跳加速。只可惜兩人從來沒有真正對話過,就連擦身而過的機會也少得可憐,因為衛庭大她兩歲,他們的課程很少重疊。
彷彿注意到她內心的呼喚,衛庭轉過來頭來看了一眼。明明平時有那麼多的期盼,真正和他對上眼,絲綢的臉卻燙到她無法思考,耳朵彷彿燒起來,做賊般趕緊別開臉。當她轉動眼珠偷瞄往他的方向,他已經走掉了。
在她氣得跺腳時,摯友珉兒笑容燦爛地跑來,一身粉紅色花朵圖案連身洋裝,淺棕色長髮束成雙馬尾低垂在胸前。跟在珉兒身後的,是和絲綢自小一起長大的普賢,普賢有著金山村女孩常見的細長鳳眼,是全村最出名的才女,詩作多次刊登於小報上。相較於作甜美、優雅打扮的珉兒與絲綢,普賢穿著清雅,米色圖騰繡紋長裙、上身是麻布衫,外面加一件親手織的針織外套,對於這個年齡的女孩來說可能有點老氣,穿在她身上卻能襯出她早熟的氣質。普賢行走時,黃銅腳環繫著的鈴鐺清脆作響,這是她小時候從祖父母輩那裡得到的禮物,由於幼時就套上,現在隨著她的骨架發育成熟,腳環已經無法直接從腳踝取下。
通常在滿月慶典時,大家會各自和親戚齊聚一堂,不過普賢的家族通常會在假期前幾天提前慶祝,珉兒的父母是公務員,慶典當天總是要加班,絲綢家則從來沒有團聚的習慣。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她們三個總是一起過。
珉兒把滿手的食物和飲料塞給絲綢,絲綢接過問:「妳還不去準備嗎?」
珉兒回答:「我不用準備就可以贏啦!」
絲綢戳戳她的額頭說:「不要太驕傲。」
珉兒聳聳肩說:「村子就這麼大,每年參加舞蹈比賽的都是那幾個人。」
金山村實在太狹小太無趣,為何她們偏偏是生在這裡?老一輩的人說,在封村之前,金山村曾是旅人天堂,就連滿月慶典最初也是創造出來吸引觀光客的噱頭,久而久之才成了傳統,封村後仍持續舉辦。絲綢很難想像過去那個人滿為患的金山村,聽說當初辦滿月慶典時,遊客多到需要出動警察管制交通。
金山村最初的封城令,是因為鄰近的城鎮發生傳染病,村子為了不受影響才做出這個決定,誰知道禁令再也沒有撤除的一天。大人們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可怕的瘟疫還在傳染著。
絲綢這輩的人大多已經不相信這件事了,而絲綢又是是其中思想最為叛逆的。畢竟,她曾經被奶奶帶著走過幾次密道。有時她會認真思索奶奶會觸犯村子最深的禁忌的原因,不過沒有結論。奶奶甚至不讓絲綢的爸爸、媽媽知道密道的事,之所以會帶絲綢出去,應該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想找個聽話的孩子傳承祕密吧。
為了不讓奶奶失望,也不要讓自己惹上麻煩,絲綢一直把密道的事埋在心底,在奶奶病逝後,也不曾再打開那扇門。她有著一段古怪的記憶,是有個「外地人」從密道的方向出現,不過長大後重新思考就知道不可能是真實發生的事,應該是她把夢境和現實混為一談了吧。她對自由世界的渴望太強烈了。
要是她某天告訴珉兒和普賢密道的事,她們會願意跟著她出去冒險嗎?
閒聊幾句後,珉兒還是乖乖跑去後臺準備待會兒的賽事。絲綢和普賢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悄悄打量起普賢的臉蛋。小時候大家的臉上都有嬰兒肥,現在逐漸長大,普賢長成了古典美人,珉兒俏麗可愛,唯獨絲綢還是很普通,常有被她們拋下的感覺。嘴上聊著學校、天氣等話題,其實絲綢真正想和普賢聊的是衛庭的事,可是個性一板一眼的普賢聽到她暗戀某人,八成只會勸她不要沉迷於幻想。三人之中,普賢對戀愛毫無興趣,珉兒的父母教育她村內盲婚啞嫁造成多對怨偶,要她對異性抱持警戒心,只有絲綢很容易陷入單戀。每當絲綢談到哪個男生在學校內和她對到眼,普賢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珉兒則會大翻白眼,勸絲綢少作夢。
可是,絲綢真的很想談談心儀對象的事。她已經十六歲了,通常在十八歲左右,好人家的子女就會定下婚配對象,並在二十歲以前完婚。她不像珉兒有對開明的父母,認為女兒不嫁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也不像普賢有哥哥照拂。她必須得結婚,否則全村的人都會把她當個性有缺陷的怪女人;既然要結婚,就要提早物色合適的對象。
正當她腦中糾結著這些雜念時,普賢提醒她轉頭。
珉兒穿著紅如火的舞衣登場,在眾人的掌聲中鞠躬。剪裁合宜的服裝凸顯出她的纖細腰肢和修長四肢,不同於化上濃濃舞臺妝的其他參賽者,她幾乎脂粉未施,只在眼皮上塗了些金粉與搽上口紅,更顯得有種單純的美。
翩然起舞時,珉兒的裙角不斷飛揚畫出優美的圓,紅色舞鞋像是飛濺的火花劃過黑暗。她跳舞時穿插在認真表情中的得意神色,還有精準的卡點、恰到好處的力道,能迅速在柔美和爆發力間切換,都是他人不可企及的。
絲綢凝望著珉兒,就像小時候轉緊發條後,滿懷期待地看著心愛音樂盒上的人偶起舞。她好羨慕珉兒。珉兒喜歡跳舞,並在舞蹈方面有極高才能,普賢也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默默累積造詣,不像絲綢,連自己喜歡的事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村辦公處破音響播放出的音樂狼狽地追趕著珉兒的舞姿。當珉兒維持著結束動作幾秒,閉上眼喘息,人們才後知後覺地鼓掌歡呼。絲綢拍紅了手,聽見旁邊的中年婦女在談論珉兒是適合的媳婦人選,便驕傲地想著,一般人可配不上珉兒!必須要是最英俊、最聰明、最善良正直的人,才能夠娶回珉兒或普賢。
接下來幾個參賽者的表演都平凡無奇,舞臺前的人群漸漸散去。有人拍絲綢的肩膀,絲綢回頭,看見已卸妝的珉兒對她吐舌頭說:「我們先去庫房吧!」
慶典中各項比賽的勝利者,可以從村辦公處的庫房挑獎品,第三名選一樣獎品,第二名選兩樣,第一名則有三樣,照慣例,珉兒把三個名額各分給她們三人。
絲綢笑著說:「比賽都還沒結束,妳就準備挑獎品了嗎?」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第一名是我,不然我們來打賭。」
「我相信妳會贏。」
果然,比賽結果公布,珉兒蟬聯五屆的冠軍。
珉兒痛快地大笑,拉著絲綢跑下斜坡。夜色被搖曳的紅燈籠妝點得迷濛神祕,絲綢也笑著,剎那間,關於未來的煩惱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重要的事就只有奔跑在這條下坡路上。可惜這條路很短,她們踉踉蹌蹌停在村里辦事處附近。珉兒的手誇張地在鼻子前揮一揮,假裝這樣可以搧去港口周邊特有的魚腥味。
普賢施施然走到她們身邊說:「不要用跑的,都幾歲的人了,小心跌倒。」
珉兒笑著指絲綢說:「這種笨蛋才會跌倒。」
絲綢氣得給她一拳,被珉兒輕鬆閃過。普賢對她們倆的幼稚舉動搖頭。
對於不能夠離開金山村的孩子們而言,放滿舶來品的庫房宛如寶庫,從異國的糖果、零食、飲料,到精緻的首飾、洋裝,或精巧的古董發條手錶都有。雖然絲綢覺得庫房裡收藏的都是奇珍異寶,小時候拿到一條紅寶石手鍊還特地向媽媽獻寶,媽媽卻不屑地說那是廉價的仿製品。被媽媽潑了冷水以後,那條手鍊在她心中不再珍貴,後來就收在床底下的盒子沒動過,她也明白到庫房裡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重物,只能拿來騙騙小孩子罷了,不過每次進到庫房,她都還是會生出一種特殊的悸動,彷彿自己坐擁全世界的寶物。
上一次,普賢挑的獎品是外國的原文書,儘管她一個字都讀不懂,還是十分珍愛那本書。這次,普賢看上的是色彩鮮豔的毛線球。絲綢暗自希望普賢會挑天藍色的毛線,因為普賢最後打出的織品多半是送給她和珉兒當禮物,而絲綢最喜歡藍色。天氣開始變冷了,普賢應該會織圍巾給她們吧。
普賢感受到絲綢的視線,疑惑地看過來,絲綢連忙繞到另一個貨架後,差點撞上珉兒。珉兒故作苦惱地問:「這麼多年,這邊的東西都看膩了。要不要乾脆搬走架子呢?」
絲綢說:「妳要是想不到,就拿糖果吧。」
「哼,糖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妳要選什麼?」
正要回答自己沒有頭緒,絲綢的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它深埋在古董小物中,外表看起來近似於望遠鏡,但筒身更細、體積更小,只有手掌大,頭尾開洞相通,約三分之一長處有一個應是旋鈕的突起物。
她問:「這是什麼?」
珉兒興趣缺缺地看了一眼說:「笛子吧。」
「沒有手指按的孔。」
「我哪知道。」
「我想要這個。」
「妳的品味很差,連搞不清楚用途的東西都要,用不了的話就只是垃圾嘛。」
「我會找出用法。」
「上次妳挑的是音樂盒吧?玩幾次就膩了。這個不知道可以做什麼的小玩具,最後八成也會被妳丟床底!」
絲綢臉一紅說:「才不會!」好吧,其實她過往的獎品命運大多都如珉兒所料想,再新奇的小物,一個月後就都扔到床下生灰塵。
最後,絲綢還是拿走那樣她感興趣的物品,珉兒抱走一大袋奶油小餅乾,普賢則挑了桃紅色的毛線球。走出庫房。珉兒立刻打開零食包,跟兩位朋友分享。絲綢就知道,珉兒最愛吃甜食,蛀牙去看了好幾次牙醫,還是戒不掉甜點。
今年的滿月慶典,一如往年美好。就算今年絲綢的爸爸還是沒有辦法回來與她共度,有兩位好友的陪伴,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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